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問神祭天,天意冥冥
帝國曆四七七年冬至,楚太子万俟宸帶領楚地文武百官前往終南山問神祭天,祭天大典之上,楚太子痛陳中原大地分崩離析之艱危,同時將周帝國傳國玉璽和傳世九鼎展於世人,稱楚地受命於天,乃是帝國百年傳承之正統,皇權神授,既壽永昌,楚太子不忍中原離散,爲了天下共主之宏願,決心以楚爲尊高舉帝國大旗,一統中原,重現帝國盛世!
此舉一出,天下譁變,原本隱藏在平靜表面之下的野心家們通通都露出了自己的爪牙,或是謀而後定,或是觀望不前,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都想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爭奪亂世來臨前的最後一份籌碼,文人士子們紛紛屬文陳詞,或是痛斥楚地狼子野心,或是擁戴天下一統,戰火的烽煙還未燃起,中原文壇之上倒是百家爭鳴起來。∑m .?
到底是爲了個人野心還是爲了天下宏願世人自有評說,然而面對即將到來的權力傾軋和亂世烽煙,文人士子們的筆墨到底顯得過於脆弱,而真正的陰謀家與政治家們卻是在此刻看出了門道來,楚地先收大宛,後與羌胡結盟,再和西涼成爲友邦,之後楚太子又和東齊公主定親,而東齊卻又和雲宋交好,廣袤的中原大地之上,自西向東劃出一條分界線來,幾乎三分之二的領土都被標註上了“楚”字,百姓們大都惶恐不安,有志之士卻開始磨拳擦掌的躍躍欲試起來,所謂亂世出英雄,這一場由楚地主道諸國參與的七國之亂,勢必是大爭之世最好的試金石!
楚地以帝國正統自稱,也就是說其餘諸國必將要臣服與其下,與楚地交好的幾國暫且不必說,可遠在北面的大梁和大燕是斷然不會因爲那玉璽和九鼎就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的領土奉上,不僅如此,世人不曾忘記楚太子万俟宸曾經往燕國十年爲質,如此恥辱,楚太子欲要如何洗刷?
隨着四七七年末的大雪紛紛揚揚而落,中原的格局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七國的分封變成了南北的對峙,楚地百萬雄兵越越預試,大燕鐵軍烈烈嚴陣以待,南有破軍,北有天狼,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盟友衆多的楚地聲勢大勝與大燕,可是世事變幻萬千,中原大地岌岌可危百年之後,諸侯國之間終於到了破與立的邊緣,然而這萬里江山爭得不是一朝一夕,誰能笑到最後還未可知。
紛紛揚揚的大雪給燕京城蓋上了一層素白的銀裝,刺目驚心的白色鋪排開來,站在九重樓闕之上遠遠看去,好似茫茫看不到盡頭的靈幡與喪帳,肅冷又猙獰。
公孫墨明黃色的龍袍之外罩着一件墨色的直綴鶴氅出了勤政殿,守在殿門口的宮侍恭敬的上前打起了紫色的華蓋大傘,不遠處,高大的御輦正靜靜地停在那裡。
公孫墨擡眼遠望,揚揚灑灑的雪花鵝毛一般的往下落,天邊是灰沉沉的白,看過去並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他的眸光深邃,一點幽芒一閃而逝,忽然轉身,並不上那御輦,而是自顧自的順着積了雪的甬道往含光宮的方向走。
打傘的宮侍急忙跟上去,公孫墨卻面色冷峻的揮了揮手,宮侍嚇得連退兩步,眸色畏懼的看了看跟在公孫墨身後的孫哲,直到後者對他點了點頭那宮侍才轉身跑開。
公孫墨的步履穩健,身形偉岸挺拔,墨色的鶴氅給他周身再添兩分冷酷之色,加上他本身的威儀冷峻,常人根本不敢近他的身,他的雙手下意識的垂在身側,微微的握緊,眉心輕輕蹙着,不知是在想什麼,腳下的積雪很厚,踏上去便是“咯吱咯吱”的聲音,公孫墨看着看着,忽然就想到了那一場如今日這般狂亂又讓人絕望的大雪。
