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0 白日落昆明 2
黃慎微笑道:“在關東州縣,甚至金陵這等通都大邑,許多東西都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再有錢也不敢露富,產業稍微大點兒,便有權貴親眷盯上。挖空心思,奔波勞碌,好不容易攢下點家業,還跟做賊似的。而長安市面上,小到金珠文玩,綢緞名茶,大到良馬美姬,廣廈大宅,只要有錢便買得到,穿着服色隨意,並不受刁難。我等在長安置業,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沒說的是,像邱大瑞這樣的奸商與官宦豪紳相勾結,收攬無地的流民做匠戶織戶,把持行會。下面壓低米糧絲麻的價格,中間對匠戶織戶敲骨洗髓,市面上又排除異己,高價漁利。更勾結官府,幹了不少傷天害理之事,所獲巨利也十分驚人。像他這樣的稍存良知不願同流合污的商賈,不得不漸漸地將自己的多數產業轉到夏國。誰知像邱大瑞這種人,霸佔了當地市面之後,居然前後腳也跟着在長安開設起工坊來。這些人手段無所不用,不但讓夏國商人心生排斥,先來夏國的關東商賈,也無一不切齒痛罵爲“敗類,奸人”的。
“這倒也是。”康文度咂了咂嘴,他湊近黃慎微,開玩笑道,“所以到長安禍害我們來了。”
幾個商人在感慨唏噓的時候,李邕與趙行德也談得甚爲投機,他滔滔不絕地向趙行德介紹在綠衣大食腹地,以及南方的見聞。
“穿過大沙海,一年四季都是烈日炎炎,將當地夷人的皮膚全都烤得黝黑,連酋長達官也不能倖免。那邊到處是象牙、犀角、黃金、寶石,中原的貨物只要運過去換成這些再運回來,一趟成便能賺上數十倍。”李邕將碗中酒一口灌進肚子,彷彿置身於驕陽似火的沙漠中,“這些部落雖然靠海,卻不會曬鹽,一塊鹽餅就能換同樣重的金子。”
“竟然真有此事,”趙行德奇道,又感嘆,“這實在太落後了。”
“非也,非也,”李邕搖頭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些大食人,也有我中土所不及處。那古代聖王的陵墓,沙漠中的殿宇,都修築得及其壯闊,還有諸般密不外傳的手段,今後再慢慢細說。”他頓了一頓,又回到開拓商路的事情來,眉飛色舞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趁着現在大食諸侯混戰,正是開拓南向商路的好時機。”
“我倒是認識一個姓金的同袍,也對南向商路極有興趣。”趙行德點頭道。
“那趙兄呢?不打算入一股麼?”李邕頗有誠意地邀請道。夏國商人經陸路深入綠衣大食的極少,大都覺得穩當的生意已經做不完,何必再冒風險。趙軍使不但贊同自己計劃,而且彷彿也親身到過那邊一樣。李邕暗道,今日可算遇到了知音。若不是軍官在夏國地位尊崇,他幾乎要勸說他退役,出來和自己一同開拓這條象牙和黃金般的商路。
趙行德一愣,還未答話,杜吹角突然插話道:“李公子,我等能入股麼?”他在旁邊一直豎着耳朵聽,當李邕說道一趟來回便是數十倍的收益,激動地血脈賁張,正愁沒有機會入夥,此時更不願放過。杜吹角身旁,陳永奇等三四個十夫長都看着這邊,顯然對南向商路很感興趣。
李邕臉上有些尷尬,他能邀約趙德入股開拓向南的商路,並不代表他能接受杜吹角等人。“老杜,這南向商路的生意,賺頭雖然大,但風險更大,一不小心,便是血本無歸啊。”趙行德忙爲李邕圓場道。
“趙都頭,我杜吹角不是輸不起的人啊。”杜吹角頗有些委屈的說,“再說,我只入股兩百貫而已,並不佔大頭,也絕不會干涉商隊的生意,”見李邕仍然不鬆口,又咬牙道,“就算全部蝕本,我也認了。”兩百貫乃是他這兩年積攢下來的,他暗想,就算蝕本,就當這兩年白乾了,假若是成了事,不說數十倍的收益,最少也有兩千貫吧。他看了看面帶苦笑的趙行德,擔心一個人央求不不管用,又對身旁陳永奇、胡唐佐、白敏求等十夫長道:“你們也想入股麼?”
