客舍。
桌上一燈如豆。
說來世上事真就奇妙,昨夜還追逐廝殺的倆人,今夜竟然能相安無事坐在一張桌上。
藉着燈光,李長安打量着對面的鬼面女。
還是那一副扮相,紅裙、素衣,連新換的面具都是一個款式的。
只是昨夜追逐中看不真切,現在細看下來,才發現,原來面具上繪的不是惡鬼,反是位護法神,只是面目猙獰罷了。
而鬼面女無聲承受着道士的目光,稍稍擡起面具,露出一截線條緊緻而流暢的下巴。道士眼尖,窺到一點不起眼的疤痕。
他腦中立時把這些天撞見過的臉,拿出來一一比照,可沒想出個所以然。
鬼面女已然放下面具,首次開口,聲音清麗。
“涼了。”
“啥?”
“茶。”
道士不以爲意地笑了笑。
當然涼了,中午泡的陳茶嘛。
“煩請將就。最好再吃些茶點。”
他把油紙包往對方身前一推,再擡眼,眸光中已然泛出冷意。
“刀劍無眼,莫到了地府,還要作個餓鬼。”
鬼面女稍稍沉默。
“我不是來與你廝殺的。”
“那可稀奇了。即不爲廝殺,莫不是來自首?那閣下可來錯地方了,衙門大門可不開在這邊。”
聽着道士言語中的戲謔,鬼麪人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
“……我是來請你出手相助。”
道士眨巴眨巴眼睛,卻是啞然失笑。
“貧道雖殺人、喝酒、吃肉,欺神、辱鬼、慢佛,可這助紂爲虐之事,是萬萬不敢做,也不會做的。”
李長安按住劍柄,漸漸有些不耐煩了。他心裡雖有些許疑惑,但先拿下,再逼問,不是更穩妥便利麼?
可鬼麪人只是反問:
“何爲‘紂’?何爲‘虐’?”
“閣下惡貫滿盈是紂,殺人無算是虐。”
“殺人?”
鬼麪人嗤笑一聲,將面具下的眸子投過來。
她的眸光和聲音一般,清朗得宛如月光,卻也如寒月,泛着冷意。
“我殺的……”
“從來不是人。”
…………
今兒的天氣不甚晴朗。
不知打哪兒挪來一片烏雲,遮住了勾月,讓這城中愈顯昏暗了。
可這無礙人們對祭典的熱情,照樣的流連忘返,照樣的歡聲笑語。但這普城同慶的熱鬧,都與城南昌豐坊邢捕頭鄰居家的三個小姐弟無甚關聯。
他們的父親又忙於生計,在祭典上給東家幹活,卻把三個小人兒拋在了家裡,倒是託了親戚婆子前來照料。
可那婆子不曉得是忘了任務,還是隻顧着逛燈市,眼瞧夜色深沉,卻仍遲遲未到。
三個小傢伙,大的只有九歲,小的一個五歲,另一個還是個奶娃子。
相互簇擁着縮在被窩裡。
呼~嘶~
風鑽進窗隙,像是鬼在低嚎。
嘩啦啦。
窗外的樹搖動剪影,好似妖怪在張牙舞爪。
平日裡厭煩的吵鬧聲、磨牙聲、呼嚕聲、晚歸之人推門的嘎吱聲,在這個夜裡都使小姐弟倍感想念。
可週遭終究是冷寂寂的,人們都在燈市上哩。
就這樣懷揣着害怕不知多久。
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哪個?”
“娃娃開門,是婆婆來咯。”
“是婆婆!”
四歲的小弟一下子就從牀上梭下去,小姐姐正要跟上,可老幺也被吵醒哭叫起來,她無法子,只得一邊轉頭去哄奶娃子,一邊立着耳朵,聽着外頭的動靜。
她聽得“嘎吱”的開門聲,聽得小弟和婆子的聲音漸漸靠近。
“婆婆,你臉上咋摸着毛絨絨的。”
“外頭風寒,裹的皮子。”
“你後頭拖着長長的像尾巴的是什麼?”
“那是腰帶。”
……
兩人走到門邊,外頭黑乎乎的,瞧不見模樣,只能通過聲音和輪廓辨認來人。
小姐姐要去掌燈。
那婆子卻急忙叫道:
“莫點燈。”
“爲啥?”
“走了半天夜路,怕晃眼睛哩。”
小姐姐聽話地放下了火摺子,這時,鬧騰的老幺終於哭累了,又含着拇指回到了夢鄉。
小丫頭鬆了口氣,把老幺放回被窩,轉身就要出門。
不料。
婆子一把拽住了她,手捏得緊緊的。
“你要去哪兒?”
小姐姐有些害怕。
“去拿些餅子給你。”
她記得婆子這幾天胃口大開,老是喊餓,每次到家裡,都是先找東西吃。
但沒想到,婆子卻說:
“不用……呲溜……我還不餓。”
話中夾着古怪的吞嚥聲,然後不等小姐姐反應,就掩上房門,插上門栓,將驟然明朗的月光和悄然泛起的霧氣一併鎖在了門外。
婆子又催促道:
“已經很晚了,趕緊去睡覺。”
於是幾人上了牀榻。依着往常,婆子總嫌小弟睡覺不踏實,把他安排在外邊。可這一次,婆子卻緊緊把小弟抱在懷裡,卻把小姐姐放在了外邊。
“婆婆今天有些奇怪咧。”
小姐姐心裡嘀咕着。
可她小小的腦袋裡容不下太多的疑惑,夜色沉沉催人入睡,上下眼皮終於成功會師。
卻沒瞧見。
那婆子的眼珠在黑暗裡慢慢放起綠光。
…………
李長安翻看着手裡的腰牌。
樣式陌生而簡樸。
正面寫着“虞眉”二字,背面就十分熟悉了。
鎮撫司。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該說,不愧是這方世界朝廷下轄的特殊機關麼?但凡有倒黴催的破事兒,都離不開他們作攪屎棍。
道士搖了搖頭,把鬼麪人或說虞眉之前那番冗長的解釋,在心裡顛倒了幾輪,簡要問道:
“這麼說,閣下是鎮撫司中人,此番到瀟水,是爲了查一樁與妖魔有關的案子。”
“對。”
“但經過一番明察暗訪,才發現是有人在散佈一種能將人變作妖怪的疫病或者咒術。”
“是。”
“閣下先前所殺之人,都是中此怪術,即將變作妖怪。爲了使其不致危害其他無辜百姓,才痛下殺手?”
“沒錯。”
李長安點了點頭,若是如此解釋,心裡某些疑問倒也說得通了,只不過……他瞧着面具下不見真容也不見神情的虞眉,又開口說道:
“那麼,我還有三個問題。”
虞眉始終一副寡言少語的模樣,稍一點頭,權作迴應。
道士也不在乎,直接問道:
“首先,爲何突然尋求援手?”
“妖變之事日漸頻繁,獨我一人,恐分身乏術。”
李長安不置可否,緊接着提出第二個問題。
“爲什麼是我?”
“你很厲害。”虞眉頓了頓,“也是個好人。”
好人?
道士捏着鼻子姑且收下了這張卡片。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
李長安臉上的輕鬆與笑意頓時收起。
“閣下憑什麼取信於某?!”
道士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了,拿塊破牌子就能空口白牙?要我相信你,可以。拿出切實的證據!否則,咱們還是手底下見真章吧。
鬼麪人沉默無言,李長安慢慢虛眯起眼睛,場中一時肅殺,便連匣中劍也感覺到主人心緒,微微顫鳴有聲。
可就在這時。
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道長!李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