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我看見,我征服!
作爲印度洋沿岸最大的貿易自由港,卡利卡特有着方圓千里內首屈一指的昌盛與繁華。遠在靖海侯縱橫七海的好幾個世紀以前,那時阿拉伯人依舊統治着這片海洋,處在諸多貿易航線交匯中心位置的卡利卡特自然成爲各國番商雲集的焦點。早在西元13世紀,扎莫林邦的土王就宣佈卡利卡特爲恪守絕對中立的自由都市,任何船隻無論國籍均可入港補給糧水貿易通商——前提是遵守扎莫林的法律並繳納足夠的稅金。
隨着這項法令的頒佈,卡利卡特也迅速崛起成爲印度南部最重要的貿易中心之一。往來絡繹不絕的萬國商賈爲城市帶來了百業俱榮的欣欣盛景,而值百抽六的關稅更給土王帶來了一筆極其豐厚的收入。上百年來,扎莫林土王們坐享着這聚寶盆般滾涌而出的巨大財富,揮霍着勝似皇帝般的奢華。
然後,中國人來了。
靖海侯帶着他征服一切的夢想君臨小西洋,在他身後是大明帝國所向無敵的超級艦隊,致力於將中華天朝的理念和信仰散播到世界最爲蠻荒的角落。他失敗了,卻也成功了。手捧璽帛的帝國官員沒有做到的事情,那些曾被稱之爲天朝棄民的商人和冒險家們正孜孜不倦,在這座被華夏人叫做古裡的城市,用大把的銀錠與金幣將它一步步付諸實施。
大明正德年間,中國商人們已經控制了小西洋上超過六成的大宗香料和珠寶貿易,成爲小西洋海上最龐大的一股商業勢力。及至萬曆皇帝登基的消息傳到這個遙遠城邦的時候,古裡已經有超過五千名富可敵國的華商巨賈常年僑居,他們豪華寬大的寓所連綿相接,在城市的東隅形成一片唐人區。爲了保護高牆深院中那些令王侯貴族也要自嘆弗如的財富,商人們花費大筆錢財賄賂扎莫林王,最終得到許可在唐人區四周修築城牆,甚至僱傭武裝護兵巡邏警衛。
即便如此,對這一巨大寶庫垂涎三尺的仍然大有人在。萬曆十年的那個夏季,當蒙古-穆斯林聯盟對中華帝國發起全面戰爭的同時,四十歲的莫臥爾帝國皇帝阿克巴毅然下令動員兩萬大軍進犯卡利卡特,這座不設防的自由港。
“那麼,就是這座城垣抵擋住了莫臥爾人的進攻麼?”蕭弈天平靜地聽完古裡通事馬藺的簡報,伸手輕撫那粗礫的條石牆垛,若有所思地問道。而他悠遠的目光早已越過這塔樓的牆垣,投向港灣碧水上雲集的羣帆。
“相爺有所不知,”馬藺幾乎把腰躬成了一個直角,以最爲恭敬的語氣回答道:“莫臥爾人兵多勢大,又精於火器炮石,古裡城外無高牆內無精兵,哪裡抵擋得他們長久。只是這小西洋每到夏季雨水甚多,一場暴雨下起來往往便要綿延十數日之久。那時連日風雨大作,莫臥爾軍營深受水浸之苦,各種犀利火器又排不上用場,急切間便攻不下城池。這古裡本是西域番商麋集的要衝,莫臥爾人圍城一月有餘,小西洋貿易網便癱瘓了大半,各國商賈都是怨聲載道。衆怒所積之下,莫臥爾人也不得不有所讓步,最終逼迫城中富戶們籌集了十萬兩黃金的‘勞軍費’,這纔好歹退兵了事。”
“就只是區區十萬兩黃金麼?”蕭弈天輕輕哼了一聲,“那些鼠目寸光的野蠻人一再將帝國謙和的善意視作膽怯與懦弱的表現,現在是讓他們領教昊天之怒的時候了!一個深刻的教訓必須要用足夠的鮮血來書寫!”他說到這裡略微一頓,側耳聆聽着遠處激越高昂的軍號聲——多年披甲枕鞍的行伍生涯,令他能夠輕易從這號聲的抑揚起伏中聽出些什麼。帝國最高統帥眯起雙眼,腦中立刻浮現出全副武裝披堅執銳的重裝步兵魚貫前進,順着戰艦舷側的跳板登上從不設防的碼頭。用不着半個時辰,帝**隊將在華商僱傭兵的策應下控制古裡全城包括扎莫林王宮在內的各處要害,中國將再度君臨小西洋。
“對了,馬通事,你剛纔可曾說過莫臥爾人精於火器?”
