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7 劍非萬人敵 5
說起兒時糗事,李若冰不禁赧顏。
黃堅笑道:“清卿果是直人。”嘿然一笑,又道:“治國之道亦然,上失忠義,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皆見之。欲要掩飾,莫過於把天下人都變成瞎子、聾子。從欽定經術,到禁止修私史,編曆法,私習天文等,又以利祿引誘天下士子埋首經術而不思大道。此中因果,循環往復,此時放眼朝堂,尸位素餐道貌岸然者衆,仁政之道遠矣。”
此時黃堅所說的若是傳到外面去,甚至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李若冰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卻覺得無一句不震聾發聵,恍如眼前籠罩許久的迷霧,被他一伸手撥開了一般。
他正恍惚間,聽黃堅問道:“清卿到這瓊州也有段時日,依你之見,這蠻荒夷人,可當真盡是天生愚笨冥頑之徒麼?”
李若冰一愣,思索片刻,沉聲答道:“非也。這夷人的靈智與中原人相差無異,若論耕織工商,乃至算術寫字,頗有不如中原者。但若論跋山涉水,逐蛇捕獸,驅蟲食蟻之道,頗有勝過中原者。”
黃堅點點頭,緩緩道:“清卿所言甚是。”他臉現憂色道:“人者,皆萬靈所鍾。中國之所以勝於四夷者,不過先得仁義之道爾。如今忠義之道殘損,又自塞其智,假以時日,焉知這些狄夷不會後來居上乎?”
他見李若冰臉色瞠然,似有未信,又道:“熙寧十年八月,我朝國使赴遼國慶賀遼主生辰,恰是冬至,然究竟是哪一日,我朝曆法與遼國相差一日,爭執不下,便各從本國曆法。天文曆法是國之大事,遼人尚能與我朝相抗,假以時日,焉知不能後來居上?”
李若冰點了點頭,只是心中尤自不信,這蠻夷竟能在智識上超過中原。
三人沿着海灘緩緩而行,論道解惑之餘,李若冰問李四海,可否觀看一番他的火銃,李四海道:“小小器物,有何不可。”從懷中掏了出來,這柄火銃剛纔射殺海匪後,便沒有重新上火藥和銃子,他也不怕走火。李若冰接過來,只見火銃和宋國內八作所制大同小異,只是用了個極爲複雜的鐵片敲擊的裝置做點火機關。細看之下,才發現銃管和手柄都佈滿花紋,極爲精美。
李四海笑道:“這火石銃不須用火摺子點火,唯有一個見機快的好處,製造起來卻頗爲麻煩,無法爲軍國所用。這一柄是家慈所賜防身之物,所以不能轉送。李兄勿怪我吝嗇。”他對李若冰也暗暗起了結交之心,心想下次從國中帶一柄火石銃送給他也罷,一個書生倒是用得着這物防身。
三人談笑着來到一處停泊艘海船旁,一條舢板栓在岸邊,那李四海沉聲道:“今日得舟山先生一席教導,在下受益匪淺。”又對李若冰拱手道:“李兄,咱們就此別過。”舉步跳上舢板,那小船上的水手一起使力,片刻功夫便到了海船下面,李四海順着纜繩爬上船舷,一手抓着前桅上的粗大帆索,轉過身來,對黃堅和李若冰揮手作別。
那海船水手快手快腳的起錨升帆,緩緩轉舵,漸漸駛遠,李四海一手抓着帆索,臨風而立的身軀漸漸在消隱在海天紅霞之中,只留羣羣燕鷗還在岸邊鳴叫亂飛。
天色漸漸黑暗,李若冰目送海船遠去,慨然道:“如斯豪傑,我大宋欲與其一爭短長,非得好生振作不可。”
黃堅緩緩道:“夏國之制,出於中國,又別出心裁,偶與狄夷之道暗合。吾所憂者,不在夏國本身,而在其暗合夷俗之制,已歷百年而不衰。倘若狄夷習之,足以爲中國之大患。如今我朝忠義之道殘損,號稱太平盛世,表面風平浪靜,實則空有其表,內裡卻是一盤散沙,不似漢時那般雄強。假若胡人再力合而強,藉此侵凌中原,則足以爲大患。”
李若冰奇道:“先生何出此言?”