孫哲和孫魯在公孫墨身後默默的跟着,看着那一路上深深的腳印,兩個人想起剛剛送來的檄文,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雪花薄薄的一層落在了公孫墨的肩頭,他卻是恍然未覺,深幽的眸子裡似乎隱藏着蠢蠢欲動的鋒芒,薄光一閃,他終究無狀的斂下了眸子。
走到含光宮門口的時候侍衛們恭敬的行禮,順着甬道一直往裡走,往日奢華大氣的含光宮因爲這紛揚的大雪顯得有幾分蕭條,整座巍峨的宮殿之中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聲,更是讓人覺得悽清,進了正殿,只有一個身穿紫色青花褙子的宮女低着頭站在那裡,看到那明黃色的袍角一閃而過,小宮女渾身止不住的一抖。
孫哲和孫魯看了看那小宮女,眉頭都有幾分皺緊,眼底的神色怪異。
公孫墨面無表情的進了正殿,小宮女猶豫許久還是走上前去將他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公孫墨眉心一簇,卻在看到小宮女的臉的時候收回了擡起來的手,紫蘭心中鬆一口氣,便趁着此刻上前將披風收了下來。
上了一杯熱茶,公孫墨卻並不喝,反倒是看了孫哲一眼。
孫哲會意的上前,將早前在勤政殿收到的卻不方便稟報的信報拿給他看,小小的一張信箋,公孫墨一眼便看完,眼底有異樣的光彩一閃,公孫墨神色難明的沉默起來,卻也不過是一瞬,他看向孫哲,“公主要什麼,就給她什麼。”
孫哲有幾分意外之色,卻還是點了點頭。
微微一頓,公孫墨又道,“眼看着年關將近,既然是公主遠嫁大梁的第一年,我們也要派個人去探看一番纔好,就讓齊林去吧。”
孫哲斂下眸子應是,公孫墨卻並沒有說完,“順便讓齊林告訴公主,大梁敬重大燕,這才允了她皇后的身份,樑皇宅心仁厚,她卻不能失了規矩,朝堂之事,她一個女兒家還是莫要沾手的好,否則大梁朝堂之上一旦因此難爲她,大梁與大燕萬里之遙,一時半會兒我幫不了她。”
Wωω. Tтkan. C 〇 孫哲不敢大意,想到此前大梁與南越之戰中生出的變故便有幾分氣憤來,可是有了公孫墨前一句的吩咐他又不敢妄爲,只將公孫墨暗含警告的話一字一句的都記在心裡好轉達出去。
公孫墨的話音剛落,新上任的太監總管福全在外面探了探頭,公孫墨眸光一厲,福全已經在門口恭聲回稟,“皇上,雲瀾宮的雲嬤嬤過來,說是太后娘娘這幾日又有些不好了,她老人家想見見您——”
室內一片安靜,公孫墨面無表情的站起身來往外走。
福全見此眸光微亮,疾走出去喊了一聲擺架雲瀾宮。
趙湘瀾是從公孫慈嫁人之後開始生病的,從最簡單的風寒到現在的肺癆之症,短短的半年時間,整個人卻像是老了十歲一般,不僅面容之上滿是皺紋斑點,連帶着頭髮也白了一大半,現如今整日的臥病在牀,時刻唸叨着自己是不是要死了,而後便是愈發的惦念做皇帝的兒子,只可惜,公孫墨太忙了,有時候大半個月也沒時間去看她一次。
去往雲瀾宮的路上公孫墨坐着御輦,明黃色繡着祥雲紋的帳子之外是呼呼而過的風雪,外面侍候的人都低着頭瑟瑟縮縮的走着,寬敞的宮道之上只有靜靜掃雪的宮侍,福全走在儀仗隊伍的最前面,耳邊只有滾滾的車輪轉動聲。
福全也是德王府進宮來的老人了,對於趙湘瀾的現狀多少有幾分同情,因而今日裡冒着被公孫墨斥罵的風險替雲嬤嬤傳了話,沒想到往日裡不動聲色的公孫墨今日裡會答應往雲瀾宮去,想到此他不免得有幾分唏噓,又想到自己一個下人如此腹誹自己的主子實在有些不妥,連忙斂下了眸子將手踹在了袖子裡往前走。
