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追殺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二,燕樑之戰,西樑大軍順利合圍,將東燕困於陣中,勝利在即時突起驚天之變,西樑大帝蕭玦陣前失神,身中飛箭,中道崩殂於禹城。

西樑震驚,天下震驚。

對戰中的西樑大軍軍心大亂,被東燕一力反攻,四十萬軍死傷慘重,西樑遭受了自碧野之戰以來的首次大敗。

四海震盪風雲如怒,一個帝國在即將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擊,剎那間天地傾覆,是從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還是掙扎而起再現崢嶸?

時至此刻,天下已經沒有了可以審視並估量局勢的強雄力量,來分析揣測之後的戰局變幻,唯有遠隔離海離山,僻守海疆之國的建熹公主楚鳳曜,淡淡說了一句話。

";她將重生。";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閉目俯首,靜靜敬香,身前皇族宗廟靈牌之上,數排金字在沉黯的光線裡熠熠生輝,最後幾字爲:故先兄楚氏非歡之靈位。

淡淡輕煙裡,閉目的建熹公主眉目莊肅,眼神微微悲涼。

世事離奇,轉瞬驚變,在西樑大軍最爲沮喪哀傷無措驚惶的時刻,傳聞中一直隱居療傷,久未出現於世人之前的睿懿皇后,突然神奇的出現於大營,高崗之上,素裳女子怒喝報仇的聲音,在無盡曠野之上不斷迴盪,撞擊於層雲遠山,發出錚錚迴響。

鳳凰涅槃,騰舞而起,展開的金色雙翼,蔭庇並引領了惶然失措不知此身何從的西樑大軍。

愴然扶劍東南指,萬軍縞素向寇仇。

幾乎在###第一時間,剛剛將軍隊整束完畢的秦長歌,沒有休息,沒有等待,甚至根本不理會敵方剛剛贏了一場士氣如虹的狀態,立即撲上了東燕軍隊。

秦長歌始終一襲輕衣,連甲冑都沒穿,提劍親自悍然上陣,她身後再次招展在雲天之下的長空飛鳳旗獵獵飛舞,旗下,四十萬西樑軍漫山遍野一字排開,神情肅冷殺氣凜然,浩浩軍威巍巍如山,更顯眼的是那素衣雪甲明光森寒,萬軍戴孝,一色霜白,遠遠望去,如未化積雪的莽莽平原之上,再次新降了一場茫茫大雪。

那日長空飛霜之下,沉默的秦長歌掌中長劍悍然下劈,帶起一道流麗而雪亮的弧線,以一個堅定的動作揭開了這最後一戰的序幕,西樑的鐵騎,幾乎立刻就和東燕的戰陣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場慘烈至於悲壯的戰爭,最先派出的弓騎,高呼着報仇殺氣騰騰前馳,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割稻般將東燕最前方守陣士兵齊齊射倒,隨即皇后身先士卒,帶着自己的護衛直奔敵軍,如尖刀般毫無顧忌的惡狠狠撞進嚴陣以待的敵陣,那展大旗之上飛鳳怒舞,旗下皇后長劍指向哪裡,哪裡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鮮血,她的部下個個悍勇如虎,自己身上每添一道傷痕,必要數十乃至上百敵人頭顱換取,隨後的輕騎兵飛馬長驅,悍然踏入,每刺出一槍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刺出一槍都要捅穿兩個敵人,被挑下馬也一定要抱住一個燕軍,用牙齒咬斷他的喉嚨,步兵則在陷入圍攻後,在積雪和積血的泥濘中滾打砍殺,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敵人的刀槍,再在那些刀槍被肌骨夾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剎間,砍下對方的頭顱。

爲陛下報仇!爲陛下報仇!

