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裡往東再走三天,便是揚州地界,金山府治下的溧陽縣。
因爲很靠近揚州,又是銅山縣距離揚州最近的鄉鎮,佔據交通便利,蓬朗鎮的災情並不嚴重。
在這裡,我從人們臉上,看到了久違的笑容,這些人也對我們不是很排斥。
一家三口,看到這裡的景色,決定不再往前面走了。
畢竟,大家都知道揚州好,可是誰也沒去過,真正怎麼樣還不清楚。
眼下的蓬朗鎮,已經大大超出了衆人的預期,一家三口拉着我跟繡娘說:“留下吧,這裡挺好的,要飯吃也能活着,等明年開春我們就能回家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選,但是繡娘不想留下。
不過,我們還是暫時留下了,因爲我們又餓又乏,積蓄補充營養,調整狀態。
蓬朗鎮很富裕,做陶瓷生意的人很多,有錢自然不會受災,更何況這邊的災情並不嚴重。
我,繡娘,一家三口,在一個橋洞裡安了家。
我找來了別人不要的木板,在橋洞裡做了個擋風板,這樣人在裡面風就吹不到了,這個橋洞,給了我家的溫暖。
入駐蓬朗鎮的第一天,很早一家三口就起來了,跟我說出去要飯。
但是在大街上,我卻看到一家三口,坐在早餐鋪吃燒餅。
我從沒想過,一家三口是有錢的,但是我忘了,徐老漢也是周老爺家的佃農,再怎麼樣也不會像我一般,拿着幾塊餅子就出門。
不知道爲什麼,我沒有跟計劃中那樣去要飯,而是偷偷跟在了一家三口身後。
吃完早餐之後,一家三口去了藥鋪,從他們的對話中我才知道,原來徐老漢的閨女,一直在吃這家藥鋪的藥,他們這次過來不只是逃荒,也是帶閨女來看病的。
到了這裡我就明白了,徐老漢的目的根本不是揚州,他是怕鬧荒之後,買不到女兒的藥,耽誤了女兒的病,再加上家裡的存糧也不多,乾脆將家裡的東西一賣,拖家帶口的來了這邊。
我很憤怒,憤怒於徐老漢明明有錢,爲什麼不帶潑皮去看病,而是要將他丟下。
每個村鎮都有跌打郎中,要是治的早,潑皮的腿傷根本不會化膿,更不會只能留在獵屋中等死。
之前,我還非常感動,徐老漢能將食物都留給潑皮,現在,所有的感動都化爲了憤怒,這一切不該是這樣的。
大家不離不棄,結伴而行千里,難道這樣的交情,還沒有幾枚銅板重要嗎?
對了,徐老漢一家,跟我,跟中年人,跟潑皮,跟繡娘都是不同的啊。
大家都是逃荒,其他人是真慌,而徐老漢一家是假慌。
難怪那幾天餓的狠了,女兒一直在催促徐老漢離開,當時還以爲這些人是想快點趕路,去有吃的地方。
現在看,離開是真的離開,身上有錢的徐老漢,根本不會跟他們一樣餓死,有錢,吃高價糧也能活下來。
只有我,中年人,潑皮,繡娘纔是真的身無分文,猶如逃荒的乞丐一樣。
見到了真相,我心灰意冷。
一路流離,在徐老漢三人眼中到底算什麼,一個笑話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回過神的時候,正坐在一家酒樓門口,裡面的店小二正在往外走,看上去是要將我趕走。
“母親,這裡有個乞丐!”
一對來吃飯的母子往酒樓來,小的那個大概**歲的樣子,指着我對他的母親說道。
“髒死了,乞丐有什麼好看的!”
看到小男孩還要靠近,母親從荷包裡拿出幾枚銅板,隨手丟在了地上:“快滾,臭要飯的!”
我該怎麼做,撿起銅板,還給她,告訴她我不是乞丐嗎?
我低着頭,看着地上的銅板,又想到了坐在早餐鋪上,吃着燒餅喝着豆汁的一家三口。
橋洞裡,繡娘還在等着我回去,她一定很想吃燒餅吧?
我撿起了地上的銅板,看着一臉厭惡的貴婦人,放下了自己的尊嚴......我,就是個乞丐。
拿着五枚銅板,我去了早餐鋪。
早餐鋪的門口寫着:“糧價上漲,燒餅兩文錢一個,豆汁不變。”
我用別人施捨來的五文錢,買了兩個燒餅,還有一碗豆汁,跟老闆商量了很久,他才同意我將豆汁連碗端走,一會再給他還回來。
端着熱氣騰騰的豆汁,感受着懷中的燒餅,我急不可耐的跑向橋洞。
橋洞外,繡娘正在溪水旁洗衣服,神態專注而寧靜。
“繡娘,你看我給你帶什麼了!”
“豆汁,燒餅!”