雪太大,亭臺樓閣都變成了一個模樣,眼看着主道之上有宮女掃雪,大堆大堆的雪還沒有來得及處理,福全看到便是面色微變,宮女們哪裡想到這個時候會有皇上的御駕來,當即嚇得遠遠地就跪在了地上,福全微微一嘆,擡手揮了揮,身後的御輦便轉了一個方向,心驚膽戰的宮女們朝福全露出感激的神色,福全只當做沒看到似地斂着眸子靜靜的走着。
永安殿,縉雲湖,清逸殿,攬月臺,這條路有點繞,所幸一路上都還算平穩,御輦也是半分顛簸也沒有,福全望了望身後長長的儀仗隊伍,心放下來一半。
一口氣還未徹底落定,福全眼角便看到十步以外被白雪覆蓋的院牆之處一扇小門猛的打了開來,而後一道紫色的身影從那小門之中極快的衝了出來,竟然就那麼堪堪的攔在了道中間,福全倒抽一口冷氣,又不敢大聲呵斥,隨即面色大變的疾步上前走了過去。
半跪在道路中間的人頭髮披散,凌亂的散在肩上將臉遮了個大半,身上的紫色袍子之上滿是髒污,不知道穿了多久,那料子似乎是進攻的天水碧,又好像只是一塊尋常的三菱松江布,只是這個時候的福全無心去分辨了,他面色一冷的揮手,跟在他身邊的幾個小太監立時衝了上去。
紫色的身形纖細,一雙瘦骨如柴的手從那袍子裡露出來,沾着黑灰的手和那素白的雪對比分明,她似乎沒什麼力氣,跌在地上就站不起來,幾個小太監七手八腳的將她往道邊的小院子拖,偏生她的手卻是死死的扣在了地上,還掙扎只想要擡起頭來看看前方的人,只聽得她喉嚨裡嗚咽着響動,卻怎麼都說不出一個字來,福全幾步走到她跟前,擡腳就朝她身上一踹,可以壓低的聲音帶着幾分迫人的氣勢,“不知死活的狗東西,冒犯聖駕該當何罪!”
被踢倒在地的人忽而氣息一變,那沾上了血水污泥的手擡起來將面上的頭髮一撥,登時露出來一張滿是疤痕坑窪的臉來,一雙大大的杏眼此刻全是逼人的恨意和怨憎,饒是福全一把年紀,也被這幅猙獰的面貌嚇了一跳,看到那人不敬的眸色,他頓時滿心生怒,他後退一步,回頭一看後面的儀駕已經不遠,心中更是不安的緊!
恰在此時,從那半開的小門之內又衝出兩個身壯力大的婆子來,看到外面這幅場景兩個婆子立時嚇的面色慘白,福全卻是顧不上懲治這兩個婆子將不該放出來的人放了出來,眼底含着利光的看向癱在地上的人,“把這個賤婢也咱家帶回去,連個瘋婦都看不出,你們也別想在宮裡做事了!”
兩個婆子看着那明黃色的車輦,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幾個小太監都沒能拖動的人卻被她們二人輕輕鬆鬆的就制了住,福全看着那紫色的身影被兩個婆子不顧死活的拖進了那扇窄門,他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手心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公孫墨的車架走過來的時候世界一片平靜,車輪滾滾而過,適才那痕跡凌亂的雪地之上被簌簌而落的雪花一遮,頃刻間便一點痕跡也無,好似剛纔的一點混亂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車輦之外的宮侍門眼觀鼻鼻觀心,亦是不曾看見過適才的插曲。
車輦漸行漸遠,那窄門之內的院子裡,兩個身大腰粗的婆子正拳腳相加的落在那紫色的身影之上。
“還當自己是貴妃呢!”
“小賤人,你這副鬼樣子還想去見皇上!”
“你差點就害死了我們,看老孃不好好的教訓你!”
雲瀾宮的宮門早已經大開,公孫墨下的車來雲嬤嬤正眼眶微紅的等在宮門口,看到公孫墨的出現當即跪地行了個大禮,公孫墨面不改色的走了進去,雲嬤嬤又馬上起身跟在了公孫墨的身後。
沉暗的寢殿之內點着濃濃的檀香,公孫墨一聞到那個味道便是眉心一簇,雲嬤嬤察言觀色,當即揮手讓一邊的小丫鬟將香滅了,湖色雲紋的帷帳之中,趙湘瀾容色慘淡的倚在正紅色的百花纏枝大迎枕之上,她的面色被那大紅色一襯,愈發的多了幾分沉沉的死氣。
“母后,您覺得如何?”
