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鶯不唱歇

每年的六月到八月是盛蓮國的雨季,幾乎天天都會下雨,不過少有傾盆大雨的情況。在這個詩情畫意的國度,連落雨,都飄着詩意,輕輕淡淡的,像是不捨得讓絲毫力道將這如畫的美景打碎。輕雨霏霏,就算是不撐傘走入雨中,短時間裡也不會淋得太溼。

頌蓮王府的西居,是王君周夜蕭的住所,與住在東居的頌蓮王遙相對,各據一方。王府裡的人都知道,王與王君的相處方式與其說是相敬如賓,還不如說是相敬如冰。

兩人之間有禮而客氣,在皇家的禮例日,他們會遵禮同房、會互相問候、會出席必須一同出現的皇家宴會——算來起一個月大概見四次面吧。完全的行禮如儀,完美得足以當每一個貴族用來教育子弟的範本。

然而,除此之外,他們各過各的,沒聽王君抱怨深閨寂寞,也沒見王出門尋歡作樂。

詭異,是大家肚子裡一致的嘀咕,但沒有人敢對這件事嚼舌根,頌蓮王平時對下人雖少有管束,但倘若犯了她的忌諱,下場就是馬上流放「殘蓮島」,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可怕的地方終老,永無翻身之日。

有些資深的老家奴自是知道箇中原委,對十幾年前那段頌蓮王與周家雙生兄弟間發生的事,可是記憶深刻,但可沒人敢說出半句。王府的家規可不是擺着好看的,大家都親眼看到過有幾個人只是談論了幾句關於王君的兄長淪落風塵的閒話,就被王怒不可遏地差點一刀砍了。

後來雖然沒把人殺了,但全家流放去殘蓮島當罪奴,那種活罪,也沒比死了好過多少。人老成精,在王府待了一輩子,對種種禁忌可乖覺得很。

尤其在有過幾起這樣的事件後,更是沒人敢多舌的談論主子的種種隱私。人人知道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好了,多餘的話一個字也不要說。尤其在頌蓮王面前,能有多小心就多小心,最好把呼吸這種事都做到像死去一樣的無聲無息。

頌蓮王這個人看似隨意,對事也不挑剔,不算難服侍,對下人的要求並不高,但千萬、千萬不要提到與周家有關的種種,不能提起周子熙的名字,最好也不要沒事提起王君周夜蕭,除非是爲了傳達王君的話。

可若說頌蓮王對王君淡冷嘛,又不太像,因爲整個王府的財務都交在王君手上;而王君所有的吃穿用度規格一律比照頌蓮王,並沒有任何短少。有時從蓮帝那兒得了什麼寶貝賞賜,王也全往王君這裡送,自己通常一件不留。

青華是周夜蕭的貼身男僕,此刻他正忙着指揮下人整理皇宮新賜來的珍寶,還一邊盯着另一羣人整理王君的春衣,十幾個男侍女僕在西居里來來去去,動作迅速而精準,有條不紊,不見絲毫混亂。這麼多人在屋子裡走動,也沒發出任何吵人的聲響,整個宅子裡唯一聽到的是外頭浙瀝瀝的輕小雨聲。

青華是個家生子兒,因爲從小就聰明伶俐,所以被老王君送去專門訓練皇室總管的「高侍學院」讀書,以做爲未來王府內總管的儲備人才。

那可是每個奴籍身分的人都渴望能進去就讀的學校呢!

