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泥沼
新娘在舞臺上緩緩漫步,展示着自己的禮服和首飾.追光燈將她籠在絢爛的影子裡,添了幾分朦朧和渺遠,卻依然不足以驚豔.我只盯着她看了幾秒,便惶惶然地垂下了頭.臺上這個女人,從此將是穆薩守候一生的伴侶,縱然我有百般糾葛,也抵不上他人一紙婚約.
新娘款款走完,落座於沙發.許多女人紛紛上臺合影,由專門的攝影師拍攝.
我想起喬治在車上的囑託,說讓我幫他拍張新娘掛滿首飾的照片,便問身邊的女孩:";我可以用自己的手機給新娘拍一張嗎?";
";這個嘛,你要徵求新娘的意見,她同意纔可以.";
舔了舔嘴脣,我實在不想和新娘正面對話,可想到喬治專程從阿布扎比陪我來了這一趟,替他拍張照片過過眼癮實屬合理的要求.更何況,在這之後,我也不會再與她或穆薩有任何關係.
於是,我走上舞臺,惴惴不安地介紹了自己,說話時,指甲幾乎快嵌入肉裡.新娘猶豫了一下,似乎正在考慮,我也不願再多費口舌,心覺自己已經鼓起了最大的勇氣,若是被拒絕,對喬治也有得交代.
沉靜了幾秒,新娘終於展開笑顏,答應讓我拍一張.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柔,卻壓迫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待她端端正正坐直後,我飛速按下快門,急急忙忙逃下舞臺,躲在角落撫平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
這時候,主菜也上桌了,各種肉食,各種炒飯,一盤盤濃香四溢,我卻再也沒有胃口.不知道自己是被這華麗的裝潢震懾,還是被新娘那柔軟的聲線擊潰.隨意嚐了幾口後,旁邊的女孩開始問我中國的婚禮是怎樣的,我說我們男女同席,從不會在婚禮上這樣唱歌跳舞,流程也很簡單,幾句致辭後便可以用餐.而阿聯酋的婚禮,單是今日的這一場,便持續了整整數個小時,耗得我心神俱疲,壓抑難解.
主菜撤下,樣式豐富的水果和甜點端了上來.我吃着軟膩精緻的巧克力蛋糕,想到這些都是穆薩家爲了婚禮特意準備的林林種種,口中便演化爲酸甜苦辣各番滋味.
飯後甜點將盡之時,新娘再次出現在舞臺上.可這一次,她換上了一身白色罩衫,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就像是中國的";孝服";,全然不復方纔閃耀的模樣.新娘的頭頂被一塊白布蓋住,大概這同中國古代的";紅蓋頭";道理相同,只不過在阿聯酋換成了";白蓋頭";.而在場的其餘阿拉伯女人,也紛紛重新換上黑袍,彷彿方纔我所見的坦胸露乳都是幻覺.
身邊的女孩告訴我,這是因爲,男人們要進廳了.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刻,之前的過程冗長單調,幾乎快要令我忘記今日必將面對的場景.我曾以爲自己在漫長的拖沓中已學會直面現實,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卻依然止不住全身顫慄.
穆薩在一羣白袍男人的簇擁下入場,穿着一身鑲着金邊的黑袍.男黑女白,恰好與平日的穿着顏色相反.他慢慢走上t型舞臺,向新娘迎去,也漸漸離我更近.一步一步,踩得極沉極穩,像是在鋪敘一場綿長而決然的道別.
穆薩的臉色很嚴肅,沒有一絲微笑,依然像是賽駱駝時那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我仰望着這個男人,想到他曾在婚禮前夜與我貪歡一宿,可如今,卻要向另一個女人交付他的餘生.漫漫苦絕的長夜裡,我們曾編織過一場精彩與殘忍並肩的童話,可是,也僅僅是童話而已.
追憶與回溯的腳步總是顯得徒勞而憂傷,彷彿急吼吼的鼓點,聚集着臨陣待發的悲愴.我今晚一直穿着這身旗袍沒換過,剛進來時顯得婉約低調,現在立在一羣黑袍之中,反倒格外扎眼.穆薩只是稍稍睥睨,便一眼看見了滿場黑袍中靜坐無聲的我,腳步稍稍頓了頓,眼中閃爍了一瞬,繼而迅速收回眸光,加快腳步,朝他的新娘邁步前去.
我的手不覺抓緊了衣裳,自覺地緘固了所有的與傷痛,.我是受命運恩賜與戲謔的,曾允我遇見一個如此美好的男人,卻又將一切歸於貧瘠的現實.可我怨不得,憎不得,因爲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可我卻不能坦坦蕩蕩地說,自己已完全心甘情願地臣服於這種選擇.
