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0 挾矢不敢張 5
邱氏工坊佔地甚廣,坊牆高八尺,牆頭上別出心裁地扎着木刺,雖然逃亡的工徒多半會被抓回來,但總會給工坊增添許多麻煩。院子裡原本還養了三十多條巡夜的惡犬,已在工徒暴動之後被宰殺來吃了。牆內稀稀疏疏地建着幾個哨樓。郭宏便趴在一處哨樓上面。
“來了,來了!”郭宏臉上滿是驚喜地神氣,朝廷果真肯過來招安了,他興奮地對哨樓下面的兄弟們揮了揮手,比劃了個“二”的手勢,表示上前來的只有兩個。僅僅不到半夜的功夫,這些工徒就無師自通地領悟不少做山匪的技能。“早知道造反受招安這麼容易,就不用受這麼多罪。”郭宏小心翼翼地伏低身體,剛纔有個望哨的工徒被外面城衛軍‘射’成了靶子。
郭宏的手勢,就讓哨樓下面圍着的三千多人頓時‘騷’動起來,有人喃喃道:“阿彌陀佛,但願來的是個青天大老爺。”“總算好了,咱們可不是要造反做賊啊!”有的人將信將疑道:“朝廷能這麼好說話麼,不是騙咱們受招安,然後再殺掉吧。”這些工徒多少有些心眼兒的,還在高聲喊道:“大家都要留心,不要被那狗官給騙了!”有的人則小心翼翼地將手再衣襟上擦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被人看出來昨天動手打死人的裡面有他一個。十幾個領頭的工徒大聲鼓動道:“這回定要討個公道,要讓那些狗奴才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還要送我們去石山領授田去!”好多人才彷彿想起還有這事情一般,隨口附和道:“就是,五十畝授田不能少,我們要去石山!”
“傅大哥,官府是真的招安了嗎?”三狗子還是個瘦得不‘成’人形的少年,他‘舔’了‘舔’乾裂的嘴‘脣’,手上握着一根從織機上拆下來的棍子。夏國軍士如狼似虎地厲害,早在關東時便能治小兒夜哭了,工頭也常常拿來嚇唬這些工徒。
“難說,”傅慶身軀魁梧,在工徒當中顯得格外突出,他是衛州的窯戶,聽說關西最重視匠師才偷逃過來,結果被騙入了工坊。他眼睛盯着越走越近的兩個官差,惡狠狠地道:“當官的都沒好東西,敲骨吸髓比富戶還狠毒。”他低頭對三狗子道,“待會兒咱們見機行事,你跟在我後面。”傅慶手小心翼翼地用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一塊布再次擦亮了刀刃,這上面有一個工頭和一條狗的血。
“好,”三狗子點了點頭,“多謝傅大哥。”將手中那根不足三尺長的木棍子又握緊了些。還有七八百工徒都聚集在傅慶的周圍,起事的工徒分爲十幾大股,以傅慶這股最大,他又親手殺了個工頭,衆人都推他做首領。
袁興宗一邊走一邊打量着站在工坊大‘門’木柵欄後面的工徒,他心裡到沒什麼恐懼,反而不由自主地涌起陣陣心酸。這些人都是落籍在夏國的商戶,也是大夏國的子民,可是個個都面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眼眶大多深深陷,佈滿血絲,幾乎不似人類,而更像是一羣掙扎在生死邊緣的牲畜了。大‘門’口擁着數百人,前面的只有幾十個,後面的人只能踮起腳尖來看形容清癯的辛興宗。
“這是朝廷命官嗎,”包七丈心裡嘀咕道,“怎麼沒有官威啊。”站在前面的工徒首領反而不知誰先說話,誰後說話了,面面相覷了片刻,最後還是傅慶大聲喊道:“前面那個官兒,停住腳步。”後面的人才想起來,按着戲文上說,兩軍‘交’兵,是不能讓探子靠近的,紛紛附和道:“停住腳步!”“站住”“再走一步,我們要放箭了!”
