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0 秩滿歸咸陽 5
“金國皇帝駕崩,局勢可能越來越險惡,”趙行德斟酌着詞句道,“雖然已經在積翠山佈置了的伏兵,但爲了穩妥起見,應該再該備一條退路,”他心中實是擔心,漢軍的內部未必那麼可靠,“我準備請李校尉在辰州備船接應。”
韓凝霜眼波微動,點了點頭,低聲道:“多謝趙將軍。”心中卻道,海船能裝載的人馬有限,我韓凝霜又豈是拋棄部屬之人。
不知何時,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來起來,韓凝霜忽然臉上微涼,伸手拂了一下,卻是帶着絲絲寒意的雨水,就快入秋了啊。她深深吸了口氣,望着遠方,遼金兩軍東西相對,吹角連營,燈籠火把一直延伸到南北的天際。
帶着涼意的小雨,讓值哨的軍兵都裹緊了軍袍,趙行德一直陪韓凝霜巡視漢軍營壘,回到自己營帳時,軍袍已經被雨水溼透。他將軍袍脫下來晾在帳中,光着膀子給留在鳳凰山的金昌泰等人寫信佈置應對之策。首要是將勝兵的男丁全部組織起來訓練,然後開始對北方銃門江一帶設立據點,準備迎接大規模的移民。這次火炮營和遼軍的遭遇戰,雖然火銃槍手損失慘重,但確實發揮了作用,在遼軍騎兵衝進陣營後,守備兵還能用上槍刺的火銃和遼軍搏鬥。因爲缺乏弓手,趙行德命金昌泰儘可能擴充火銃營,將所有的精鐵都用來製造火銃,不惜銀錢加緊從宋國購買一批硝石硫磺。
寫完信函之後當即交給騎兵傳遞出去,趙行德放才覺得身上絲絲寒意,站起身來揮刀砍劈了大半時辰,直到渾身熱汗淋漓,方纔更衣就寢。
就在不遠處的營帳裡,杜吹角和幾個哨兵還在守夜。傳信的騎兵策馬疾馳,很快消失在薄薄的雨幕中。頭頂上撐着一小片油布,杜吹角往裡站了站,一邊讓老腰靠着寨牆,一邊避開風吹進來的雨水。“緊急軍報,杜頭兒,這阿骨打死了,情況不妙吧?”有人問道。
“嗯,”杜吹角抽出橫刀來,用鹿皮擦了擦,喃喃罵道:“X娘養的,今年種的豆子可能收不上來了。”
“他奶奶的,遼狗就不怕耽擱農時麼?”
“遼狗又不種地,秋高馬肥,割人頭就足夠了。”
“這年月種不了莊稼,咱們看誰割人頭割得快吧!對了,杜頭兒,你吃過人肉吧,什麼味道?”
“我呸!呸呸呸!”杜吹角瞪着眼睛,他想不到自己居然是這個形象。
暴風雨前最平靜,金軍沒有發動大的攻勢,而遼軍也沒有貿然轉守爲攻。金軍的營壘出現着微妙的氣氛。雖然完顏阿骨打的死和遼軍無關,但陛下畢竟是喪身在南征中。有人猜測會繼續進攻,徹底打敗耶律大石爲陛下報仇。也有人猜測會立刻撤兵。第三勃極烈完顏蒲家奴從瀋州城下趕了回來,但瀋州大敗之後,他的威望大減。南征大軍中真正做得了主的,還是都統完顏辭不失和副都統完顏斜也。
完顏阿骨打在世的時候,他的皇子雖然沒有在地位上超過完顏吳乞買等重臣,但似完顏宗幹、宗望、宗峻等年長的皇子,都各掌兵權,並且各自拉攏了一批心腹部將,除了完顏宗望留在寧江州輔佐國相勃極烈完顏撒改,其它的年長皇子都在南征軍中。外人只見完顏宗弼私下頻繁地和其他皇子見面,卻不知他在聯絡諸多兄弟,萬萬不可讓皇位旁落在和衆人血脈疏遠的完顏辭不失之手。
整個金軍大營外鬆內緊,漢軍營壘也嚴陣以待,韓凝霜安排車馬將傷員先送回蘇州關南,在局勢明朗以前,她自己卻不能貿然離去。趙行德收到了鳳凰山寨的回信,金昌泰稟報說,整個夏國營治下百姓七萬餘人已經編戶,如果全力擴軍,可按一戶一丁的比例抽取壯丁擴充守備營。考慮鐵匠鋪的製造能力,大約可編練十個火銃槍營,也就是五千人。因爲火銃奇缺,每個新編的營隊只有幾十杆火銃,其它都以木棍暫且代替訓練。爲了極速擴充軍隊,許多軍士和老守備兵下到新編營隊裡擔任了百夫長、十夫長職務。李四海率領炮船已經出發,準備停泊在辰州,並且派出軍士爲趙行德指點方向。
金昌泰同時還送來一封未署名的私信。趙行德拆開之後,卻是陳東所寫的,數月前他便已經抵達廣州了。滿紙全無被貶謫蠻荒的頹廢,反而是要大幹一場的興奮。幾十萬犯人陸陸續續從各地州縣押送到廣州、瓊州,陳東已經開始在流放的士人中選拔流官,同時招募士人子弟爲軍官訓練廂軍。不過,中原人多安土重遷,士人子弟肯從軍報效的鳳毛麟角,現在應募的多是那些流放的學社子弟,本身不能入仕途,藉此博一個出身。