繡娘一臉驚喜,看到她臉上的喜悅,我覺得一切都是值的。
“你吃了嗎?”看着熱乎乎的燒餅,繡娘一邊咽口水,一邊對我說道。
我吸了口氣,鼓起乾癟癟的肚子,拍打道:“吃了,吃了三個,可算是撐死我了。”
“你哪來的錢?”
繡娘接過豆汁,喝一口,燙的眯起了眼睛。
我沒說是別人施捨的,爲了我一文不值的尊嚴,我撒謊了:“酒樓的夥計卸酒,我跟着幫忙來着,掌櫃的過意不去,給了我幾枚銅錢算是工錢。”
“你真有本事!”繡娘笑的很好看,她臉上的髒東西,已經用溪水洗掉了。
一眼看去,既有少女的柔弱,又有一路艱苦磨鍊出的英氣,簡直像天上的仙子一樣。
看到我臉上的傻笑,繡娘慢慢收斂了笑容,低語道:“張青,你是個好人。”
“好人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心裡還是免不了的失落。
人,或許就該認命,是什麼給了我不切實際的幻想,從看繡娘一眼就自愧形穢的鄉下小子,變成覺得自己配得上繡娘了?
是一路的顛沛流離,還是二十多天的朝夕相處?
看來,不是一家三口變了,更不是繡娘變了,而是我變了。
能配得上繡孃的,應該是某個秀才公,或者地主老爺吧,自己這樣的乞丐,又怎麼能有非分之想。
第三十天...
經過那件事,我清醒了很多,與繡孃的距離也疏遠了些。
這一天,徐老漢閨女起的很早,主動幫助我打掃橋洞,看上去很開心。
繡娘以爲我生氣了,有心跟我緩和關係,主動對我說道:“你說,徐家丫頭病的到底厲不厲害,她不會是裝病的吧?”
其實我沒有生氣,只是不想靠的太近,讓自己受傷。
但是看到繡孃的那張臉,我還是忍不住沉迷,情不自禁的回答道:“應該不是裝的,在路上的時候,她有時候就會突然捂着胸口,好一會才能緩過勁來。而且這幾天,我看到徐老漢經常往藥鋪跑,藥那麼苦,誰會喜歡吃藥呢?”
聽到我的回答,繡娘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徐家閨女別看三十多歲,而且有病,她這個人卻是心高氣傲的,平時不怎麼跟我們說話。
今天,她卻有很多話想說,幫我打掃完橋洞之後,還主動拉着繡娘聊天,跟往日比簡直是變了一個人。
當天晚上,繡娘跟我說,徐家閨女那麼高興,是因爲前天出去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看上她的木匠。
木匠這幾天,正跟人打聽她呢,好似有娶她的意思。
我聽得將信將疑,木匠,那可是手藝人,能看上徐家閨女嗎?
結果繡娘說,那木匠五十多歲了,下面有兩兒一女,老婆前些年病死了。
徐家閨女,跟他亡妻長得很像,徐家閨女自己也樂意,蓬朗鎮繁榮,木匠又是體面人,嫁過去就是享福。
老兩口有些顧忌,覺得自家閨女這病,不太合適結婚,這才懸乎着沒有落下去。
可是看徐家閨女的樣子,這件事八成有譜,徐老漢可管不住這丫頭。
三天後,鎮上的媒婆來了,一見面,就數落橋洞不是人住的地方,又說木匠家裡如何好過,有良田五十畝之類的話,還說只要徐老漢點頭,立刻就有三畝的地契當做聘禮送上。
我看向徐老漢,聽到木匠家裡有五十畝地,還願意拿出三畝地當做聘禮,徐老漢的態度也不再堅決。
畢竟,對鄉下人來說,田地就是農民的根,家裡有五十畝良田,那可是十足的富戶了,那麼多地,得產多少糧食,女兒嫁過去之後,這得咋吃,天天吃麪餅也吃不完啊!
很快,這件親事就定下了,徐老漢一家人,也搬到了木匠家裡。
因爲是二婚,又是鄉下人,婚事沒有操辦的大張旗鼓。
結婚那天,木匠家擺了十八桌流水席,我跟繡娘卻沒有得到邀請。
繡娘說,或許是木匠家操辦的,沒有注意到咱們。
我卻知道,徐老漢一家,心裡面是有主意的,跟咱們之間,始終隔着一層紗。
要不然,一家三口也不會偷偷摸摸的出去,瞞着大家吃燒餅,回來後也不言不語了。
不過,我還是祝福他們,祝福他們好好的活下去,帶着潑皮跟中年人的那份。
一家三口搬走之後,橋洞就冷清了下來,只剩下了我跟繡娘。
繡娘也在這裡待夠了,她想要看看揚州是什麼樣,這裡再好,畢竟還是交州。
離開道口村的第三十八天,我們再次出發,向着揚州而去。
出來時是七個人,大家結伴而行,相約誰也不掉隊。
現在,只剩下了兩個,潑皮,中年人,一家三口,再也跟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