馬藺又是忙不堪一番點頭,“相爺明鑑,那莫臥爾人本是韃虜後裔,阿克巴本人即是兩百年前撒馬爾罕帝國帖木兒汗的七世孫。自然深習韃虜用炮之法。當然……咳,咳,這些外番蠻夷又如何能與我大明神機一爭高下?”
蕭弈天不以爲然地再哼一聲,凌厲的眼光從通事臉上一掃而過,“事關軍機大事,你這話可當真?”
“當然,當然。”
“忠武王大人,火器的問題依臣下看來完全不足爲慮。”站在旁側的一名身着錦衣官袍的男子上前一步,微向前傾身道:“我華夏習用火藥之術舉世無雙,蓋沒有輸與蠻邦之理。莫臥爾人以短攻長,無疑是自取滅亡。”
蕭弈天嘴角鉤起一絲微笑,他轉身朝向了無邊際的蔚藍色大海,心中一片輕鬆快慰。除瓦爾基里雅商會從本土帶來的五萬子弟兵外,帝國還向盟邦錫蘭山借兵七千助戰。有了這樣一支軍力莫說控制諸侯林立的南印度,就算面對北方強敵莫臥爾帝國也非毫無勝算。“唔,既然林振衣你這麼說,那本王自然可以放心了。你可還有什麼要求嗎?”
“大人已經調撥給了我們二萬套近衛軍制式裝備和同樣數目的國防軍裝備,火器戰馬的數量也已齊備,只要小西洋艦隊能夠保證通往古裡的航線暢通無阻,補給和移民能夠源源不斷運抵……”
“這些沒問題。”蕭弈天當即打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還有……”林振衣想了想,有些猶豫地說:“我聽說南蠻諸番往往馴象用於馱乘作戰,而莫臥爾帝國更擁有戰象數千頭之多。這種巨獸體型龐大,又兼身披堅甲背馱箭樓,尋常馬匹遇上便是一觸即潰。要是它們衝起鋒來,恐怕長矛方陣和火槍隊都難以阻擋。而野戰火炮數量不足準確性也太差,對陣型疏散的象羣難以有效殺傷……”
“戰象?”蕭弈天沉吟片刻,轉頭朝向旁側問道:“不知老元帥以爲如何?”
“這不足爲慮。”戚繼光平淡地答道:“帝國戰爭史上,華夏軍隊曾多次與裝備象兵的西南夷作戰,而幾乎每一次,我們都取得了勝利。單就本朝而言,早在洪武初年天下未定之時,帝**隊便在西南戰場上遭遇過戰象的攻擊。不錯,那些野獸確實具有毀滅性的可怕殺傷力,但它們同時也是一把危險的雙刃劍。象羣一旦在戰鬥中受驚失控,將給己方造成的損失決不在一整個軍團之下。”
林振衣恭敬地彎腰行了一禮,“請元帥大人明示。”
“不管戰象再怎麼兇猛,它們畢竟也是鱗毛野獸之屬,我軍只需以強弩火矢迎戰,便無有不勝之道理。”
“老元帥這麼一說倒提醒我了,要對付莫臥爾人的象軍,這件武器是再爲合適不過了。”蕭弈天臉上帶着優雅的笑容,朝着身邊的侍從低聲吩咐了幾句,後者立刻順着石梯匆匆走下城樓。首相回過頭來,卻不急着繼續剛纔的話題,反倒岔開問道:“此前你說這次同莫臥爾人的戰爭,所有軍費都由瓦爾基里雅商會自行籌措,不用帝國花費一文半錢。這麼一筆開支可也不是個小數目啊。”
“大人所言甚是,”一聽首相提及自己熟悉的領域,林振衣頓時來了精神,口若懸河舌燦生花地介紹起來。“即使假設一切順利的話,激烈的戰事也大概會持續一年左右。預計其間軍費的開支約爲六至八百萬銀幣。如果考慮到其中的損耗和戰場意外的話,這個數字可能會增加到一千萬以上。此外,爲了不斷維持和擴大帝國在小西洋地區的利益,我們每年還需要花費至少二百五十萬銀幣用於駐軍開支。”
蕭弈天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心中卻頗有幾分滿意之情。這筆帳帝國樞密院的參謀武官們早已經覈算過無數次,所得的數目倒也和林振衣的報告相差無幾。“這麼說第一年的開支就要一千萬銀幣了,商會一下子要拿出這麼大筆錢可有什麼困難嗎?”
林振衣得意洋洋,燦爛的臉上大放光彩。“大人萬萬放心,我們早已一個月前就已經備好了三十萬枚金幣的現款,剩餘的部分也將在今年中秋以前到位。這其中有大概兩百三十多萬銀幣是從江南民間籌集的。”
“從民間籌集?”蕭弈天有些納悶地問道:“你們怎麼能一下子籌到這麼多錢?”