這間學院是奴籍唯一可以飛黃騰達的管道,如非最出色的人才,是不可能進得去的。而他輕易地考進去了,還在兩年前以優異的成績學成回王府,被派到王君身邊服侍。

他一回來就是二級品侍,地位只比大總管、內總管小一級,算是非常少年得志了。如果日後表現得好的話,被王君賜姓脫去奴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惜現任的王爺不好男色,不然以青華脣紅齒白的出色模樣,一舉飛上枝頭當起小夫君多好哇,雖然沒有名分,但榮華富貴可少不了!咱青華可是個尊貴的銀蓮呢——青華的父母不只一次偷偷這樣感嘆。青華每每聽了都會暗自翻白眼,只能不斷地告誡父母千萬不可以出去亂說。幸好他的父母算是老實本分的,也知道這種話說出去的後果,絕口不與別人談起這樣的話題——雖然夫妻倆私下沒少嘆氣過。

對,他是長得挺不錯的,他自己也不客氣地這樣認爲。以前在學院時,他可是接到不少追求信呢,還有一些孟浪的女人還守在他上學的路口唱情歌示愛。因爲他是銀蓮,因爲他長得好看,所以在這個女權爲上的國家裡,他這個男性是被特殊優待的。

身爲一個奴籍,長得好看已是不容易,更別說身上還長着銀蓮了!當初就是因爲他出生時身上帶着銀蓮,震驚了王府上下,讓老蓮王與老王君都特地召見他,連帶的讓他父母大出風頭、雞犬升天。品級從八品粗工雜役提升爲五品的小管事,手下配四個粗役,管着一處偏院的清掃工作。

青華是個二十歲的少年,纔剛成年,雖然有出色的學業成績,做事也極有效率,不過在思想心性上,仍然帶着點孩子的天真好奇。在工作之外,偶爾會有點失於謹慎的舉止。那是因爲他自小離家,從沒機會見識過頌蓮王恐怖的手段,回來後也沒人跟他說起王與周家兄弟這個禁忌話題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他雖然知道有些話題不能說、不能問,但總是忍不住好奇着王爺這對夫妻是怎麼一回事呢?

所以每當有閒暇時,他都在偷偷觀察王君周夜蕭。當然,也常常看王君看到失神。沒辦法,他實在太美麗了!美到讓人連嫉妒的心都揚不起來;美到讓任何一個曾經自以爲是美人的男人都認清自己其實很平凡的殘酷事實。

他發現平日沉靜少動的王君會在下雨天走出屋子,不是靜靜地站在廊沿邊看飄雨,不理會雨絲灑了他一身,再不就是拿幾個茶杯直接走進雨中盛接雨水。待天晴後,走到無人的地方,將茶杯擺成一列,以長長的玉簪輕輕敲擊,發出美妙的音色,串成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然而這樣的風雅,卻是不給人見的,要不是他對王君太過好奇又觀察入微,也不會發現王君有這樣不爲人知的舉止。那模樣好美,美得難以形容。

而現在,所有奴僕都忙得團團轉時,青華好不容易偷了個閒,目光開始往走廊處搜尋王君的所在,沒發現人,卻見一抹珍珠灰的衣袂正從西側的轉角處消失。那是他的主子,永遠穿着一身似灰似白的寬袍。

身爲正君,本該穿着尊貴的正白色,但除了必須出席宴會才肯服白外,王君平日裡總是堅持着這樣的色調,雖然也美麗非常,但卻非正色!畢竟珍珠灰帶着點暗淡,怎麼比得上正白的明皙高貴?

周夜蕭是個怪主子,常常靜靜地仿若不存在,也不理會僕人在做什麼,只要別妨礙到他就好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被成山成海的錦衣玉食圍繞,卻像是置身事外。尤其在半年前,他那個傳奇一般的雙生兄長死訊傳來後,他變得更加沉默了。讓青華下意識地感到提心吊膽,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就是覺得主子不像是活着,也忘了自己是活着的,死氣沉沉。

他服侍主子起居,常常心驚地發現每天清晨主子張開眼時,眼中總是帶着說不出的失望。

是的,是失望沒錯!他沒有看錯!但,失望什麼呢?失望於醒過來嗎?

這個念頭跳入青華心中時,把他自己給嚇得打了好幾個冷顫,忍不住想呼自己巴掌,大罵自己胡思亂想,莫名其妙!

