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一月起,西域就進入了冬季極寒之時,不少牧民們不得不將牲畜放入自家帳篷之中,防止人畜凍死。
這一年的冬日冷得特別厲害,因此當來自皮山的商隊抵達龜茲時,龜茲人都有些驚訝:這麼冷的天氣裡,這些皮山人當真是爲了利益不要性命了。
而皮山商隊中出現的大秦面孔,則讓龜茲人有些驚恐。
“這些人……真是你們商隊的?”
延城城前關口,士卒狐疑地看着皮山人的商隊,神情有些不豫。
延城是龜茲都城,龜茲在鼎盛之時,曾經力壓于闐、莎車,爲南疆之霸主。大秦當初立足西域,多方削弱龜茲,使之失去了南疆霸主之位,這也使得龜茲在大秦勢力衰減之後反撲得最厲害。正因爲有這樣的歷史,所以當得知大秦又重新向西域伸手之後,龜茲立刻跳了出來,響應莎車王康延的建議,進攻秦人控制之下的于闐。
當然,隨着莎車的慘敗,龜茲同樣遭遇了一場潰敗。不過由於馬越急於回軍的緣故,龜茲主力部隊還是退回了國內。從此之的兩個月間,龜茲人便惶惶不安,生怕大秦軍隊一夜之間就出現在延城城外。
幸好直到寒冬來臨,大秦的軍隊仍然沒有來,不但如此,從商隊得來的消息,那支突襲莎車人的大秦騎兵,已經趕在第一場暴雪之前返回大秦,現在秦留在於闐的人手,又恢復到不足一千人。
哪怕明知道只要春暖雪停,大秦必然會往西域增兵,可龜茲上下總算是鬆了口氣:短則三個月,長則五個月,這段時間裡他們算是安全的了。
可雖是如此,當他們看到這支皮山商隊中出現秦人面孔的成員時,仍然提起了警惕。
“當然是我們商隊的成員,放心,我們有擔保。”這支皮山商隊的首領一邊笑着一邊將一小包香料遞了過去:“瞧,爲我們擔保的人來了。”
士兵回頭望去,看到一位光着腦袋的僧人,在十餘名信衆的簇擁下趕來。
看到這一幕,士兵們雖然還是滿懷警惕,但還是有人合掌向那位浮圖僧行禮。
龜茲的浮圖僧數量不遜於于闐,國中權貴信者更多,這位來此的浮圖僧,更是在延城中家喻戶曉的迦育師。
見到這位浮圖僧前來迎接,士兵首領更是心中暗驚。
普通商隊,哪裡由得這位浮圖僧來迎?
更重要的是,自從秦人擊敗莎車之後,有一個消息便在西域瘋傳,秦人將蒲犁一國許與浮圖教,讓他們建立浮圖之國,因此浮圖教與秦人勾結之事,對有心人來說根本不是秘密。雖然因爲浮圖教影響巨大,現在又有大秦這個外援,龜茲不敢直接對其下手,可還是對其生出警惕之心。
不過接下來迦育師所做之事,就讓這位士兵首領放下心來。
迦育師向他出示了一枚信物。
這是龜茲左將的信物。
士兵首領立刻向迦育師行禮:“小人有禮。”
“你知道此事即可。”迦育師回禮道:“人我接走了,注意別多嘴。”
那士兵首領會意地點了點頭。
迦育師將商隊迎入城中,不過對商隊首領不聞不問,唯獨對那幾位秦人禮遇有加。
延城規模不遜於于闐東西二城,城中居民也有八千多戶,也就是四五萬人。因爲此地是南疆北道的要道,當年大秦設西域都護府時,第一任都護府駐地,便在延城之東百餘里處,所以龜茲學到了不少大秦的工藝。比如龜茲爲浮圖教所建的廟宇,就頗有幾分類似齊郡那邊的浮圖廟。
商隊便在浮圖廟前停了下來。
“客人請進。”迦育師道。
商隊中的秦人默然走入其中,那些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反而被攔在了外邊。
迦育師進到院子裡,這才又行禮道:“小僧迦育,不知客人如何稱呼?”
“我叫趙虎。”秦人中一個微笑道。
迦育師眉眼微動:“趙虎……與大秦副使同姓,不知客人與副使是否是親族?”
自稱趙虎的,便是趙和本人了。聽迦育師問自己與自己的關係,他笑道:“上師好眼力,我與大秦副使是一家人,不過如今大秦副使已經不是副使,而是北庭都護了。”
迦育師愣了一愣:“何謂北庭都護?”