無聲的口號響在每個人心裡,漸漸迴盪成巨大的呼嘯,每個人的腦海裡都只剩下了報仇二字,並以此支撐着奮勇的意志,拼死前衝。

在位九年的西樑大帝,英明仁厚、輕傜薄賦、愛民如子,磊落光明,深得西樑軍民愛戴,並以之爲自豪,卻一遭突變,中道崩殂,戰神崩駕於戰場,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事。

然而現實森冷如此,逼得人掬淚成血,男兒到死心如鐵,合當試手補天裂,奮起泥濘,夜半狂歌,悲風大起,長劍出鞘,靜夜戰角吹徹雄渾蒼茫之聲,那聲聲不盡,迴旋往復,不過報仇二字而已。

大戰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殺得血氣漫天日月無光,到了最後,曠野上漸漸積滿了屍體,白衣黃衣交織在一起,混雜着無限淋漓的血色,在日升月落間無聲倒下,那一片雪下黧黑的土地,飽吸鮮血,每一塊土屑都色呈微紅。

燕軍在這樣悍勇無畏,拼死以上的士氣面前終於開始氣沮,節節後退,兩軍原先各有勝負兵力相當,如今西樑軍心未墮,勢如瘋虎,氣焰更上一層,而東燕方,隱隱聽說女王病發,國師大人正在爲她治療,無暇理會戰事,缺少強有力將帥指揮,東燕開始怯懼。

哀兵,必勝。

###第三日夜,西樑軍已經攻破敵人防禦,與此同時,東燕將帥突然驚恐的發現,國師和女王,以及一部分國師最親信的軍隊,都不見了。

於是那日西樑大敗的一幕,輪迴般的很快在東燕軍上重演,同時失去女王和國師的東燕軍隊,立即陷入了張皇混亂,瞬間潰不成軍。

兵敗,如山倒。

東燕軍隊也算悍勇,自己明白殺了西樑皇帝,屠了西樑雲州,已被西樑視爲死仇,就算投降也求不得生路,是以都拼殺至死,而秦長歌的命令,更是簡單森然。

";一個也不留。";

西樑士兵,將這個命令執行得也相當徹底。

據說東燕副帥宮陽帶領殘軍邊戰邊逃,最後被西樑軍重重圍困於一處土坡,絕望之下舉刀自裁,臨死前向東叩首,長嘆曰:";東燕命運不濟,竟至逢睿懿皇后重生。";

他身側一個小隊長卻是個目光清醒的人物,一刀捅死一個西樑兵,冷冷答:";東燕之葬,只怕非葬於西樑之手,而葬於小人私心。";

隨即被亂刀砍死。

三日後,精疲力竭的西樑士兵開始收拾戰場,清點傷亡,原地休整,並着手辦理護送陛下靈柩回國事宜。

平原上積雪未消,那些掩埋在雪下的血肉和白骨,最終將化爲來年春草底肥沃的黑土,扶持着新的遍野蔥綠,在風中飄搖。

而那些逝去的萬千靈魂,將在西樑風俗的長長的招魂幡引領下,一步步踏回故土。

唯一沒有踏上回程的是秦長歌,她帶着所有凰盟護衛,離開大軍,再次踏上追殺之程。

此仇不報,永不迴歸。

長風呼嘯,鳳旗翻卷,未除素服的女子,向着素玄深深拜下,而那白衣男子微微還禮,兩人始終,一言未發。

秦長歌謝素玄於當日大亂中及時趕到,搶回蕭玦;謝他數日來一直親自守着那兩具冰棺,爲她照拂全軍未曾休息;謝他於自己一生裡最疼痛最慘烈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刻,無聲而又堅定的,站在了她身邊。

素玄只是深深看着她,此時言語安慰早已無用,一切盡在不言中。

秦長歌施禮,轉身,聽見身後男子輕輕問,";你......真的不再看他?";

沉默佇立,沒有回頭,素衣女子仰首遙遙望着前方蒼山負雪,她挺直清瘦的背影,這一刻看來寂寥如斯。

良久,她道:";......不了......我怕......";

眉睫微微一動,素玄的目中出現震驚的神色,這一生他從未想過,她的口中會出現怕這個字。淡淡一句,重重創痛,萬千悲涼撲面而來,窒住了他的呼吸。

以至於當那個背影大步邁下山坡,向着前方頭也不回遠去,漸漸消逝在他視野很久後,他才能輕輕說出那一句:

";保重。";

一場漫長的,不死不休的追殺從此開始。

在很長時間內,秦長歌和白淵這一對智慧旗鼓相當的世間頂尖人傑,行走諸國疆域之上,揮斥凌厲絕殺之鋒,以追逐和試探、隱藏和迂迴、窺探和僞裝、反間和布陷等所有人類能想出來的暗殺和追蹤手段,展開了無休無止的較量和衝撞。

在最初,白淵從戰場之上失蹤後,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他完全銷聲匿跡,秦長歌用盡百般手段也無法找出他的下落,那一個月時間,秦長歌食不知味寢不安枕,她知道時間拖得越長,白淵將越難找到,而一旦令仇人鴻飛冥冥,自己此生怎麼有臉繼續活下去?