唉!怎麼還在這裡亂想?這雨一時間不會停,得給主子送把傘過去!可別讓主子着涼了。

隨手抓了把傘,正欲追過去,幸好及時想到,轉頭問身邊的小男侍:

「王君的養生茶熬好了沒?」

「剛好,在這裡呢,小總管,還有你吩咐的小點心也剛出籠呢。」小男侍已經端在手上了,臉上帶着點得意。

「很好。你留下來盯着看,別讓他們粗手粗腳地碰壞了傢俱。等他們走後,記得再叫人把屋子清掃一遍。」交代完,接過托盤,很快撐傘走入雨中,追着主子的腳步而去。

「是的,小總管。」小男侍只能高聲應着,因爲不過眨眼間,小總管已經跑得好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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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纏綿如絲,將天地籠罩。六個盛了雨水的白瓷茶杯在石桌上排成一列,周夜蕭坐在石椅上,似喃似詠的聲音傳出:

「花謝了,春還在;人殞了,夢還在……」伴着叮叮咚咚的輕響在雨聲中漫揚。

雨聲很小,樂聲更小,而比這兩道輕響更輕更微弱的,是淡得幾不可聞的呢喃,斷斷續續的,依稀帶着嗚咽——

「春在何用?夢在何用?春沒有顏色,夢只是幻影,俱沒了……」

王君是在唱歌嗎?青華感到好驚訝!那聲音真是好聽,虧得他天生耳尖,不然豈不是錯過了!

他從小就聽說過王君的雙生哥哥周子熙是盛蓮唱歌最好聽的人,每個聽過周子熙唱歌的人,今生就再也沒辦法忍受別人的歌聲。

每個人都說,相較於那歌神一般的人兒,王君是連個樂器都不會彈的人,更別說唱歌了,那種平板無奇的聲音,哪裡唱得出天籟?大家都說兩人除了長得極相似之外,才華天差地別,周夜蕭勝在其兄長的只有一點——他是銀蓮,而周子熙只是個曾經大膽冒充金蓮,差點對皇室詐婚成功的下等墨蓮。

人人認爲那個周子熙幾乎是個十全十美的男人——美麗絕倫、才華洋溢、溫柔善良、虛懷若谷等等等等的,可惜就差在他是個不應該存在的墨蓮,於是當真相揭發之後,所有人的不諒解,活生生將周子熙這個上流社會的寵兒給逼入風塵,並終生不得踏進京島一步!

那個傳奇般的人,世人雖介意他的欺瞞,然而半年前周子熙死亡的消息卻又讓曾經見過他的人爲之哀惜傷懷不已。青華沒見過周子熙,但如果周子熙果真長得與王君一模一樣的話,那他倒也可以想象得出那是怎樣的絕代風華。

周夜蕭是周子熙的影子,一輩子沒辦法發光,只能在光的明燦下暗淡。關於這對兄弟的閒話,本來在這些年已稍有平息。但在半年前傳來周子熙意外死亡的消息之後,又爆出新一波的熱絡,簡直可以說把所有陳年芝麻事都翻了出來。

當然,從這些閒談裡,青華知道了這對周氏兄弟因爲都與頌蓮王在感情上有糾葛不清的關係,所以早在十幾年前就絕裂不相往來了。

青華有些猶豫地站在一棵樹後,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纔好。身爲一個盡忠職守的小總管,他該把傘拿過去遮在王君頭上、把熱茶遞給王君暖手暖身,但直覺告訴他,眼下他最好什麼也不要做,因爲很顯然此刻正在唱歌的王君是任何人都不能打擾的。

王君是特意出來淋雨的,是特意在雨聲裡待着,好讓雨聲掩住自己的樂聲與歌聲。他唱歌,連他自己也不給聽的……

「碰!砰!」

就在浙瀝瀝的雨聲幾乎將天地凝結時,一聲巨響打破了一切,讓躲在樹後的青華渾身驚得大抖。傘掉了、托盤也直直往下落,幸好在落地前被他拼小命接住,沒砸壞這些上好的杯盤,也沒讓人發現他藏身於此。

青華穩住身形後,趕緊看過去,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結果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擊出那恐怖巨響的,是頌蓮王!