“大人您有所不知,自從西洋航線重開、海禁取消以來,江南沿海增添了多少瓷窯新闢了多少桑田?但凡家境稍作殷實的人,若不是經營瓷工織場,往往便出資航海經商,一夜暴富者數不勝數。民間之富,實不輸於朝廷,此乃本朝前所未有之盛境!”林振衣說到興處,忍不住也有些飄飄然起來,“爲了這次戰爭的準備工作,我們在南方很多城市都開展了宣傳,鼓勵富商們出錢資助帝國的小西洋戰略。當然了,這些投資並不是無償的,隨着前線戰果的不斷擴大,每一位出資人都將得到豐厚的回報!”
“哦,原來是這樣。”帝國首相顯然對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你再詳細說說?”
“我們會把戰爭中獲得的所有戰利品,包括錢糧、財貨、奴隸、土地在內的動產和不動產集中起來統一覈算折成銀錢。商會將從其中提出三成用作前期的軍費及雜項補貼;其餘的款子中,兩成半上繳國庫,一成用作參戰士兵的撫卹嘉獎,最後三成半嘛就勻作小份,按照出資份額的多少均等地分給每一位出資人。當然,如果他們願意的話,也可以不動產的方式獲得紅利,當然在價值上我們可以給予一定的優惠。”
“這麼說戰爭進行得愈是順利,我們的債主們可就愈是有利可圖啊。那些大財主們這回可都該燒香拜佛保佑前線戰事節節勝利了。”蕭弈天輕鬆地笑了起來,“短短時間能夠籌集到這麼多錢,看來這場戰爭比我原先預計得受歡迎多了嘛。”
“聽說在江南一些大城市,商會的借貸銀票成了投機商和賭徒們眼中的大熱門。一張壹佰銀元的國債票據現在已經被炒到了一百四五十通寶之多,並且行情還在一直看漲呢!”林振衣連忙應聲附和道。
“一百五十銀通寶?三五十五,二五一十……”蕭弈天在心中默算了幾秒鐘,“那就是說民間預期的戰爭收益至少也在一千萬以上,也許能達到一千兩百或三百。這個目標你看能夠實現嗎?”
“沒……沒有問題。”商會會長的聲音似有些猶疑,但他旋即鎮定下來,以最爲肯定的語氣對帝國首相回答道:“大人,我們的預期甚至超過了這個數字。至少四百萬銀幣將流入太倉國庫,而帝國根本用不着爲此動用一兵一卒。日月雙龍旗的金色光輝將要照耀整個小西洋海岸!”
林振衣停了下來,略帶緊張地等候着首相的評論,然而就在這時,四名士兵在伍長的引領下走上了城樓。他們協力託着一個貼有國防軍鷹徽標誌,看起來並不甚沉重的大木箱,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條石地面上。
一名身着武官服的侍從大步上前,做了個手勢示意士兵們退下。他揭開箱蓋,從一大堆乾草中拿起一支長及丈許碗口來粗的巨矢,恭敬地捧到蕭弈天面前。
“雷火弩的最初原型是堡壘級反艦牀子弩炮,休達要塞的工程師使用它們來防禦南地中海殖民地的海岸線免受穆斯林侵襲。隨着嘉、隆年間五千料以上的重型戰艦越來越多地進入帝國艦隊,海軍艦長們也偏愛在艏艉塔樓上裝備這種精準、穩定而致命的武器。得以不斷改良之後,艦載弩炮很快得以批量列裝成爲帝**中的制式武備。”御衛侍從爲長官們解說道:“萬曆十三年,帝國地中海艦隊屬下的雅典工匠改良了這種武器,並開發出了用於陸戰的機動弩車,能夠以每兩分鐘一輪的射擊速度將特製雷火矢射到六百步以外,命中誤差不超過二十步。”
“很抱歉,忠武王大人?”林振衣將這弩矢仔細打量再三,卻未見太多異常之處,只是較尋常弩炮的箭矢更爲粗大,箭桿前部多了一段材質像是陶瓷的套筒。再就是鐵鑄的三棱箭頭頗爲沉重,看起來更偏重於大角度的仰擊而非直射。他心頭有些打鼓,卻終於還是硬着頭皮開口道:“您的意思是用它來對付莫臥爾人的象羣嗎?可是無論要比較射程、射速還是殺傷範圍,傳統的野戰重炮都似乎更具優勢些啊。”
蕭弈天嘴脣輕輕一勾,他並沒有作任何的直接回答,而是從侍衛手裡接過雷火矢,不緊不慢地走到城樓邊,把弩矢懸空平舉在牆外。在衆人睽睽目光之下,首相張開五指,任掌中的巨矢疾速墜向地面。
轉瞬即逝的寂靜過後,是自下方傳來的猛烈爆炸聲。林振衣早已撲在城垛邊向下張望着,此刻只看到一團妖異的碧青色火球從牆根騰起,卷涌着翻滾直上。幾乎同一時刻,一圈幽藍又帶着點明黃的火線向四周擴散開去,撲騰的烈焰轉眼間吞噬了十步以內的綠茵地面。
“這……怎麼可能?竟然比神機重炮的威力還要大!”林振衣驚愕地看着那團火焰慢慢上升,熱金屬與硫磺的強烈氣味撲鼻而來。他惶然失措,甚至有些失態地愕然向旁人問道:“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帝**隊已經開發出瞭如此厲害的武器?”