直到當年三月,進攻東燕的馮子光大軍,攻破東燕王宮,抓住在雲闋宮作畫的王夫,事情纔有了轉機。

據說這位王夫極其淡定,西樑大軍破宮而入,滿宮宮人哭叫奔逃,唯他俯首作畫神色不動,士兵惡狠狠踢開殿門時,他正毫不手顫的畫完最後一筆。

紙上蘭花,倚石而生,那最後點上的一點花-蕊,在風中顫顫可憐。

極精妙的一幅畫,可惜根本分不清蘭花和野草的西樑士兵,不懂得欣賞藝術,一把拽過王夫,就要砍殺。

那男子俯首看着雪亮刀光毫無畏色,淡然道:";我是東燕王夫司空痕,帶我見你們的首腦。";

他語聲不高卻氣度非凡,刀光如雪卻不如他神容勝雪,士兵怔怔看着他,也不知道是爲他絕世容光還是絕頂氣度所懾,不知不覺的便鬆了刀,點了頭。

結果他看見副將李驥,卻在搖頭,";我說要見首腦。";

然後馮子光見他,他依舊搖頭,";首腦。";

馮子光也不和他多話,直接撥了一批人,押解着這";禍水級";王夫,去尋秦長歌了。

滿心煩躁的秦長歌,面帶微笑的接待了這位王夫,司空痕在她面前一坐,上下看了她一眼,一句廢話都沒有,直入主題。

";我幫你找到你仇人,你幫我殺了那獨夫。";

";錯,";秦長歌溫柔的糾正他,";是我要殺他,不關你的事。";

";東燕之滅,在於白淵,怎麼不關我事?不過現在我也不在乎了,從頭至尾,他和我要的,都只是一個人而已。";

秦長歌驚異的盯着司空痕,不是說這王夫深居簡出不問朝政麼,不是說他只愛琴棋書畫不懂政治麼,難道這個眉目如畫滿身風雅的傢伙,並不只是個繡花枕頭?那爲什麼放任白淵,把持朝政?

司空痕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這一刻這位看起來清淡雅緻到了骨子裡,恨不得玉做肌膚冰雪爲神的男子,終於露出了一絲無奈。

";她信任他,甚至......也許愛他。";

秦長歌恍然看着他,隱約明白了東燕最高層居然也是個三角情愛局,還不是鐵三角,是個搖搖欲裂吱嘎作響隨時都可能崩壞的三角。

她淡淡笑起來。

";司空痕,幫我找到他,我承諾不殺女王,給你們夫妻真正的自由。";

遠隔雲山的萬里硝煙,吹不到玉宇瓊樓,監國太子枕邊。

冠棠宮內殿裡,太子爺睡得很沉,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眼角竟然掛着淡淡的淚痕。

油條兒小太監捧着衣服,心疼的探身看着太子爺的睡顏,想着貴爲太子,其實也是很可憐的,七歲的小小孩子,自從當太子後,見爹孃的時辰好像還沒有管國事的時候多,雖說和別人比起來,應該算是個瀟灑自由的太子爺,不過還是,覺得可憐。

看看,這又掛眼淚了,八成是想到等下要去奏章上沒玩沒了的畫圈圈,太悲摧。

油條兒搖搖頭,想着還是自己好,吃的玩的太子爺都帶他一份,宮裡人人巴結,除了比太子爺少塊肉,可是好像那也沒什麼大不了。

油條兒摸摸自己的襠,考慮了三秒鐘,決定不去喊太子爺起牀了,就讓老賈端等着吧,反正那個君子,";自持守正";整天掛在嘴上,是不會欺負咱們這種下等人的。

";出事了出事了!!";

油條兒還沒完全轉過來,就聽見身後太子爺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轉頭一看,太子爺正忽的一下坐起來,兩眼發直的對着前方牆壁發呆。

咋了?夢遊了?油條兒小心翼翼的湊過去,冷不防包子橫臂一推,爪子抵在他的小黑臉,一把把他搡了出去。

......剛纔做了什麼夢?好像是乾爹?還是爹?爲什麼記不清楚?剛纔是誰在輕輕摸他的臉,說:";溶兒,你要快樂的長大。";?