是那個永遠冷淡矜貴的頌蓮王!

頌蓮王把王君身前的那張石桌給掀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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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嗎?好興致。」語氣好淡,彷彿剛纔暴力翻桌的是別人。

蓮瞳身上散發着濃濃酒氣,向來挺直的身板也顯得不穩,走向周夜蕭時,步子像在飄。

「妳聽錯了。」周夜蕭持簪的手一頓,無視一地狼籍。從石椅上站起,完美地對頌蓮王行了個禮:「日安,我王。」口氣輕緩莊重,低垂的撿上沒有任何表隋。

「擡起頭來。」蓮瞳低聲命令着。

聽話地將頭擡起幾分,但沒有完全擡起,仍是垂着的,如他低垂的目光一般。

「擡起來,完全擡起來!」語氣先是輕,然後帶着火爆,甚至粗魯的伸手強勾起他下巴,讓周夜蕭無法抗拒,只能與蓮瞳對視。

美麗絕倫,而且是最令她心醉神迷的模樣!

蓮瞳的目光有一瞬的迷離,然後心醉轉爲心碎,口氣陰狠——

「長得這麼美,爲什麼總是低頭?怕人看嗎?有什麼好怕的?你已經是獨一無二的了,在未來五十年之內,不會有人比你美,當然,更不會有人跟你一樣美!再也不會有人跟你一樣美麗了!你很得意吧?」不等他回答,蓮瞳馬上接着道:「你當然得意!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嗎?你希望子熙死掉!你希望消滅代表一切美好的他,好讓你可以出頭!瞧瞧,現在你還在唱歌慶祝呢!不是說你不會唱歌嗎?不是說你討厭唱歌嗎?你根本不是討厭唱歌,你是討厭子熙,你嫉妒他,自己沒本事還敢嫉妒別人,那人還是你自己的兄長,你簡直太可恥了!怎麼不說話?你給本王說話!你說話啊!」

「王想聽我說什麼呢?」即使被箝痛了肩、抓痛了下巴,周夜蕭的臉上仍然是平淡無波,看向蓮瞳的雙眼亦不帶任何感情。

他們是一對夫妻,成親十幾年的夫妻,而他們幾乎認識了一輩子。然而即使如此,兩人之間卻不見熟稔——

大多時候是陌路,此刻則是仇恨。

蓮瞳原本明亮的大眼此刻滿是血絲,不知是被酒精醺染,抑或是被沖天的怒火焚紅,她狠狠盯着周夜蕭,低吼道——

「我想聽什麼!爲什麼你還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半年前我告訴你子熙亡故的消息時,也只讓你手上的杯子掉落而已。子熙死了啊!他被人害死了啊!他是我的愛人,也是跟你一起從母胎裡出生的雙生哥哥啊!打小他寵你護你,有好東西先給你用、事事替你着想、言行舉止小心翼翼,爲了什麼?就是爲了怕讓你難過、怕你覺得事事比不上他!所以不許別人老是拿你的差來讚美他的好!而你呢?你是什麼心腸?無視子熙爲你做的種種也就算了,爲什麼還要恨他?爲什麼還要害他?是你!要不是你,子熙爲什麼會離開?讓我沒有辦法安好地保護他,你害死了他!子熙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給我說!你說話!」

「我知道子熙亡故了。」周夜蕭冷淡的迴應,很聽話地說了:「妳半年前已經說過,我再不濟,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忘掉。」

「你知道?你知道!你要是真的知道,爲什麼還能這樣?他是你的親人,你無視他的死亡、不問他是怎麼死的,也不管他的遺發流落何方!天下間有你這樣的人嗎?不,你不是人,你甚至比不上畜牲!畜牲都比你有感情!」

啪!

