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呼地颳着,白雪覆蓋了大地,遠處升騰起一股股慘淡的炊煙。軍營中到處是骯髒的冰漬,塔赤·蔑爾勃用耶律大石贈與他的千里鏡仔細觀察,發現那是耶律延禧的軍隊在燒烤馬肉。塔赤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液,這些寧可吃戰馬也不敢戰鬥的人,都是懦夫。“再過一段時間,這些懦夫恐怕連馬肉都沒有了吃了。”他皺着眉頭想道,“難道就甘心餓死凍死在雪地裡麼?“”
其實他太過責怪對面遼軍的勇氣。就在月餘之前,南征幽州的十餘萬大軍便斷了糧草。御營副統制耶律章奴下手殺了留守上京的北院樞密使蕭奉先,佔據上京起兵響應耶律大石。遼國皇帝耶律延禧後路被耶律章奴所斷,前方又被幽州大軍緊緊逼着,他不敢撤軍,只怕撤軍的號令一下,十數萬大軍就此崩潰,只強行逼迫部屬每日不斷攻打耶律大石的防線。打算先擊破耶律大石倉促集結起來的軍隊,奪取幽州得到補給,然後回師平亂。然而耶律大石卻只守不攻,這一片狹窄的平原實在不適合遼軍輕騎,幽州的漢軍營更用火炮不斷地轟擊遼軍密集的馬隊。北院精兵死傷枕籍,在耶律大石的營壘前屍積如山,仍然無法奪得寸土。
戰局就此僵持下來,耶律延禧軍中的糧草早已吃光。宮分軍、皮室軍精兵每天都派出大量兵馬四出打草谷,但寒冬時節,此地方圓數十里內寸草不生,稀少的村落早被幽州方面強行搶走,房舍都一把火燒掉,留下來的村民,也早就被遼軍一遍又一遍的打草谷給嚇跑了。
對面一片淒涼的氣象,耶律大石這邊求戰的呼聲卻如火如荼。耶律鐵哥、耶律燕山、蕭查剌阿、蕭斡裡剌、耶律畢節、郭保義這些悍將紛紛請戰,就連原先存了保存實力心思的烏爾袞·蔑爾勃也主動要求攻打北面。但是,他們的呼聲全都被耶律大石壓了下來。
“營帳中每一個勇士都是我大契丹興旺的根基,”耶律大石望着對面,沉聲道,“對面也是我大契丹的勇士,能少流勇士的鮮血,我情願多等上一些時間。”
“可是,”耶律鐵哥還欲強爭,卻被耶律大石打斷道,“敵人撐不了多久了。鐵哥,烏爾袞,你們麾下都是精銳輕騎,從現在開始,要讓勇士們隨時備好馬匹,準備追擊遁逃敵軍。燕山,斡裡剌、剌阿、畢節、保義,你們也要打起精神,防範敵人垂死反撲。”
衆將精神一振,轟然答是,聲音將中軍望臺四邊的積雪都震得簌簌掉落。
耶律大石滿意地點點頭,深深呼吸了一口帶着冰雪的空氣,擡頭遠眺,目光越過了敵軍的營盤,遠處北方的羣山茫茫蒼蒼盡數爲白雪所覆蓋,彷彿一頭冬眠的巨蛇,只待春雷陣陣,便化生爲龍。大雪紛紛揚揚又下了起來,落在他身披的大氅上,彷彿一座白色的巨塔。
契丹族兵士經過在瞭望樓下,都擡頭尋找耶律大石的身影,眼中充滿崇敬的目光。所有人都相信,只要發兵一擊,對面絕對抵擋不了,大石林牙可以順利地登基稱帝,可是他爲了愛惜手下的契丹勇士性命,甘願耐心的再多一段時間,讓寒冷的冬天消磨敵人的士氣和精力。氣候越來越寒冷,對面大營附近的樹枝都被伐光,再過數日,恐怕連充足的柴草都找不到了。
大雪一連下了三日,耶律延禧的十數萬大軍營盤,炊煙也越來越稀疏慘淡。第三天的夜裡,隨着數聲煙炮忽然劃破了夜空,耶律大石擊鼓聚將。“耶律延禧這昏君退軍了。”耶律大石輕蔑地道,“他能帶走的軍隊不會太多。鐵哥,烏爾袞!”
