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六月中旬,這一個多月是白沙書院最熱鬧的一個月,除了王景範將《中庸章句新解》一書出版之外,再者便是狄青辭去樞密使這一鬧的沸沸揚揚的事情了。京師城內的積水早已排乾淨,只是狄青依舊住在白沙書院不願回自己的府邸,以表示自己堅決辭去樞密使的決心——皇帝真的是很念舊情,狄青一次次的幫他征戰四方解決了多少難題?況且狄青是沒有野心的,他雖然老了身體病重卻對此堅信不疑,這可就苦了宮中的太監們,幾乎是輪班的每隔兩三天便出城前往白沙書院一次,代皇帝賜下各種物品,當然太醫和賜藥也是絕對不可少的。
隨着王景範的《中庸章句新解》付梓,他也正式開始在白沙書院開講《中庸》,而通過寄宿在白沙書院的各地赴考學子,很多考生都知道城外有個少年俊纔在白沙書院開講《中庸》。可能是白沙書院中沒有什麼人能夠挑出錯來讓王景範掏腰包請客,是以在他們在宣傳的時候格外賣力,有不少人在得知這一消息後便前往書院聽講,更多的人是想等這本書上市之後看看笑話。
王景範心中很清楚有很多人在等他的笑話,不過他並不在意——後世四書之一,天下學子必讀之書,它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再說自己註解無礙,至少幾十個人不管支持還是反對辯論了半個多月也沒有什麼致命的錯誤,這本身就是一種成功。
王景範在書院除了開講《中庸》之外,還講述《論語》、《孟子》、《禮記》等儒家經典,並創下“分道臺”——凡是白沙書院人若是學問上有不同見解,大可分道臺上一見,到場者可無記名投票決出勝者。當然就算沒有互斗的“公雞”,王景範也不怕沒得熱鬧看,每五天他都會和蘇洵父子一道商量出一道命題拋出去讓學子們投文,選出正反佳文各三份,讓作者上去組隊分道臺上見,投文勝出者有獎,分道臺上辯論勝出者更是有獎。
分道臺讓這些寄居在白沙書院的學子們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即可增進學問又可“揚名立萬”,更有好處可拿何樂而不爲?一時間這些只是拿白沙書院當成客棧的赴考學子立刻轉變了心態,學風立刻濃厚起來,大家都是年輕人誰都會有爭強好勝之心,四處都可以看到辯論經義探討學問的學子。最佳投文五百文,分道臺上辯論獲勝則一貫,不能不說王景範這一招毒辣的很,一些自認爲才學高的學子倒是盼着日子過得快些好到分道臺出題的日子,蘇軾都暗自朝王景範豎起大拇指——蘇軾、蘇轍和王景範三人因爲才學公認出衆禁止投文,分道臺上成爲裁判,他們一票等於低下的五票。
王景範不知道這分道臺比他費盡著書求名對書院的幫助更大,也許白沙書院沒有名儒坐鎮很難吸引到學子前來就讀,但是這分道臺製度讓白沙書院無疑成爲天下間最有活力的書院,年輕學子們的思想在這裡互相碰撞,爲了辯駁倒對手苦心鑽研,這學問自然長得也就快。很快這白沙書院的分道臺以比王景範那本書更快的速度傳播開來,開始有不少院外學子參與進來——不爲那獎金,就是爲了在同屆考生中嶄露頭角。
慢慢的白沙書院分道臺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蔘與進來,這辯論和投文逐漸分開,並且各自發展更加規範。投文逐漸演變成白沙書院學報,而辯論則在人數、評判等方面更加公正化,這些都是王景範當初可未曾想到的。
狄青去意已定,皇帝的恩遇他銘感在心,白沙書院門口的那片柳林到處可見捆系在樹上的戰馬,只是這些前來探視狄青的軍中將領一個也見不到狄青全部被狄諒擋了駕——一個月間狄青又連續上書三次請求辭去樞密使一職,他在軍中一向沒有架子,又是一農家出身憑藉真刀實槍才升到樞密使的,這在軍中有着無與倫比的威望,可是他就是不見昔日同僚以示自己的決心。
在這段時間裡除了家人之外,狄青所見的外人除了待皇帝而來的宮中黃門之外,便只有王景範了。對於皇帝的殷切挽留狄青要說不心動那是假的,不過只是王景範一句:“他日三人真正成虎,樞使大人被貶外地,每隔幾天皇帝依舊派人來向樞使大人問好,不知樞使大人自信能否逃過這口舌之刃?!”