胡唐佐等人紛紛稱是,就連陳永奇也頗爲意動的看趙行德。這邊動靜起來,引起了旁邊那幾位商人的注意,譚時庸低聲道:“都是拿性命去搏前程的,自然不怕冒風險。”黃慎微嘆了口氣,道:“生意越做膽子越小,老夫最大的盼頭,便是祖傳的茶葉生意一直興旺下去,我黃家的字號,不要倒掉就好。”他們都道這南方商路乃是綠衣大食諸侯的禁臠,容不得夏國商人染指的,動輒有殺人奪貨之憂,這李邕能在那邊廝混數年,也算是個奇人,但下次是否有這麼好的運氣,也只有天知。
趙行德正沉吟間,李邕開口道:“這樣吧,若是趙軍使肯出頭,我這裡也無不可。只不過各位湊的銀錢,都算是趙軍使入的股份,今後商行裡話事,我也只聽趙軍使的。商行本身和諸位並無關係,你們只找趙軍使。”這時代,普通商行的入夥不比後世,非得要商人彼此信任不可,李邕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接受一羣絲毫不懂南方商路兇險的人入夥的。他又不肯過於得罪杜吹角等人,便把這燙手的芋頭推給趙德,假如趙德肯出頭擔這個風險,大家白紙黑字具結訂約,讓杜吹角等人的銀錢進來食利也無不可。反正綠衣大食南面有部落無數,再多的貨物都吃得下來。這些軍士賠得血本無歸,也只能去找趙德說話。
陳西齋微微笑着看着一幕,幾十個軍士想要湊份子跟風去拓展商路,到是件稀罕事情。夏國兼行農牧爲本,興工商富國。除了商人外,皇室貴族也掌握着不少大商行股份。丞相府特許某些大商行向百姓出售債券,國庫藏作七成還本的保證。而官吏軍士有餘錢也無法買田置地,大多會買些大商行的債券吃利息。
趙行德沉吟片刻,終於道:“拓展商路風險極大,你等且回去思量數日,也容我考慮一二,可好?”
杜吹角見他口風有些鬆動,面帶喜色道:“便聽趙軍使的,”頓了一頓,又對李邕道,“容我等再考慮一番,你看可好?”
李邕點了點頭,沉聲道:“趙軍使說的是,拓展商路風險極大,各位定要深思熟慮。我這裡,只要趙軍使肯入股便可。來,我先敬諸位一杯。”舉起酒杯,敬趙德和杜吹角等人。他暗暗打算,大沙海南方的商路形勢複雜,就算再小心,也會免不了和沿途盜匪甚至諸侯起衝突,這些軍士退役之後,說不定還能成爲商行的倚仗。
衆人都滿飲過後,李邕又對趙行德道:“五日後我有一場小聚,還請趙軍使一定賞光。”趙行德點頭答應了。
宴飲過後,趙行德便辭別陳西齋及衆夏國商人,和杜吹角等十夫長一同回到禁衛軍的軍營。他和金昌泰一說此事,金昌泰當即拍案道:“當然要入夥,我出兩千貫。”他見趙行德並無反應,急道,“這拓展南方商路的事情,千載難逢,難得有一個既熟悉道路,又牽頭做事的,更難得這個人還願意讓你入夥。”他拍着趙行德的肩膀道,“雖然那邊一向是大食人的禁臠。但想想其中的好處,冒再大的風險也值。”頓了一頓又道,“行直,這事情若是辦成了,你我的身家,就算在蘆眉的富商中間也能拍着胸脯說話。”他又將自己所聽說過的南方商路如何如何有厚利可圖一樣一樣地說出來,搞到最後,連趙行德都有些頭暈,弄不清楚,哪些是自己本來記憶,哪些是從李邕金昌泰這二人口中聽說的情形。
剛剛從金昌泰那裡回來,杜吹角和陳永奇又來找趙行德,將一張紙呈上,恭恭敬敬地道:“趙頭,兄弟們湊了湊,能入夥的合起來有一萬三千七百貫。”“什麼?”趙行德仔細一看,幾乎全部鳴鴻都的軍士都在那單子上,除了杜吹角出兩百貫,陳永奇居然也出了兩百貫,其他軍士最少也沒有低於五十貫的。
“開拓商路的風險是非常大的,”趙行德沉聲道,“沿途只要被一個諸侯盯上,說不定人貨全失,也沒有商會來分擔風險的。”
“好歹試一試嘛,”杜吹角堆笑着道,“不賭怎麼能贏。”趙行德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節衣縮食,對吃酒耍錢等等影響儲蓄大計的惡習都深惡痛絕的杜吹角,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他把目光轉向親兵隊長陳永奇,陳永奇搓着雙手,頗不好意思,臉上漲得通紅,訥訥道:“兄弟們也是這個意思,試一試手氣,萬一老天爺讓咱們發財呢?”
“那萬一老天爺讓咱們血本無歸呢?”趙行德冷冷道。
“那便當是兄弟們沒這個財運吧,”陳永奇臉上稍微黯了黯,旋即又擡起頭來,低聲道,“不賭一把,怎麼知道呢,大人,錯過這個發財的機會,我們不想這輩子都後悔。”他的臉上似乎興奮地發光,眼睛裡充滿了期待,彷彿知道趙行德一定會同意帶他們入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