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31 主人情未極 3
“接下來第二件事,便是朝廷的邸報,與民間小報的事。”
幾個書商的笑臉頓時便僵住了,氣溫彷彿立刻降低了幾度。
朝廷的邸報,內容多爲朝廷政事設施、號令、賞罰、書詔、章表、辭見、朝謝、差除、注擬這類官樣文章,由樞密使或丞相定本,進奏院嚴格按照定本內容抄發,不可擅自更改。和邸報相比,民間“小報”的內容既鮮活又迅速,邸報未報之事、捕風捉影的消息、甚至杜撰編造的事,頭天傳出來,次日天便印上小報,小販滿街叫賣。朝廷對這些小報向來頭疼不已,然而,多次查禁卻屢禁不止。朝廷遷到鄂州以後,民面議論的風氣更盛,小報消息大行其道,漸漸的也就不管了。而探聽朝廷的內幕消息,甚至捏造文章攻擊他人,這樣的事情,小報也不知辦了多少?若按朝廷法度,在座的這些書商,人人屁股都有一屁股爛帳,只是朝廷不計較罷了。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鄧丞相忽然提這一茬,到底是什麼意思?
“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鄧素斯條慢理地說道,“爲政者,不做暗室虧心之事,一舉一動,光明正大,自然不怕公諸於衆。這些嗎,本是應有之義。我朝文教昌盛,遠勝前朝,除了邸報之外,又有小報,省院之漏泄,或得於街市之剽聞,又或意見之撰造,日書一紙,出局之後,一以傳十,十以傳百,以至遍達於街巷鄉野。使販夫走卒,鄉村野老,也能知朝中之事,街談巷議,往往有憂國之心,這本是一件好事。”
丞相的語氣緩和,似乎並未見責,反而有嘉許之意,衆書商心下稍安。
說到這裡,鄧素回顧邸報司文官道:“我聽說,京師人喜新而好奇,皆以小報爲先,號爲‘新聞’,又有專門刺探朝廷中事者,號爲‘報料人’。常常是朝報未發,小報已曰‘今日某人被召,某人被召罷去,某人遷除’。然而,他日驗之,這些消息都或準或不準,甚至以虛爲實,以無爲有。所以,朝廷才屢屢加以禁止,只是不希望民間以訛傳訛而已。不過麼,我還是以爲,小報層出,正因爲我大宋文教之盛,若好生引導栽培,這還是一件大好事。”
衆文官皆點頭稱是,鄧素又對衆書商道:“所以,本相已經稟報陛下,新設邸報司衙門,今後朝中大小事,只要不涉及軍機,邸報司都將盡快知會各位,同時呢,各位對朝政有任何的疑惑,也可以向邸報司打聽,雖然未必有朝報那般翔實,但勝在一個‘快’字。這樣一來,你們不需使錢疏通,也不須頂風冒雨抄寫朝報,就能得到最新最快的新聞。可好?”
“甚好!”“甚好!”
“鄧大人胸襟,如光風霽月,我等甚是佩服。”
一種稱讚之聲中,有人面露疑色問道:“鄧相公,邸報司知會的,可就是在座這些人麼?”
“當然不止,”鄧素微微笑道,“我大宋文風昌盛,莫說天下州府,僅僅鄂州一地,小報就有上百種之多,一個個都要知會到,邸報司衙門的地方便不夠用了。所以,朝廷邸報司知會消息,數目只限於一百家,其中鄂州二十家都在這兒,汴梁還有二十家,其餘各州府共六十家。當然了,這些全都是聲譽素著的新聞小報。邸報司也會根據情勢變化,對這個名單加以調整。”周圍的文官聞言紛紛點頭,顯然早已知曉,以此羈縻民間小報,可謂高明之極。
“鄂州的小報,自是近水樓臺,可自到邸報司取得朝廷最新消息,王端禮補充道:“鄂州之外的,邸報司每天都用鴿書將消息發往各個州府,再由派駐州府的衙門通知各個小報。”他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暗暗得意。報司每天動用飛鴿傳書,樞密院和兵部原本不樂意,斥之爲“小題大做”,但鄧素卻固執己見,稱新聞關係着人心的安定,而“攘外必先安內”,對大宋來說,沒有比人心安定更重要的事,所以,在相府的堅持下,邸報司才得以每天動用飛鴿傳書傳遞新聞,相府還特意撥下一筆銀錢,在重要傳書線路增設、擴充鴿站。
“飛鴿傳書?”