“與安西都護相應,天山之北,便是北庭都護。”趙和道。
迦育師霍然北望。
在他視線之中,那一片高聳直入藍天的雪山,便是天山。
莫說如今是冬季,就算是一年最熱的盛夏,天山之上,仍然有許多山峰被皚皚白雪所覆蓋。此時望去,更是一片凍天雪地,雖然還隔着不少距離,卻仍然讓人心生寒意。
更重要的是這句話裡所透露出來的信息。
如今趙和在西域已經是傳奇人物,那種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可能帶來巨大沙暴的大人物,他沒有擔任新設的西域都護府都護之職,而是去擔任北庭都護,其中之意,非常明顯。
大秦要向天山以北的北疆下手了。
迦育師並不知道大秦中樞的種種矛盾,在他看來,趙和爲北庭都護,只證明大秦要向天山以北的北疆下手,這讓他高興,同時也讓他心中生出幾乎憂忡。
如今浮圖教的利益與大秦在西域的利益捆綁得太緊,浮圖之國的暢議,足以讓每一位浮圖僧心中激動起來。
“果然是北庭都護!”
就在迦育師發愣之時,一個聲音響起。
卻是從院子後面轉出來的一人說了話。
院子後面一共來了四個人,爲首的一臉濃須,目光有些閃爍,他身側稍後一個,則是虎背熊腰,目光炯炯有神。另外二人雖然也穿着華麗,不過看模樣,應當就是這二人的隨侍。
“大王,左將。”迦育師躬身行禮。
來者乃是龜茲王卑魯,還有左將呼何呂。
“見過都護使者。”呼何呂推了卑魯一把,卑魯當即彎腰行禮道。
趙和不免有些感慨。
他初來西域之時,一個于闐王都敢在他面前擺架子不露面,但現在,就是龜茲王,也不得不親自來會見他這個“西域都護府密使”。
“使者趙虎,見過卑魯大王、呼何呂左將。”趙和也回了禮。
卑魯顯然有些猶豫,但呼何呂極爲活躍,在其主導之下,雙方見禮,然後進入一間堂室,分賓主入座,便是迦育師,也坐在其中,算是這次秘密會談的中間人。
“龜茲此前爲犬戎所迫,不得不與于闐爲敵,如今已經深感後悔,願意自從轉換陣營,改爲大秦效力。”在一番雲山霧繞的寒喧之後,迦育師得了卑魯暗示,當即向趙和道:“故此,特邀使者來此,想知道大秦是否願與龜茲化敵爲友……”
趙和手掌輕輕拍了一下座椅扶手,打斷了迦育師的話。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頭:“這裡我要插一句,大秦與龜茲從來不是敵人……”
他這話一出,卑魯微鬆口氣,而呼何呂卻是雙眉緊皺。
“大秦疆域廣大,東西八千里,南北五千裡;大秦人口衆多,兩年之前作了統計,如今大秦一共有九百五十二萬戶,四千九百七十七萬人口;大秦兵甲雄盛,有常備之兵六十一萬,戰馬三十五萬匹;大秦財源富足,去歲朝廷收入四十七萬億錢,三千五百萬石糧……”趙和掰着手指頭說出一串串數據,然後看着卑魯與呼何呂:“龜茲,西域小國,最盛之時也不過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人口不過二十萬餘,兵員區區四千,歲入之數,尚不如大秦一偏遠邊郡……這樣的龜茲怎麼會是大秦的敵人?這不過是一隻螻蟻罷了,不用大秦,便是隻用於闐之兵,便足以滅之!”
這一番話說出來,迦育師唯有苦笑,而卑魯更是面如土色。
趙和的意思只有一個:你連當敵人的資格都不配有,更何況當大秦的朋友?
呼何呂見此情形,不得不咳了一聲,親自開口道:“大秦國力,自然是遠勝過龜茲,但是……這裡乃是西域,離大秦敦煌郡有兩千裡之遙,離大秦咸陽更是足有五千裡。大秦欲勝龜茲自然輕而易舉,可損龜茲一人,大秦便要折損一兵,奪龜茲寸土,大秦便要耗費十萬錢……這樣虧本的買賣,想來大秦不願意做吧?”
趙和啞然一笑:“爾等偏僻小國,不知進退,以黃沙爲天險,以距離爲阻攔……于闐,西域大國,國力更在龜茲之上,大秦不過派區區五百使者,一鼓而平之,莎車糾合諸國,擁兵數萬,大秦也不過邊軍兩千,一戰而潰之……秦人若怒,雖萬里之遙亦不過步履之間,雖千仞之山亦攀援而過,何況西域不過是大秦臥榻之畔?至於這筆買賣虧不虧本……”
他說到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用手往南一指:“以西域都護府如今之威,令龜茲周邊諸國各發其兵,擁兵足有五萬之數,三面圍攻龜茲,滅其國,分其土,役其民,不耗大秦一人,不用大秦粒米,可得龜茲一國之地,這買賣怎麼會虧本?”
此話一出,卑魯臉上連土色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