微閉着眸子的趙湘瀾登時睜了眼,她看了看眼前這個挺拔俊朗的男子,被他眉宇之間的威儀一懾,竟然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公孫墨脣線微抿,看了看這屋子裡的擺設,開口的聲音並沒有什麼溫度。
趙湘瀾迷迷糊糊的好似還未睡醒,公孫墨便轉頭看了屋內衆人一圈,“太后的身子不好,冬日裡尤其需要注意,你們要小心侍候,太后的藥也不可馬虎半分。”
“是。”
周遭的丫鬟都恭敬的應聲,趙湘瀾這纔回過神來,一邊的雲嬤嬤連忙講一個錦凳放在了趙湘瀾的塌邊,公孫墨想了想,到底還是走過去坐了。
趙湘瀾眸色一亮,輕咳了兩聲纔開了口,“這幾天天冷,墨兒可要注意身子,你是我從小用盡了心思養大的,得了今天的皇位很是不容易,國事重要,自己的身子亦是重要,可別像你父皇那般早早的就去了。”
說着又輕咳起來,公孫墨面無表情的聽着,雲嬤嬤站在一邊神色難明,卻是不敢說什麼,趙湘瀾並沒有說完,“墨兒,你整日裡操勞,身邊卻是每個照看的人,你登基也一年了,卻是連個皇脈的影兒都沒有,外面的朝臣有沒有上書諫言啊,按理說新皇登基是要選秀的,墨兒,選幾個人留在身邊的,我這幾天老是夢見一些故人,眼看着沒多少日子了,我想要個孫兒——”
公孫墨的面色依舊不動分毫,雲嬤嬤站在一邊暗暗心驚,趙湘瀾卻好似無所覺似地,“你給了顧雲曦後位我不說什麼,現如今也只當她死了,可是皇脈一事不能不重視,成霖現如今的年紀並不算大,你若是不抓緊,難道不立太子立個皇太弟嗎?”
趙湘瀾說的有幾分着急,氣息便有幾分喘,好半天才發現公孫墨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她不由得一嘆,眸色變得鋒利起來,好似又成爲了那個主宰後宮生殺予奪的賢妃娘娘一般,“墨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爲帝王者更要知道厲害,怎麼,難道我說的話你都不聽了不成,墨兒,你好讓我失——”
“太后娘娘,該吃藥了。”
雲嬤嬤終究還是上前一步打斷了趙湘瀾的話,公孫墨這才面無表情的站起身來,墨色的大氅一掀,“母后吃藥吧,朕就先告辭了,兒子稍後只怕有一段時間要忙,母后這裡只怕要疏忽幾日,還請母后好好保重身體。”
淡淡的說完,並不能趙湘瀾答話公孫墨便轉身走了出去,趙湘瀾狠狠的看着公孫墨的背影,鼻端聞到那發苦的藥味,眼底忽而生出幾分狂躁的戾氣來!
“不孝的東西!”
伴隨着這話落定,啪的一聲脆響,雲嬤嬤手中的藥碗就被趙湘瀾一把揮在了地上,黑沉沉的藥汁撒了滿地,屋子裡頓時瀰漫着讓人舌根發麻的苦澀。
雲嬤嬤嘆一口氣讓小丫鬟來打掃,看着趙湘瀾的眸光變得陌生又惋惜,趙湘瀾在公孫墨剛從南境回來的時候並不是這個性子,那時候的她好像知道公孫墨成爲皇帝了,她不適合再指手畫腳了,言語行止之間隨和不問外事,頗有幾分撒手不管頤養天年的的淡泊來,母子間也並非如現在這般冷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雲嬤嬤想了想記起來,是從敬慈公主嫁了之後開始的,或許是生了病,或許是太過寂寞,趙湘瀾的脾氣也是越來越差,在公孫墨面前說話也愈發的不知道度,有些話便是她都聽不下去,更遑論是對她本就有心結的公孫墨呢,可是要說勸,雲嬤嬤卻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勸的。
趙湘瀾慢慢的平復怒氣,轉眼便看到雲嬤嬤面色不佳,她不由得瞪了雲嬤嬤一眼,而後便將眸光落在了她正對面的牀頭高櫃之上,在那裡,一盆常年不謝的雪色佛手蓮正含幽吐香。
“快,快給我拿過來——”
趙湘瀾前後性格大變,也變在對這佛手蓮的喜愛上面,公孫慈剛送來的時候她不過是意思一下襬在窗邊,屋內有淡淡的清香也不錯,每日裡看着公孫慈給佛手蓮澆水出塵也覺得挺愜意,可是自從公孫慈離開之後,趙湘瀾要每日裡都要親手將佛手蓮抱在懷裡聞着那香味纔開心,聞來聞去就是那個味道,趙湘瀾卻說這佛手蓮是寶物,連香味也能治病。
雲嬤嬤將佛手蓮遞過來,趙湘瀾立即喜笑顏開起來,不停地深深吸着那沁人的香來,一邊還喃喃的唸叨着,“還是阿慈說的對,這花真好,一聞我這心裡就不難受了,從前有她陪我,現在有這花也是一樣的,她能嫁去大梁給那個人做媳婦,我竟然有點羨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