“雷火矢的藍圖中包含了一種失傳已久的古老歐羅巴配方——他們稱之爲‘希臘火’。”黑麒麟侍衛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據說一千年,或者甚至在更早以前,西方佛林國的大秦皇帝便在水戰中使用了這種致命的燃燒劑。沒有任何艦隊和士兵能夠抵擋這不滅的熾炎,而希臘火帶給被征服者的恐懼甚至更勝過它那無敵威力本身。在雷火矢中空的長杆內灌有希臘火燃劑,當箭頭擊中目標的時候瓷質封套破裂,濺出的燃劑便見風自燃。”他略微頓了頓,繼續說道:“與普通火箭相比,希臘火不僅不畏風雨,也更加熾烈洶猛。當雷火的暴霖從天而降,最堅定的軍團和最狂野兇惡的野獸也要四散奔逃。”
“那麼——”帝國首相加重語氣問道:“現在,如果我給你配備上三十二具雷火弩——當然,還包括所需的全部弩手和軍官,個個都是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你還認爲征服南天竺諸王國存在困難嗎?”
“勢在必得,我尊敬的殿下。”林振衣毫不猶豫地答道:“……只要您的那些新裝備能夠及時加入我們的戰鬥序列。”
“不用擔心,忠武王大人早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戚繼光在一旁答話道:“帝國外籍軍團朝鮮第三旅很快將抵達古裡,你的裝備和補給將與他們一同運至。”
“外籍朝鮮第三旅?”林振衣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禁不住失聲低呼道:“您是說‘血鬃瘋熊’要和我們一起作戰?”
蕭弈天滿不在乎地微微一笑:朝鮮第三旅的官兵主要來自全羅、慶尚兩道,若非李舜臣舊部便多爲舉旗抗倭的義兵。這些將士身負國仇家恨,在登陸日本的戰爭中自是分外驍勇彪悍。他們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最熾烈的戰火當中,以近乎瘋狂的勇猛無畏迎戰窮兇極惡的敵人。在九州戰場上,第三旅的顯赫戰功決無友軍能望其項背,而他們悍若瘋虎的戰鬥風格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不僅如此,震驚天下的島原暴動當中,第三旅奉高麗將軍尹成浩的剿殺令,全副武裝頂盔貫甲開進暴亂地區,把三萬四千多名一揆衆無論老少良莠斬殺殆盡,乾淨利落地控制住了九州的局面。這樁可怕的屠殺慘案在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同時也令不少友軍爲之動容,以致私下裡將他們稱之爲‘血鬃瘋熊’。
當然,領軍出身的忠武王自會明白,這些經歷過血腥和死亡的戰士是帝國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和衣甲光鮮朝氣蓬勃的新丁比起來,功勳部隊的老兵們在戰鬥力和士氣上都遠遠高出不止一個檔次——哪怕他們原本來自一支二流的朝鮮部隊。至於屠殺暴民這種所謂小小的“劣跡”嘛,所謂“殺一人者死,殺萬人者侯”,一方面無悖於帝國一貫的鐵血戰略,另一方面嘛——倒也從某種意義上證明了他們的忠誠可靠。
首相在塔樓石臺上來回走了幾步,似笑非笑地看了林振衣一眼,慢悠悠地說道:“朝鮮第三旅的任務是隨我繼續西行,至於攻略南天竺諸國,那可就全靠你了。”
林振衣一拂袖袍單膝跪了下去,“屬下萬死不辭!”
蕭弈天淡然地點了點頭,回身幾個大步走到城牆邊俯瞰着這座城市。金色的夕陽輝映在他剛毅的臉頰之上,投下那分明的剪影好似是一尊金身銅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地凌駕着浮雲衆生。在帝國首相威嚴無上的雙睛當中,烽火與硝煙已經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冉冉升起。
時隔一百五十四年,中國人再度君臨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