我爲毛不快樂?我當然很快樂,除了偶爾被爹孃們扔下來比較悲摧外,我沒有理由不快樂嘛......真是莫名其妙的夢。

包子怔怔的拼命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剛纔夢見了什麼,只記得那夢裡花香淡淡,還有些奇異的氣息,突然覺得眼角有點溼,他用手指沾了沾,對着自己手指上那點水印愕然,眼淚?我睡覺睡哭了?我這是幹毛?

抱着被子,包子呆滯着眼神,問油條兒,";喂,我剛纔說了什麼?";

";您說......出事了。";

";啊?";包子繼續呆滯的轉首,";我說了這個?我說這個幹毛?";

";奴才不知道。";

包子愁着眉頭想了半天,突然拍拍自己心口道:";油條兒,本太子今天覺得不太舒服。";

油條兒斜眼睨着太子爺,您好像天天都說自己不舒服,好不去上書房吧?

";我是真的覺得悶悶的,";包子癡癡看着飛龍舞鳳的藻頂,突然道:";油條,最近幾天的軍報來了沒?";

";有,昨日不是剛剛報上來了麼?";油條兒記性很好,";您說過的,禹城大捷,大軍在赤火城休整補給,然後犁庭掃穴直撲東燕,咱們的版圖,又要添一大塊了。";

";聽起來真的是很美好,可是爲什麼,我那兩個爹一個娘一個師父,一個字都沒有給我?";

油條兒翻翻白眼,太子爺,您更年期提前了嗎?怎麼今天這麼奇怪這麼婆婆媽媽的呢?那是軍報,軍報耶,您要皇帝大人在軍報上說:禹城大捷,溶兒朕想你?

那成什麼了?

";陛下蕩平東燕自然就會返駕,以我西樑神威,左右不過一兩個月,您就可以見着陛下他們了。";油條兒耐着性子好言勸慰,伸手去給包子更衣。

包子突然臉色一變手掌一翻,抓住了油條兒的手心。

隨即閉起眼,好像在聽什麼。

油條兒被主子的古怪舉動驚得一抖,哎呀媽呀太子爺這是在做什麼?那個那個......調戲?不要啊......我不要做孌童!

油條兒的小黑爪抖啊抖,包子不耐煩的一拍,";別動!";

油條兒一顫......啊呀呀接下來要做什麼?上次主子說過的那什麼調教?啊啊啊不要啊......

";你等下要挨一下砸。";包子突然鬆開了他的手,古古怪怪的道:";我看見了。";

";您在說什麼?";油條兒迷惘的看着神神怪怪的主子。

";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包子瞪大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眼神裡全是對於自己突然出現的神奇現象的不安和茫然,";你剛纔碰到我的手時,我好像看見了一些什麼,所以就抓住了你的手,想看清楚些。";

";您看見了什麼?";油條兒縮着脖子,眼神詭秘的瞅着包子......主子是不是中邪了?這都在說什麼呀。

要不要請和尚來給主子去去邪?

";我看見......";包子突然住口,道:";去,給我端早膳。";

油條兒哦的一聲,乖乖出門,看見前方迴廊上太監正端着食盤過來,連忙喜滋滋的迎上去。

他的身影轉過長窗,包子看不見外面的景象,卻突然賊賊一笑,低低道:";一、二、三......掉!";

";哇呀!";

油條兒的慘叫響徹長廊,他剛纔去接食盤,不防那太監手上有油沒擦乾淨,擦着盤邊一滑,盤子一斜,那一大盅滾燙的人蔘雞粥呼啦啦一齊潑到他的小黑腦袋上。

慘叫聲傳進冠棠宮內殿,包子的臉剛剛浮起好笑的笑意,瞬間凍結住。

他霍然向後一倒,大力拉過被子往自己腦袋上一罩,呻-吟。

";這都是怎麼回事啊......老孃,你在哪裡,給我解答啊!";

南閔的氣候,永遠是溫暖溼熱的,潮溼得像是永久陰霾,不知人間歡樂再爲何物者的心。

秦長歌負手立於窗前,靜靜看着前方熱鬧的港口。

她按照司空痕的指點,一直追白淵追到原南閔地界的焰城,那是個不大的小城,臨近南閔恆河河岸,從這裡買舟而下,在下一個城市麥城停下,那裡有通往離國的船隻,可以直接渡海南下。