“這得花多少銀錢?”衆書商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飛鴿傳書之風源自夏國,鴿種越好,價錢越貴,平常飼餵馴練都要十分精心,一羣良鴿耗費錢財和心力並不遜於養數匹好馬。而飛鴿傳遞消息,因爲猛禽捕獵,獵人捕捉,以及風雨,乃至地磁變化的因素,信鴿在途中的損耗幾乎不可避免。若遇到極端的情況,鴿子的返巢率更低得嚇人,因此,飛鴿傳書的費用也高得嚇人。座中好幾位大宋有數的書商,汴梁、鄂州、杭州、泉州等地有分店,除了有端重要的消息,他們絕不會動用飛鴿來傳遞消息。
震驚過後,書商們暗暗算盤,邸報司特別知會的小報名單,份量可是不輕。
朝廷“特殊”的待遇,這本身就是一個金字招牌。宋國有多如牛毛的小報。對書商而言,因爲小報賣得多,印版和紙張亦不求精美,其中賺頭一點不比精緻雕版的書籍少。利之所至,大家便一股腦兒都來印這東西。原本誰也不比誰高出一頭,廷邸報司這個名單一出,列名的和沒列名的,立時分出了高下貴賤。邸報司能夠動用飛鴿傳遞新聞,外州的小報,若能夠進入名單,便憑空得到了絕對的優勢。
新聞最重要的是什麼,不過是一個“快”字,這鴿書一出,朝廷消息至少比快上數日,遠的地方,快上半個月也不稀奇。在名單上的,何不在名單上的,高下立判,這還有什麼斗的?換句話說,小報若不能進入邸報司的名單,先輸了一陣,要想挽回這個劣勢,可就千難萬難了。思及此處,諸多書商看向鄧素,以及在場的邸報司官員的目光,敬畏中更多了幾分熱切,甚至是諂媚。
“這第三樁事,”鄧素拱了拱手道:“還要在座的各位多多襄贊。”
“諸位真乃我大宋的義商。”鄧素如智珠在握,微笑道,“我大宋泱泱大國,六千萬百姓,若論人口之衆,財賦之多,乃天下第一大國。人心一則大宋強,人心亂則大宋危。所以,鄧某有一個願望,無論朝廷中樞還是州縣,無論江湖還是廟堂,大家和衷共濟,上下齊心。若能如此,鄧某心願足矣。”他嘆了口氣,又道,“朝廷廣開議論以來,大家各抒己見,這原本不錯。可是,衆所紛紜。縱使心明眼亮的人,仍不免被奇談怪論所迷。所以,我希望各位印製小報,切切以大宋爲念,不要一味故作怪論炫人耳目之論,多站在大宋的立場,站在朝廷的角度,做公允持重之論。”鄧素看着衆商人,沉聲道,“鄧某此願,非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大宋。如今中興在望,穩定人心,和氣致祥,實乃我泱泱大宋的第一要務。諸位,拜託了。”
言罷,鄧素站起身來拱手朝書商們施了一禮,文官們跟他一起站起身來。
衆書商忙慌亂站起身來避過,亂糟糟答道:“鄧相公請講,小人等無有不從。”“只要我等辦得到的,絕對不會推脫。”“鄧相公憂國憂民之心,實令小人感動欽佩。”“鄧相公只管發話,小人甘受驅馳。”“我等絕對站在朝廷的立場,爲鄧相公搖旗吶喊。”“鄧相公但有所命,小人等無不遵從。”
及至此時,大局已定。鄧素與書商們又閒談了一會兒,方纔起身離去。
衆人一起站起身來恭送丞相,望着他的背影,無不流露或敬仰或佩服的神色。
邸報司的文官們留下來與書商一起商議接下來合作的詳細事宜。鄧相公在做禮部尚書時,邊一直謀劃此事,登上相位後,便立刻推行了下去。和各州學政、廩生相比,這些書商並沒有太高的地位。然而,收服了這些書商,就把宋國的輿論掌握了一半,再加上邸報司掌握協調,定期撰寫文章在各個小報上刊出,等若處處都是朝廷的喉舌,處處都有人爲朝廷說話。朝廷頓時掌握了清議的主動權,甚至可使攻守易勢
廣州外海,水師都督白虎堂,衆將陸陸續續走進。
和往日隨意的氣氛不同,將領們臉色都有些嚴肅,在都督大人開堂之前,先到的周和等人並沒有閒聊,只是肅立在兩旁,滿目憂慮地看着趙行德,馮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幾次想開口,又忍住了。這是趙行德上岸前的最後一次點卯,按照慣例,水師六品以上武將盡皆到齊,站了滿滿一堂人,卻是鴉雀無聲。
趙行德坐在帥位上,手邊翻着一本三國魏劉邵所著的《人物誌》。他在南海水師的麾下來自各個方面,可謂人才濟濟,亦可謂良莠不齊。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這部人物誌,恰恰講的是觀人、鑑人、用人之術。其五質九徵、八觀五視之論,由晉至宋都極爲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