袁興宗聞言停住了腳步,雙臂張開擡起,示意自己並沒有武器。他身邊的陳與義也照此辦理,沉默了一會兒,見見對面再沒別的反應,陳與義才大聲道:“諸位,這位乃賑濟署令袁興宗大人,受夏國朝廷之任,全權處置此間事端,袁大人特來聽取諸位陳情的。”
工徒們眼神中又充滿了疑慮與恐懼,面對着袁興宗讓他們訴冤陳情的要求,反而吞吞吐吐起來。只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這朝廷的官兒能夠招安便算不錯,哪能當真聽取民怨,這老百姓都不是傻子,世道艱險的道理,誰都跌過跟頭的。
郭宏這時也從哨塔上爬下來了,居然也沒人管他,更沒人爬上哨塔去補他的位置。他聽懂了陳與義的洛陽話,扯了扯包七丈的衣襟,問道:“包大哥,這賑濟署令是多大的官兒,他招安咱們,說話管用嗎?”
包七丈搖了搖頭,叨叨道:“沒聽說過,大概比縣大老爺還大吧。”郭宏臉上‘露’出了喜‘色’,盯着袁興宗上下打量起來,暗暗道,這官兒看面相還行,只不知道心黑不黑。這時有工徒問陳與義道:“這位又是誰?是咱們關東人嗎?”這些工徒多是被同鄉所騙,事到如今,卻還是家鄉的人。後面的工徒也紛紛問道:“大人是關東的吧?”“大人,你要爲我們做主啊!”“大人,你是洛陽人吧?”
這羣瘦骨伶仃的人鼓起全身的希望看着自己,陳與義心頭涌起一陣酸楚,雙手作揖道:“本官陳與義,乃關東洛陽人,現爲賑濟署吏。”他見對面工徒臉上疑慮的神情,猶豫了片刻,沉聲道:“在下先祖乃太常少卿陳公希亮,諸位若是信得過,便將所受冤屈盡數道來。”
陳與義的先祖希亮公在關東乃與包公並稱的大清官,任洛陽府尹多年,民間相傳他死後在‘陰’曹地府做了閻王判官,然已經逝去數十年,甚至還有洛陽百姓去希亮公墳塋前面喊冤。這時代人還輕易不會‘亂’認祖宗,對面的工徒耳聞陳與義乃是大名鼎鼎的陳青天后人,頓時有好幾個關東工徒的淚墜兒就落在黃土裡,踉蹌跪倒,哭訴道:“青天大老爺,千萬要爲草民等人做主啊!”
少數人舉動又帶動了更多的工徒下跪喊冤。最後,數千人一起喊青天的場面,反而使未曾見過這場面的陳與義手足無措起來,口中喃喃道:“諸位請起,不需如此,不需如此。”他在關西久矣,已經很不習慣跪人和下跪了。
陳與義求助地看向身邊,卻更加吃驚,只見袁興宗一撩長袍,跪倒在黃土地裡,與數千百姓工徒面面相對,雙手作揖,沉聲道:“百姓悽惶困頓如此,袁某身爲朝廷命官,實是於心有愧。”他連容嚴肅,神情誠懇,不似作僞,到讓對面的工徒大將失‘色’起來。關東百姓何曾見過官員跪百姓的場面,不少人顧不得喊青天,高聲道:“袁大人快請起來。”許多工徒卻是被感動得落下了更多淚水,幾乎是無意識地喃喃道:“青天啊,青天大老爺。”
此情此景,令陳與義只覺鼻中一酸,雙膝一軟,也跪倒在黃土之中,眼中已經沁滿了淚水。擱在朝廷命官與關東工徒之間的那道粗木頭柵欄,不知什麼時候,被工徒們推到了一旁,他們把袁興宗和陳與義團團圍在當中,每個人都爭着和他們說話,冤情和訴苦彷彿決堤了的洪水一樣將兩人包圍,到了後來,陳與義已經分辨不清誰在說話,只能不斷地頻頻頷首,同時記得向遠處的夏國官吏和軍士高高揮手,示意這裡一切都好。
遠處,長安令崔乾清神‘色’複雜地看着遠處這一幕,嘴裡喃喃念道:“荒唐,荒唐。”見工徒涌出工坊將袁興宗二人爲得水泄不通,渭南縣譚慧開眼中閃過一絲驚慌之‘色’,隨即化爲沉默。而更遠處,‘陰’暗中有一雙眸子‘射’出了刻骨的仇恨,直盯着那些高聲喊冤的工徒,更狠狠地盯着簇擁在人羣中的袁興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