劉延慶執掌東南大營後,原先王彥所倚重的部屬或是被調離,或是被投置閒散,韓世忠被髮到登州水師。岳飛則被髮往廣州,協助廣州市舶司訓練橫海廂軍。兩人都是明升暗降。陳東頗爲得意地告知趙行德,這個岳飛“可比古之良將”,甚至毫不避諱,若有朝一日他能執掌政事堂,此將可以統兵北伐幽燕,直搗上京。
在信函的末尾,陳東才提及廣州市舶太監錢珪頗好財貨,而新任的橫海水軍指揮使周聰是個海賊出身的小人,他打聽到錢珪乃是天子東宮舊人,便一心一意攀附錢珪。陳東抱着“相忍爲國”的心思,和這兩人倒是能勉強合作,只是在給行德的信中還是忍不住要抱怨幾句。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趙行德暗道,“古之名將,少陽倒是有識人之明。‘名將’二字,此人若當不得,世上何人當得。”在編練橫海廂軍之事上面,陳東最相信的莫過於趙行德,因此完全按照他的建議,全部編練爲火銃槍手。火銃軍最重要的是令行禁止,趙行德回憶起後世對岳飛“沉鶩”的評價,再想起“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說法,想起自己火銃營在遼軍騎兵衝擊下的表現,趙行德突然想到:“火銃槍手真的可以練成呆若木雞,不動如山麼?”
世上許多練兵法門,但都只得其大略。真正要練兵成功,首要還在於得人。兵書只告訴一二三四五,卻略過了一二三三四五之外,權衡利弊,取捨心腹,規矩拿捏,許多許多不爲人知。否則,人人手裡拿着一本兵書,便都能練出一支強兵了。趙行德本身是個極其細緻的人,又得金昌泰等人之助,方纔在遼東練出幾營守備兵,尚堪使用。知行知行,這練兵的道理,大行於世,關鍵還是要行得通。他心裡琢磨着練兵的事情,一時不禁癡了。
沉思了半響,趙行德才回過神來,此時已有些疲倦,便走出帳外,一陣秋風吹過,有些昏昏的頭腦立刻清醒了不少,只覺渾身一振。適才陳東在書信裡提及了岳飛,趙行德恰好記得他一首詞,便低聲唸了出來:“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他擡頭看天上已掛着一團明月,這纔想起,不知不覺,已快到中秋了,“白首爲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軍兵多穿着夏季的軍袍,此時寒風陣陣,不少人燒起篝火取暖。
正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好詞!”趙行德轉身一看,卻見韓凝霜站在身後。她聽詞裡有“驚回千里夢”,“白首爲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等句,便以爲此乃感懷遭遇之作。
韓凝霜原先還有些懷疑,那幾首流傳於世的佳作真是此人所做的麼?這世上懷才便如懷孕,想要遮掩也難。文人雅士,多有不吐不快之癖。此時聽他隨口吟哦,雖然比不上傳唱的那幾首,但氣韻沉鬱,徘徊悽愴之意,正適合此人的際遇。試問顛沛流離之際,誰又有多少心思吟風弄月呢?
想到此節,她心中有些恍然,微笑道:“趙先生做的好詞。”
趙行德心知被誤會了,搖頭道:“此乃是南朝故人所做。”
“南朝故人?”韓凝霜也未懷疑,隨口問道,“可是理學社君子麼?”
趙行德搖了搖頭。岳飛喜好結交文士,現在和陳東共事,但身爲武將,入社結黨,那是不可能的。
韓凝霜微微蹙眉,沒再追問下去,沉聲道:“我來見趙將軍,是有一事相告。金軍南征都統完顏辭不失召集衆將,聲言大軍不可無主,欲自任都勃極烈,繼承皇位。結果衆皇子親貴齊聲反對,大家一起擁戴完顏阿骨打的親弟弟完顏斜也繼承皇位。完顏辭不失無法彈壓,只得依照衆親貴的意思,同意完顏斜也繼承都勃極烈之位,待打退遼軍,班師回黃龍府再正式登基。除此之外,斜也又提議完顏宗弼爲迭勃極烈。”
說到這裡,韓凝霜眼神有些不自然。完顏宗弼晉身勃極烈後,頓時凌駕於完顏宗望、宗翰等同輩之上。勃極烈有議決國事之權柄,他又是年輕一輩中的僅有的勃極烈,是隱隱有金國的下一代繼承者的地位。這好多天的籌劃終於有了結果,完顏宗弼有些志得意滿,有意在韓凝霜面前炫耀,並再度暗示了求婚之意,這才讓她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