狄青一愣略微思量之後便朝王景範拱手一拜,轉身便回去繼續寫辭呈了——大宋立國百年,無論是賢臣也罷,權臣也罷,弄臣也好,即便是登頂成爲獨相也沒有一個能夠堅持獨霸相位十年的。即便以曹彬的威望和戰功還有兩次就任樞密使的經歷——花無百日紅,宰相們因爲一時的小疏忽被貶然後再復使用,這在百年來大宋的官場上太平常了。就算狄青不是武人出身就任樞密使,當了四年的樞密使也算夠長了,任何一個人坐在東西兩府首領的位置上太長時間,對他和朝廷都不是一件好事。
王景範搖搖頭,狄青在戰場上無疑是一員少見的智勇雙全的將領,但是在官場上卻非常低能——謹小慎微不出錯並不是保住官位的良法,越是高位越想着如何退下來再上去纔是真的。父親曾說過官場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特點,父親前世所生活的時代,官員的官位如果沒有極爲特殊的情況都是隻進不退,大不了保持官階從一個權力大的官職平調到一個沒有油水的地方。
王景範的父親曾經對《全宋詞》下過很深的功夫,當然不是詩詞而是上面的人物小傳,其中一個收穫便是在大宋的官場上隨時都要想好退路,甚至晉升到高位之時還要抓住一些機會在恰當的時刻退下來爲下一次復起做準備。眼下狄青所要面臨的問題多少與之類似,不過狄青是武人出身,要換了韓琦或是文彥博倒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成爲曹彬,更何況狄青又比不了曹彬!
“文彥博這會該爲自己體面的退下去尋找機會了吧?!”王景範看着狄青回到書房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想到。文彥博得罪內侍這件事無論從坊間還是當事人,王景範都瞭解的很清楚,如果狄青不辭樞密使一職或可在範鎮、劉敞、歐陽修等人的不斷彈劾下將矛盾的轉移,但顯然狄青自己遞交了辭呈使得文彥博失去了這個機會。
“見覆,在下有個不情之請。”狄惠見父親將王景範送出書房後便朝這邊走過來。
王景範笑着說道:“鴻江兄,只要在下能夠做到,但說無妨。”
“見覆高才,那日在下和五郎從旁聽講獲益良多,聽得萌甫曾言每日見覆都要爲其授講一個時辰,在下與五郎思之也想與萌甫一同聽講,不知見覆……”狄惠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雖是達者爲師,父親也有讓自己跟在王景範身旁多學些東西的意思,不過他總是對王景範心存敬畏敬而遠之,只是總這麼下去也不是一回事,自己既然要棄武從文又找不到好老師,放着王景範不用實在是太可惜了。
“這算什麼?談不上什麼授課,大家一起不過切磋學問而已,只是在下與萌甫之間也是隨興所至,鴻江兄到時莫要笑話……”王景範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在看到狄惠手中反提着一把長劍笑着問道:“鴻江兄莫非現在還學劍麼?”
狄惠將手中寶劍一橫雙手捧住有些無奈的說道:“在下雖然棄武從文,但父兄皆通武藝,在下豈會不通武藝?只是練得沒有諸位兄長那麼勤快罷了……”
王景範無言的點點頭,對於狄惠這種尷尬的局面他也深感同情,狄惠讀書不過一般,而從身量上來看卻是個習武從軍的好材料,若是悉心培養可是一個不錯的儒將。不過狄青算是吃夠了武人的虧,狄諒、狄諮和狄詠都是武人出身,到了狄惠這裡說什麼也不會讓他再走父兄的老路,讀書去謀出身,之後五郎狄說也是如此,可想而知尚還年幼的狄諫從名字上便可知也不會從軍的。
王景範拿過狄惠手中的寶劍頗有深意的說道:“鴻江兄可細看過聖人之像?”