黃堅解釋道:“夏國以軍士治民之制,前所未有,百年來未見其衰。昔年契丹國耶律阿保機入寇開封,患中國之民難治,倘若用此法治民,則難者亦易。夏國廣行以武奪官,逐層推舉之制,其實暗合胡人以力爭雄,強者爲尊之道。契丹若以此法合軍聚衆,則上下可以如臂使指,不出十年,勢力可倍增於從前,足以爲患中原。不過,也許是老夫杞人憂天了吧。”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所謂禮失求諸野,忠義雖不存於朝廷,可是我堂堂大宋六千萬士民,又豈能全是渾渾噩噩的之徒。依老夫所見,忠義之道,必不能就此衰微!縱然奸佞橫行,欺世盜名者衆。我輩中人,更當發奮振作,殫竭心智,究興復重整之道,使上有所懼,下有所依,方可內修仁政,外御強敵。”
李若冰被貶斥到這荒蠻之地,原本多少有些心灰意懶,此時一股豪情油然而生,躬身道:“先生教誨,振聾發聵,晚輩如長夜之見燭火,請允我以師事先生。”
黃堅微笑着點頭,算是接納了這個弟子。大道萬不可所傳非人,若非李若冰乃是個將忠義孝悌刻到心膽裡的儒生,又是寧折不屈的秉性,他也不會將這些驚世駭俗的顧慮說與他聽。漢時便有中行說,五代以來,賣身事虜的更是不絕史書。
眼看天色將要黑盡,海潮起伏聲中,天上一輪新月初升,旁邊星斗閃爍,師徒二人緩緩順着來時道路,一邊談論,一邊朝着漁村廬舍行去。
汴京城中,參知政事趙質夫面色疲憊地倚靠在椅子上,比之數月前,何止老了十歲。河北大營被遼軍偷襲之後,童貫和劉延慶好似串通一氣,同聲詆譭太子趙柯克扣犒賞,致使軍心沮喪,又畏敵如虎,找尋藉口停留在大名府,未及時到河間安撫諸軍,以至克烈部叛亂,大營譁變,被契丹人趁虛而入。就算河北大捷,也沒有改變朝臣們對太子的非議,官家易儲之心,越來越堅定,眼看勢難挽回。
“這兩個老混蛋!”趙質夫咬牙切齒地將茶盞摔個粉碎,氣喘吁吁地又坐下,頹然無力的癱在椅子中。太子倘若被廢,作爲最大的盟友,他的政途也就算到了終點,更不用提三皇子繼位之後,趙家將遭受的打擊和冷遇。
這時家人來稟,御史中丞秦檜求見,趙質夫勉強打起精神,強撐着命人請他進來。他已是五十許人,這一仗輸了就不能復起,秦檜正值盛年,不光皇上和太子,就連三皇子對他的印象也不錯,就算太子被廢,也不是完全沒有前程的,將來趙家之後,所不定還要拜託這晚輩照顧。
秦檜匆匆走進來,見着趙質夫慘白而疲憊的面容,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異色。他對趙質夫拱手道:“晚間來打擾趙相,乃是下官的門生們相告,在京師的舉子中有若胡鬧般的一個提議,不過,興許能挽回官家的心意,阻止東宮易儲。”
“什麼?”趙質夫精神一振,彷彿從椅子裡彈起身來,顧不得宰相氣度,急促道:“究竟是何提議?”
秦檜便如是這般,將理學社企圖聯絡在京的舉子聯名上書朝廷,請斬童貫的事情說了一遍,順道也說了從趙行德那裡傳出來的克烈部叛亂,河北大軍崩潰,遼軍偷襲,童貫棄城而逃等事。總之,如果這些舉子所說是真的,罪責只在童貫一人,遠在大名府的太子跟河北陷落反而毫無關係。
“嘿,真不知蔡京和童貫這兩頭老狐狸給了劉延慶什麼好處,他竟敢構陷太子。”就算是趙質夫事先也是相信劉延慶的說辭,而非相信太子的自辯的,因爲剋扣犒賞原本已是成例,甚至用劣酒充作御酒的也有,而太子畏懼遼軍,停留大名的事實俱在,也容不得反駁。
知道河北淪陷另有原委後,趙質夫掂量來去,此刻陛下心意已決,自己與其他朝臣就算據實上奏,爲太子分說,指責童貫和劉延慶的欺君之罪,官家多半也聽不進去。正所謂沉痾需用猛藥,眼下齊集在京師的舉子近兩萬人,天下士子精英薈萃一時,只要掀起風潮,恐怕官家也不得不懲治童貫,他背上這個兵敗的黑鍋,東宮易儲的事情,自然作罷。
“好!”趙質夫的臉上難得的露出笑意,“舉子們憂國憂民,勇於擔當之心可嘉。會之,你須得勉勵啊。”
“趙相說的是,下官也是這個意思。”秦檜微微笑道,伸手從桌上端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假若太子當真能夠繼承大統,這番鞏固東宮的功勞,可是收復河北還大。
與此同時,汴河太師府橋橋畔,一溜停了四五頂轎子。蔡相府中,丞相蔡京微笑着將開封府林府尹的折本和好放在桌上,下面四五個命官看向林揍的眼光裡充滿了嫉妒,又萬分懊悔,自己想到了來稟報此事,卻猴急得沒想到詳細寫個折本上呈太師。
“胡鬧。”蔡京笑道,“一羣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子,真是胡鬧!”
花廳內的氣氛爲之一鬆,衆官員也跟着笑了起來,有的還端起茶盞輕抿太師府中特有的御賜團茶。
“禮部私底下知會這些舉子一聲,膽敢上書,肆意誹謗朝政的,今科便予以革名,就此打道回府吧。”蔡京也笑着端起茶水沾了沾脣,雍容自如的宰相儀態,讓堂中幾位頓生模仿之意,他放下茶盞,又道:“中書門下,各房官吏不得擅自收下妄言國是,誹謗朝政的文書。另外,”他頓了一頓,笑着對開封府尹道,“近日河北雖然大捷,但居安思危,汴京的市面也該整頓一下了,尤其是登聞鼓那處,須得好生防範市井刁民鬧事,驚動聖聽。”
衆官員都唯唯稱是,蔡京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又緩緩道:“赴京的舉子是國家精華所聚,須得好生栽培,能勸解的,便多加勸解吧。”說完又閉目凝神養氣起來。衆官員私底下換了幾個眼神,滿堂屏住呼吸,靜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