據司空痕說,女王曾經在和他對弈時,神往的說過離國氣候溫暖,不似東燕寒冷,很適宜她的身體休養,女王素來因爲言語之疾很少說話,交流的對象除了他就是白淵,這段話,多半是白淵和她說起。

秦長歌立即馬不停蹄的趕了過去,在焰城無聲的展開了搜索,果然隱約發現白淵蹤影,但是這人狡猾如游魚,幾次即將摸到他蹤跡時都被他擺脫開去,還順手解決掉了一些暗樁。

司空痕一直改裝跟在秦長歌身邊,幾次碰撞幾次逃脫之後,也忍不住嘆息,秦長歌見他神色猶豫,似有心事,也不多說,直接和他談判,";你若想徹底找回你的妻子,你就得全心全意和我合作,否則白淵一旦揚舟出海,你這輩子也別想見柳挽嵐了。";

司空痕動容,半晌道:";挽嵐有肺病,挽嵐喜歡吃鯽魚,白淵雖然學識駁雜,多年來卻專攻政治制衡和人心陰微之術,不太擅長醫理。";

秦長歌只要這句話就夠了。

立即發佈命令,令所有的凰盟屬下,立即控制所有的藥鋪,無論以什麼手段,必須保證該藥鋪在有人來購買治療肺病的藥時,在藥包里加上麥門冬。

麥門冬和鯽魚同食,必中毒。

凰盟屬下齊齊發動,麥門冬包包不落空。

現在,就在等消息好進行圍捕,跟在身邊的人都隱隱有緊張之色,唯有秦長歌,神色冷清,不動如山。

自從那夜之後,自從她掙扎而起,掀開帳門,于飛雪中跨上高崗,面對四十萬縞素大軍的那一刻,溫柔狡黠的明霜已死,跳脫瀟灑的趙莫言已死,現在她是迴歸後的秦長歌,那個也許因爲註定傳奇而註定孤獨的睿懿皇后。

這是她必須揹負的責任,家、國、大仇、幼子,不容她放縱自己的悲傷去沉溺,即使那夜,她那麼的想,永遠在他們身側睡去,永遠不必面對這人世慘淡,命運森涼。

然而她只能掙扎而起,帶傷前行,這是她的宿命,做不了明霜,做不了趙莫言,做不了我織布來你打漁的平凡農夫的農婦,只能,做睿懿。

這個身份,似乎成了一個命運惡毒的讖言,她擁有,她失去。

她立於月下,窗前,將自己的身姿,站成了一個寫滿孤獨的背影。

手按在心上,心已成空。

手按在心上,遲遲沒有放下。

那個位置,還藏着一件東西,過了這麼久,她依然沒有勇氣去打開,如同不敢去看蕭玦一般,她亦害怕自己看見非歡絕筆的那一刻,努力構築了這麼久的心防會在一霎間徹底崩潰。

然而今夜,很有可能會和白淵直接對上,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再不看,也許就沒有機會看了。

緩緩將信箋抽出,一眼看見最上面長歌親啓字樣,熟悉的秀麗字跡,無數次在凰盟傳遞的信報上看見過,那時非歡總是先看過所有的密報,在自己覺得重要或者有用的消息下劃槓,註上自己的看法,她讀來非常省力,也得益良多。

以後,還會有誰,幫我分析那些密報,還會有誰,一直在我身後扶着我的肩......

秦長歌的手指微微顫抖,先閉了閉眼,努力調勻自己的氣息,方纔忍住那欲淚的衝動,緩緩的向下看。

";長歌,你此刻在虎口崖可安好?";

";適才陛下拜託素兄前去助你,料可無虞,陛下現今去巡營,趁這功夫,我有話對你說。";

";你見到這信時,想必我已不能再陪在你身側,長歌,諒我,並請善自珍攝,令你傷痛,非我本意,但望你今後諸事都好。";

";人慶節那夜,你曾問我可有事瞞你,當時我未曾坦然相告,實是不得不瞞,到得如今,一起說給你聽,那晚我請素兄助我,將我楚氏皇族的神珠轉給了溶兒。";