火辣辣的巴掌呼上週夜蕭絕色的容顏,隨着那響雷般的聲音揚起,就見周夜蕭被那力道甩撲在地。

周夜蕭有一瞬間失去意識,但也只是一會兒而已,清醒後還來不及發現自己重重跌在地上、滿身是泥,肩膀就被蓮瞳一把抓攫、翻過——

「你起來!起來——」本來另一記巴掌又要落下,力道之狠,足以將整張臉打碎。但在巴掌即將落下前,半醉半狂的眼直視到了那張臉,卻是怎麼也下不了手了。

周夜蕭沒有任何反抗的意圖,他甚至沒有驚恐地閉上眼。他只是靜靜地等待,平靜望着失控瘋狂的頌蓮王,不在乎自己要面對的是毀容、疼痛或死亡。

她打不下手!這是……這是子熙的臉啊!

蓮瞳癡癡望着周夜蕭的臉,望成了癡,望成了絕望……

「子熙……」喃喃自語着:「你是該死……周夜蕭,有多少次,我恨不得將你一刀刀剁碎。可是我不能……以前怕子熙知道了會傷心;而現在、而現在我以爲我可以了,反正子熙不會知道了……可是,如果把你殺了,子熙就真的不見了。這張臉,是子熙的臉,是我僅剩下的擁有……周夜蕭,我好恨你;可是,子熙……」好輕柔地觸撫他的臉,好久好久,久到再也不能承受,再也禁不住酒精的侵襲,頌蓮王整個人半跪下來,臉埋進周夜蕭的頸窩,雙手用力抱住他。低低嗚咽起來——

「子熙、子熙……」

痛苦而壓抑,狂恨與激痛交織。頌蓮王時而輕輕吻着周夜蕭的耳際面頰,像情人間的溫存;時而用力咬噬,像野獸正在撕咬獵物。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讓我這麼恨你!而子熙……可憐的子熙……你又爲什麼要那麼恨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你該死!」啃噬!

雨一直下,落在兩人身上。

周夜蕭沒有反抗地被蓮瞳壓在地上,沾了渾身雨水與泥。任由她去鬧,由着她又咬又吻,隨她口中胡亂嚷着子熙的名字。而他,張眼望天,雨絲不斷灑在他身上、打進他眼中,但他似無所覺,眼睛眨也不眨。

由着雨澆、由着蓮瞳折磨,在他左臉左頸左肩上施虐。

沒多久,蓮瞳被醉意征服,沉睡過去。雨卻沒有停,雨水在周夜蕭眼中不斷淌流。

「對不起……」

雨聲浙浙,蓋住了那似有若無的輕喃。

好久以後,依然只有雨聲,將這片沉窒的時空困住。

就在青華害怕又擔心地以爲頌蓮王與王君會在雨中這樣待到地老天荒時,他瞧見王君終於起身,那左臉左耳左頸側一整片可怕的青紅交錯,讓青華差點驚叫出來,幸好及時想起自己是在偷看,忙搗住嘴巴。

他看到王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似乎有點暈頭轉向的樣子,好一陣子纔有辦法站直身軀,可能是剛纔那一巴掌的力道實在太重,傷着了王君吧?

然後王君低頭看着自己光裸的左肩,那兒不只是一大片青紫,還被狠狠咬出好幾口子,正在流血。但周夜蕭甚至沒有將傷口上的血擦掉,他只是將被扯下到手臂的衣襟拉好,將胸口那朵銀蓮掩住,便再不管其他了。

然後有些吃力地將蓮王背起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不遠處的小草堂。

那個小草堂是平日王君看書的地方,裡頭有張小牀。看來是要背王到那邊安睡吧?

青華沒有膽子跑出去幫忙王君一把,雖然心中很想,但他非常相信如果讓王或王君知道了他看見這可怕的一幕的話,自己肯定是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這事不是他能知道的,也不是他該看到的。

青華腿軟地坐在地上,好一會都沒辦法站起來。

雖然他不該也不能知道,但他還是覺得……王君好可憐……

不過他實在沒有能力去爲着這份憐憫做些什麼,因爲——

頌蓮王真的好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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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熙……」