“在!”耶律鐵哥一聲爆喝,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耶律大石。
“你們各率五千精騎,不要和敵軍大營糾纏,只去追擊耶律延禧。”耶律大石看着耶律鐵哥,加重語氣道,“若不能生擒,就把昏君的首級給我帶回來!”
“末將領命!”耶律鐵哥轉身奔出了帳外,身上鐵甲叮噹作響,烏爾袞·蔑爾勃趕緊跟在他的身後。大石陛下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蔑爾勃人,那一定不能輸給了契丹人。幾乎半柱香時間不到,兩支精騎便馳出了轅門,帶着十數條跟蹤循跡的獵犬,一邊跑一邊汪汪亂叫。
“大將軍,我們要進擊敵軍大營麼?”耶律燕山沉聲道。
“各部整軍列陣,燕山你率本部精銳和漢軍營一起緊守營盤,防止耶律延禧使詐。”耶律大石沉聲道,又轉頭對蕭斡裡剌道:“斡裡剌統領中軍一萬騎兵,隨我前去敵陣窺探虛實。”蕭斡裡剌大聲領命,耶律大石將護衛重任交給他,心中感到無比得意,臉上神情也流露出來。衆將都有些嫉妒,又聽耶律大石道:“其餘衆將各率本部,出大營列陣。不得本將的號令,不許擅自進擊!”
耶律延禧帶着數千親軍乘馬逃去的消息,此刻已經在北院大軍當中傳播開來,被數月的寒冷、死亡、疲勞、飢餓折磨得已經絕望了的遼軍,此刻亂成一團,有些統兵軍官帶着親隨在營壘中馳馬,有些人已經騎馬朝着北方逃去,更多的人枉然無助的大喊大叫。因爲營帳中已經沒有糧食,普通的遼軍,甚至連馬匹都殺來吃了。剛剛下來大雪,此時若然逃出去,跑不出百里就會被凍死。大營裡的積雪,已經被踏成了遍地泥濘,到處是如同無頭蒼蠅一般的軍兵在亂跑,有人在搶掠中軍的輜重,卻發現什麼值錢的也沒有留下,更沒有一粒糧食。不由得絕望的點燃了帳幕。統兵軍官們縱使有心向耶律大石投降,也無法讓混亂不堪地軍營安靜下來。眼看十數萬大軍就要一鬨而散。
這時,前方傳來一個恐怖的消息,幽州軍出營列陣了!
蕭乙薛一天前被皇帝耶律延禧任命爲北院樞密使,他惴惴不安的整頓着手中的兵馬,現在他對耶律延禧的感恩戴德已經一掃而空。不指望能抗拒耶律大石的攻打,只是希望能在亂軍自保而已。契丹人之間的戰爭,是極爲殘酷的,失敗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南面營壘的契丹軍緩緩接近,寬闊的軍陣,向西挨着山,向東連着海。陣勢連綿嚴整,進退有度,胡笳聲聲,金鼓交鳴,彷彿在演武場上一般從容不迫,更給敵人一種絕望的壓迫感。“幽州大軍並非沒有一戰之力,之所以謹守營壘,就是爲了讓天氣和飢餓把北院大軍給打敗。”蕭乙薛頗爲苦澀地想到。
“樞密使大人,他們停下來了。”前面的親兵高聲喊道。蕭乙薛微微點了點頭,他也看見了。耶律大石用兵謹慎,哪怕是這樣的大勝在前面,也小心翼翼地避免落入圈套,“過不了多久,看清楚虛實,應該就會進攻了。”蕭乙薛摸了摸刀柄,脖後感到一陣涼意。
親兵又指着南面高聲喊起來,“動了,大軍動了!”話音中帶着一絲絕望。蕭乙薛的眼神卻是一亮,幽州軍的前陣大約一萬騎緩緩而行,脫離了大陣。這萬騎騎軍隊形嚴整,前面的軍兵高高撐着黑色的狼旗,大旗前面立着一騎白馬,似是統兵大將。這架勢,不似兩軍交戰,似是友軍般緩緩靠近。
但見一騎高高舉着典禮所用的契丹日旗,朝着北院大軍營壘馳來,蕭乙薛心中一動,騰起一陣希望,高聲喊道:“不得放箭!”這一聲令下,前方營壘的契丹軍放下了弓箭。只見那一騎來到營壘之前,高聲叫道:“大石元帥有令,罪在昏君一人,諸軍若歸附大石,則盡赦其罪,共興契丹!”