";我楚氏皇族相傳是深海蛟龍之後,直系子裔多有神異之處,其神異處其實在於體內都有神珠,相傳是蛟龍神祖內丹所化,代代相傳,有分水避禍之能,此事除我楚氏皇族直裔外,不爲世人所知,我自出生,尤與其他兄弟不同,神珠位於標記之下,金鯉奪目,且較他人更多讀心預知之能,因此猶爲諸兄所忌,此番我知去日無多,遂請素兄相助將神珠渡入溶兒內腑,溶兒曾說過將來要去離國,我想着他那性子此行只怕難免,這東西留給他,他從此便是我楚氏皇族中人,對於溶兒來說這身份自然做不得真,也算不得什麼,但是將來若想在離國做些事,想必會方便許多。";

";另外還有件事,長歌,我想也許沒有專門提起的必要,那件事,你我都已心知,也都知對方已知,長歌,你若回宮,將長壽宮內殿那面雕牡丹牆裡的暗壁毀去吧,裡面那個盒子,你也不要再看了,讓它永遠消失,這樣對你,對陛下,都好。";

";溶兒去幽州的那夜,你我前去宮中尋找他,我無意中在長壽宮發現了那盒子,之後我曾試圖帶你走,然而後來我明白了,陛下很好,他以全部赤誠來待你,那麼那些爲人所制而致的無心之失,既然你都故作不知,我又何必擔憂?長歌,我很開心,有人能愛你如此,不較我遜讓分毫,此生我終可走得心安。";

";神珠轉給溶兒那夜,我曾最後一次試圖看清你的仇人,然而前景茫茫,如入迷霧,難以覓蹤,想來以我微薄之力,無法對抗大力量者,護國寺釋一大師想來有此神通,我曾求他解惑,他似有難處,長歌,你若回京,不妨再去相試。";

";請代我和溶兒說,乾爹永遠記得他,並願他,勇敢並幸福的走下去。";

";最後祝願你夫妻終得團聚,一生靜好。";

";非歡,於正月二十夜絕筆。";

信箋悠悠落地。

秦長歌緩緩擡手,按在了心口的部位,明明那裡已經空了,爲何還會如此疼痛?

非歡,非歡......

我一生享盡你的關愛祝福,卻未能給你一絲回報。

你如此輕描淡寫的說着永別,卻連一個死字都不敢輕易落筆,你那般害怕觸動我的傷心,然而我的傷心如潮,早已因你而決堤。

你那般在臨去前爲溶兒苦心思量,將一身異能盡皆轉給溶兒,我卻粗心得沒有發覺你的變化,否則當初無名廢鎮那夜,我就應該察覺,以你預知之能,爲何一點都未曾感應到水鏡塵的埋伏。

你那般誠摯的體諒蕭玦,體諒我的私心,那般在離去前帶笑的祈願和祝福我們。

只是你終究不能再知,那般祝願,此生難有實現之日。

非歡,大惡如我,大愛如你,終究齊齊墮入命運帶血的陷阱,看着蒼穹黑暗,壓頂而來。

世事森然,竟至於此!

一輪淡月,照上長窗,照上窗前衣單心涼的女子,照上她早已流盡眼淚的深深眼眸,那裡,寂寥深深,無限悲涼。

此夜,三月初七。

天色陰霾,黑雲浮動,偶爾露出一絲月色,也是色澤慘淡。

秦長歌仍然立於窗前,聽着凰盟護衛的回報,全城有十一家藥鋪,今日購買肺藥者一百一十七人,出現中毒症狀者五人,最有可疑的,是兩家。

一家是個在此地居住了多年的住戶,家中的小兒子中了毒,呻-吟甚烈,出來個老者去掘可以解毒的地漿水,另一家是住在客棧的一女子中毒,一個看似女子丈夫的中年男子直奔藥鋪,但是藥鋪當然已經關門了,沒奈何只好也回去掘水。

秦長歌一聲冷笑,道:";兩家都去。";

命令凰盟屬下先悄悄包圍那個客棧,有動靜以旗花火箭相告,秦長歌自己帶了人去了那普通住戶家。

身姿如水草,在帶着海風微腥氣息的夜色中飛掠,風聲從耳邊過,四周景物快速退後,快如流光飛舞。

奔行中,那些飛逝的過去,前塵往事,曾經鮮活的男子顏容,幕幕而過。

秦長歌黑髮咬在齒邊,眼神穿透黑暗鋒利如刀。

白淵。

今夜,我來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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