小牀上的蓮瞳即使沉睡得失去意識,仍是對子熙牽牽念念,在輾轉反側時,會把這個已經烙在她血肉中的名字喚出。

她總是這樣。偶爾來到他的房間他的牀,抱着他,嘴裡喚着子熙。看着他時,是在想念另一個人。

從很久很久以前,周夜蕭就不再爲這樣的事而感到心痛了。

他的人生常常在不解、不平、不安與不得不的放棄中循環打轉。他不得不習慣,不得不接受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了。

被比較、被憐憫、被無視、被愛屋及烏……

什麼也還沒做,就被評爲差的;全力做出成果,不會有掌聲;甚至連皮相上的美麗,也都只是別人的影子。

他的一生,就是這樣了,就只能這樣了……

這個女人,他曾經愛過,或,以爲自己愛過,可後來也沒法證明自己是不是愛着。曾經那麼痛的心,在熬過那必然的歷程後,一切無所謂了之後,也覺得所謂的生不如死、愛不欲生等等的,也不過如此。

沒有愛,死不了人;不被愛,也死不了。得到這個權傾天下的女人,他沒有比較高興;被這個女人恨,既不覺快意,也不覺得心碎。

他的人生,就是一連串的錯與無止境的空洞。

無數次,腦中有個聲音在叫囂,說着這不是他該過的生活、這不是他應該走的人生!然而,那又怎麼樣呢?

又怎麼樣呢?他已經無所謂了。

既然從出生那天就是個錯,也就沒有所謂的正確了。

靜默地將蓮瞳打理乾淨、蓋好被子。沒多看那張英氣出色的臉一眼,轉身走出小草堂。

雨還在下,一直一直的下,這個雨季,每天都會飄雨,常常一下就是整天。

肩上的血還在泌泌淌流,將珍珠灰的衣服染成心驚的紅。他目光從雨絲上轉向自己的肩膀,擡手輕沾了點血絲在手指上看着。

淡淡自語道:

「真奇怪,竟不覺得痛。」

說完,笑了。

又自語着:

「當然不會痛,我是影子,怎麼會痛?也許,血都流完了,還會發現自己仍然活着呢。我是影子,我不會死。」

影子不會死,只會消失。無聲無息地消失……

身子半靠着廊柱,猜想着是自己的血會先流完,還是天上的雨會先下完。

不久,一聲帶着驚慌的低喚打他身後傳來——

「王、王君……」

周夜蕭半轉過頭,看到青華直直盯着他胸口那片血漬看,整個人似乎快要昏倒過去了。

看到血就暈眩,這纔是正常盛蓮男人該有的表現。

男人弱小,看到蟲子會大叫、看到血漬會暈眩會嘔吐。天生怕着所有事,把這片天留給女人去頂,男人只要柔弱可人就好了。

周夜蕭望着青華好一會,對青華這樣典型的反應,忽然覺得有點羨慕。他從不曾這樣過,也許是他的感覺太淡,所以並沒辦法有這樣正常的反應。

他不怕血,也不怕流血。就算今天遭遇了生平第一次被女人施虐,也沒有羞憤得去尋死覓活或哭天搶地。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也許身爲影子的人,就是這樣不同於所有人吧。

「有什麼事?」周夜蕭淡淡問。

「請……請、請王君讓屬下爲您更衣吧。」青華結結巴巴地說着,並舉了舉手上託着的一盤衣物。

其實他最先想問的是要不要請醫生來給王君包紮傷口?可是在王君這樣漠然的表情下,他就是沒膽問出口。

「更衣?」有點疑惑地。

「是、是的。」吞了吞口水。「那個……方纔您淋了雨,這身衣裳都、都溼了。請讓屬下爲您更衣。」不敢說王君渾身是血,只敢拿雨水當藉口。

身爲一個未來最優秀的王府大內總管,青華知道有些時候最好當個睜眼瞎子,尤其在主子面前。

「是嗎?」低頭望了望身上的潮溼。想了一下,點頭:「確實是溼了。那就替我更衣吧。」

說完,轉身走進革堂的偏間。

青華暗自鬆了口氣,連忙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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