舞臺盡頭的長沙發上,穆薩坐在了新娘的身邊,掀起了她的白蓋頭.這掀起的動作十分迅速,少了些情誼綿綿,卻多了些果斷決絕.
便是這一瞬的擡手起落後,穆薩的父親站上舞臺的起端,從兜裡掏出一把錢開始向四周分撒.滿天的錢雨揮霍,前前後後撒了三次.在場的小孩們紛紛跑去爭搶,而周圍的人也開始陸陸續續離席,或是跑上舞臺與新郎新娘合影.
一場奢華的婚宴,穆薩與別人的婚宴,至此,總算告別.原本可以隔岸觀火,可我非得身臨其境,彷彿泥足深陷的苦悵,雖然爬出,卻仍帶着一身沉甸甸的泥沼.
我站起身,最後一次看向那華麗繁複的舞臺.穆薩坐在新娘的身邊,眼神卻望向我,閃閃爍爍,遊離不明.
就這樣,我們躲躲藏藏地遙望着,卻沒有遊向彼此的力氣,只能慢慢地漂流,看着你與我漸行漸遠.而在漂流的過程中,我將不時回頭望向曾與你交會的所在,雖然短暫,卻是深刻.
我撤回目光,深吸一口氣,腳步漂浮地向門口走去.沒走多遠,遇上了阿尤布.
";怎麼樣,玩得開心嗎?";大概是之前看到了我和喬治的互動交流,又或是他妹妹和穆薩的婚禮已經塵埃落定,這一次,阿尤布的神色看上去緩解了許多.
我扯着嘴角笑笑:";和我們中國的婚禮很不一樣,相當新鮮.";爲了表現自己的愉悅興奮,我還特意多說了一句,";居然還有撒錢這種環節,你們真土豪.";
阿尤布驕傲地笑笑,不置可否,他們的確有着富有的優越感.頓了頓,阿尤布問我:";我妹妹撮紗
紗的樣子你看到了嗎?";
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只得誠實地點點頭:";看到了呢.";
阿尤布摸摸下巴,嘟囔道:";我這個做哥哥的都沒看到過,真是虧大了.";
我強扯出笑意,安慰他道:";你妹妹她……很溫柔,也很漂亮,穆薩得了個好妻子.";
我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哽咽,伴着阿尤布的笑容,微微頷首,落荒而逃.
喬治已經在門口等着我,瞧着我一副茫然無措往前衝的架勢,急忙擋在我身前:";你這是要跑哪兒去?";
跑哪兒去?我如今恨不得鑽地縫去,急急扯了扯喬治的衣袖,想要儘快離開這個喘不過氣的是非之地.
";這麼慌?不想先看看男賓這邊的照片呀?我照了好多.";喬治匆忙跟上我的腳步,一邊還拿着單反摁來摁去.
";出去再看,我們先離開.";我的高跟鞋踩在瓷磚上,發出一聲聲清晰的脆響.這脆響越來越快,越來越亂,反過來又擊打着我脆弱的情緒.
好不容易走出酒店,嗅着室外新鮮的空氣,竟然有如此虛無輕渺的無力感,彷彿這城市低空中的塵埃,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坐上車,喬治還在慫恿我看他拍的照片,一邊評述一邊自我讚歎.
";我拍照技術很好的,你看,這題材多新穎.英俊的新郎,冷酷的面龐,處千人之中而少言寡笑,是不是能讓人感覺到寓意了什麼?";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還是忍不住湊了過去,在一張張熱鬧歡快的照片裡,穆薩的笑容很稀少,或是很僵硬.
他懂得剋制,卻一直都不是一個很好的演員.而我,竟很卑劣地從這些照片中,獲得了安慰和快感.
懷着鬼祟的心思,我問喬治:";那你覺得,這寓意了什麼?";
他開始誇誇其談:";照片藝術嘛,講究一個內涵,沒有內涵也要編出內涵.比如說,我可以編這個新郎其實心有她人,卻不得不和家族指定的新娘成婚.放在影展上,這就是令人感慨的賣點.";
";亂說!";我被他戳中了心事,慌里慌張地反駁,感覺自己表現得過於激烈,又連忙轉移話題,把手機相冊翻出來,遞給了喬治:";喏,你要的新娘婚紗照,我可是厚着臉皮去求的,還再三保證了不會上傳到任何網絡或公開媒體.";
";太好了,你不知道,他們看我拿着單反,怕我進去給女賓胡亂照相,最後才放我進去,其他人已經把新郎新娘圍得水泄不通,擠都擠不進去了.";喬治愉快地接過我的手機,本是喜笑眉開,卻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間,僵住了.
";怎麼了?";我有些疑惑.
";沒……沒什麼.";喬治很快恢復常態,頓了頓,問我,";你能不能把這張照片發給我?我保證不外傳.";
";當然,本來就是幫你拍的.";我迅速把相片傳給喬治,並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