“那是自然!”狄惠有些疑惑的答道,他心中隱約感覺到了什麼。
“畫中聖人一手持書,一手握劍,尚有‘子之所慎:齋、戰、疾’之語,可見文武之道纔是更合古之聖人之意……”王景範意味深長的說道。
狄惠聽後皺着眉頭,王景範的話讓他明白了些什麼,到最後似乎又沒有什麼意義,王景範也沒在意反倒是問道:“鴻江兄能否爲在下介紹些軍中高手,在下想要禮聘二三人教授一些童子武技……”
“這有何難?見覆可稍等幾日即可辦妥!”狄惠也是豁達之人,將心頭的迷惑暫且拋到一邊立刻爽快的答道。
王景範笑着搖搖頭:“鴻江兄,在下可是要的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要精通射箭、劍法、騎術、徒手搏命等,當然他們若是能夠粗通文字那是最好不過了……”
“這……沒有問題!”狄惠心說你直接說要能夠殺人並且已經殺過人的不就行了麼?不過他可是剛纔看到父親拱手向王景範行禮的,父親舊部如此之多,能征善戰者車載斗量,雖然父親現在不方便接見舊部,但是大哥他們是沒有問題的。王景範要的人如此苛刻必然有大用,可惜自己卻想不出來,也許父親能夠想到。
王景範向狄惠要的人自然是爲了那些剛收養沒有幾個月的孩子所備,這方面的準備越早越好。王景範將所有的條件都準備好,汰弱留強就看他們誰更有天分,他們的將來時無限可能的。自己不過十八歲,就算科舉考試一路暢行入仕之後也許積累資歷,折騰一番至少十年之後才小有可觀,而十年之後這些孩子中的佼佼者便可以派上用場了!
不過才三日,狄惠和狄諮便帶着四個身材魁梧的兵卒來見王景範,這四個兵卒其中兩個乃是當年狄青平叛儂智高時的親兵,還有兩個分別是狄諮和狄詠挑選的。狄諮跟着來也是想要看看王景範拿着四個人要幹什麼,結果王景範將其引到書院外一處空地上,讓宋端依次與這四個兵士比試。
比試的結果讓狄諮難受的要吐血,自己和狄詠挑選的那兩個兵士在劍術、射箭、徒手搏鬥這三項上沒有一項是人家對手,三下五除二被人家乾淨利落的解決掉,堂堂禁兵居然連人家一個跑腿的人都打不過,這人可真丟的大了。不過宋端也給狄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把不過一尺長短的短劍被宋端舞的寒光四射,兩個禁兵沒堅持多長時間就敗了。只是狄青的親兵非常厲害,也許是宋端比試有些累了,只比試了一個親兵三項皆負。
王景範對狄惠找來的人非常滿意,雖然有兩人輸給了宋端,但是他將這四人全部留下,這四個兵士每個月逢五逢十來白沙書院一次,每月禮金六貫。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差事,六貫錢即便是在京師也可供四口之家一個月生活寬裕,兵士生活不易,每個月不過來六天便可以讓自己的家人過得舒服,這等差事自然是夢寐以求。
狄諮從來到走不過就打了兩個招呼,他性情冷淡慎言,對王景範多少多了些和善之色,不過他對宋端倒是頗有興趣的仔細打量了一番也未曾說什麼便走了。狄惠這才知道是讓這四個兵士訓練那些義學中的孩童,這種教育方式他倒是第一次碰到,也隱約的覺出這好像與那天的話有所關聯。
狄青自然知道那四個兵士被王景範用來訓練書院孩童是有貓膩的,別人看過去只是覺得這不是一荒唐之舉,但是狄惠絕對不這麼認同,而他老子狄青看的更多一些——現在訓練這些孩子是有些可笑,但並非每個孩子都是讀書的料,這些孩子聽聞都是王景範所收養的孤兒乞兒,從中若是真的能夠培養出兩三個來九足夠回本了。
“十年就可堪用,而十年之後王景範不過近三十正值用人之際,這種算計非常人所能及……”狄青捋着鬍鬚對狄惠說道。
狄惠卻疑惑的問道:“可是他收養這些孤兒可沒有籤什麼定契之類的東西,王見覆到時候用什麼來約束他們爲自己所用?”
“由此方顯他的志氣不小,不屑用此手段約束這些孩子……你看他現在不過是一布衣書生而已,卻能如同春秋戰國那些蘇秦張儀之輩一般遊說爲父辭去樞密使一職。同樣是這些孩子,你若是這麼做必被爲人所譏,而王見覆去做必然會有出人意料之效果……”狄青嘆了口氣說道,說實在的他只是有種感覺而已。
“那以後該怎麼辦?”
狄青笑了笑說道:“該怎麼做還怎麼做,王見覆需要什麼多行些便利之門,今後或許有你們的好處……你明天取五十萬錢和我們在陳州西華的那處農莊給王見覆,雖然他家底應該也算厚實,不過此刻正是用錢之際,能多上一分是一分,這樣的人今後必然會有所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