這話一出,周圍的軍兵都將目光投向了蕭乙薛,蕭乙薛回頭看了看火光越來越大的營壘,只有十數萬敗軍在營中茫然無措,不由苦笑一聲,脫下頭盔,交給親兵。他單騎馳道耶律大石馬前,下馬跪在地上,垂首低聲道:“罪臣蕭乙薛,情願歸附大石元帥。”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俯下身去,用馬鞭子抽了他的肩膀,再直起身來,沉聲道:“你效忠契丹皇帝,何罪之有?所有罪孽,都在昏君,還有他身邊的小人身上。”他頓了一頓,馬鞭指着前方喧鬧的軍營,沉聲道,“蕭將軍,且陪我去安撫一下我契丹的將士。”
蕭乙薛原本惶恐不安,此刻竟大爲感動,擡頭道:“臣願追隨大石元帥!”當即翻鞍上馬,跟在耶律大石的身後,一萬騎兵緩緩地朝着大營靠攏過去,守衛營壘的契丹軍見北院樞密使都以降服,早將轅門大開,守衛的轅門的契丹軍紛紛跪伏在道路兩旁,不敢擡頭,目光注視着馬蹄踐踏着泥濘冰雪,緩緩從眼前經過。未幾,喧鬧的大營當中,響起一片一片的歡呼之聲。十餘萬遼軍先高喊“大石萬歲!”接着又高呼“陛下萬歲!”聲震四野,便是十餘里之外也聽得極爲清晰。經此一夜,南北兩面遼兵合軍一處,雖未正式登基,軍中只稱耶律大石爲陛下,而不再稱元帥。
第二日下午,耶律延禧的首級被呈到帳下,斬殺他的人是塔赤·蔑爾勃。
耶律大石看着托盤中那顆死不瞑目的首級,眼神複雜,揮手讓拿下去。轉頭對塔赤·蔑爾勃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很好,小小年紀,就立下了如此大的功勞,你要我什麼獎賞,儘管說出來吧!”他看了看左右,契丹衆將都笑着看那塔赤,這些將領要麼跟隨耶律大石已久,要麼纔剛剛歸順,對一個少年還不至於心生嫉妒。
塔赤·蔑爾勃憋了很久,吞吞吐吐說不出口,其它的將領不禁暗暗笑他沒見過世面,耶律大石也喜愛他既勇猛,又憨直,俯下身子,微笑道:“想好了麼?你說出來吧,要什麼獎賞,我斷無不允。”
塔赤猛地跪倒在地,擡頭高聲道:“別的都不要,只求陛下發兵漠北,爲我蔑爾勃族人報仇雪恨!”烏爾袞也跪倒在地上,同聲道:“蔑爾勃人願歸附陛下,只求陛下爲我父汗報仇雪恨!”
這話一出,帳中頓時安靜了下來,耶律大石不料他們提出這個來,眼神瞬間變得凝重,右手摸着自己的鬍子,沉吟了起來。當前大事,首先要定鼎上京,將國中諸事理順,然後兵發遼東,平滅了女真金國。這兩樁都是心腹大患,而漠北的事情,現在還排不到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