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很安靜,韓燁睜開眼時,帝梓元已經盤腿靠在牀頭,明晃晃盯着他,眼中神情難辨,“你大半夜的闖進我房裡來,沒頭沒腦地問這麼一句,韓燁,你讓我答什麼?”
韓燁面上是一貫的溫和,就好半夜領着侍衛直闖侯府的人不是他一般,他望向帝梓元,“帝家的案子左相牽着其中,你卻沒動他,不是給父皇留一線餘地,而是爲了讓父皇相信你回京城只是爲了爲帝家翻案,給重返京城的靖安侯府蟄伏的時間,也是爲了讓秦府的案情大白天下,對不對?”
帝梓元未答,眼微挑了挑。她知道韓燁會猜到,卻不想會如此之快。
“短短几日,以溫朔的勢力,他怎麼可能碰巧將當年涉案的證人全部找齊,是你在暗中幫了他。”這一句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你在怪我將溫朔捲入其中?”帝梓元神情沉靜,問。
韓燁搖頭,“不是。就算父皇不降旨徹查陳案,你也會找機會讓黃浦尋得此案的契機,爲了苑琴,秦家的案子遲早會被翻出來。”
韓燁眼底忽而涌出些許沉痛,“梓元,這個契機,你從入京開始,選擇的不是溫朔,而是我。那副當初在涪陵山腳畫下的畫,就是你送到我手裡的線索,那不是禮物,而是爲了有一日我能察覺出苑琴的身份,從而牽出秦家的工具。”
“只是你沒想到溫朔對苑琴上了心,早我一步察覺出此事,反正時機已經成熟,於是你乾脆將錯就錯,讓溫朔爲代我介入此中。左相是父皇的臂膀,靖安侯府重新崛起不過數月,捲入朝堂之爭只會讓人詬病,所以我們成了你庇佑靖安侯府的棋子,對不對?”
見帝梓元沉默不語,韓燁躬身,直視她的眼,嘴角劃過一抹自嘲,“科舉舞弊案、江南水災,忠義侯府在西北的罪行被揭露,還有如今的秦家之事,一步步都按照你所想,全攤在天下人面前。梓元,你把整個京城變成了你一個人的棋局,這一年來,玩得可高興,可自在?”
韓燁的聲音裡有難以自抑的苦澀,落在耳中分外悲涼。
“韓燁!”
帝梓元微微蹙眉,幾日前洛銘西曾問過相同的話,那時她懶得答,現在越不願韓燁如此看待於她。有些事雖是她一早謀劃好,但到如今,在她知道韓燁這些年爲她和帝家做的事後,她怎麼可能全然無動於衷,否則當初也不會阻了他的婚事。
帝梓元剛欲開口解釋,卻見韓燁直起身,退後幾步,朝她擺擺手。
韓燁行到窗邊,推開窗戶,涼風吹進來,挽袖搖擺,身影望上去有些單薄。他的聲音低低的,隱隱有些悲哀。
“梓元,我知道,我們韓家欠帝家的太多,我也好,安寧也好,這輩子無論做多少事都還不完。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想給你,你不喜歡的,我皆會棄若敝屣。”
“可我最想護住的是你的命,你是任安樂也好,帝梓元也好,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護住你的命。但我現在發現,我已經做不到了。梓元,你想要的太多,這一次秦家的案子大白,左相難逃罪責,你毀了父皇的臂膀,他不會再姑息靖安侯府,眼看着帝家再次坐大,成爲皇室心腹大患。”
“我寧願你是晉南的女土匪任安樂,寧願你粗俗不堪,寧願你不通文墨,寧願你貽笑大方,這些都沒關係。梓元,我寧願你從始至終都只是這樣的人,我寧願我曾經放在心上珍而重之的女子任安樂就是你全部的人生。我有時候會想若是沒有帝梓元就好了,但其實可悲的是,這世上從來不存在的不是帝梓元,而是我放在心底的任安樂。”
帝梓元坐在牀上,瞳色猛地深沉凜冽起來,她抿起脣,竟染上些許涼薄冷清之意。
韓燁,我到今日才知,你放在心上的不是帝梓元,而是一個從來不存在的任安樂。
“梓元,我今日看着溫朔在東宮一心一意地查秦家的案子,突然想,爲了走到如今這一步,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麼是你不能捨棄的?安寧也好,溫朔也好,甚至於我,在你眼中,都不如你想要的東西重要。我從來沒有想過……十年後從我們相見那一日開始,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你早就布好的局。你看着這樣拼盡全力的我,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梓元,我在京城等了十年,不是爲了等這樣的你回來,你早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對你而言,所有人都只是你爲帝家翻盤的石階,安寧如此,我亦然。你早就強大冷漠到不需要任何人去保護。”
“我一直以爲只要我做得夠多,總有一日你會放下帝家的仇恨,我們還能如當年一樣,其實是我妄想了,我做得再多,也無法還盡韓家欠下的債,做得再好,也不能成爲你血脈相連的親人。”
“你有晉南,父皇有整個大靖,你們相鬥,天下必會不穩。我是大靖太子,我欠你再多,也不會拿江山和百姓的命途做賭注。”
“梓元,我堅持了十年,很累了。現在是時候放下了,我已經護不了你,也不想再護住你了。”
韓燁迴轉頭,眼底點點深沉,點點不捨,但最終都化成了帝梓元從來不曾見過的淡漠。
“梓元,當初我在臨西城河畔對你說的話,你忘記吧,以後你是靖安侯,我是大靖太子,這樣就好。”
他說完,最後望了一眼牀上沉默淡眉的帝梓元,迴轉身,朝房外走去。
不緩不急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落在耳邊,帝梓元甚至可以聽出這腳步的輕鬆和釋然。
她有些自嘲,垂下的眼一直沒擡起,手不知從何時起握住牀沿,竟現出青白的痕跡來。心底有隱隱陌生的鈍痛,卻被她一拂而過。
她閉上眼,眉宇間一片淡漠。
韓燁,你根本不知道,從十年前開始,這世上就已經沒有了帝梓元。在晉南整整十年,她每一日都是爲了帝家而活,有些事韓燁阻止不了,她也不行。
帝家十年的冤屈,那些無辜慘死在青南山的將士,還有晉南那塊土地上十年的哀默。皇家區區一條太后的命,怎麼抵得了?她要的從來不止如此。
直到大靖疆土上再也沒有韓氏皇族,直到當初害得帝家傾頹的萬里山河不再爲嘉寧帝掌控的那一日,她才能告慰十年前亡於西北的英魂和帝家先祖,才真正有面目迎回青南山下沉冤十年的白骨。
只是,她亦不曾料到,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計劃。
在京城頂着朝堂壓力空懸十年太子妃位、只爲保住帝家最後一份榮譽的韓燁,在蒼山頂峰笑着說願和她一起開創大靖盛世的韓燁,化緣山頂毫不憂慮爲她擋下一劍跳下山巔的韓燁……這樣的韓燁,她終究是不忍心,終是讓韓燁成了她所有計劃中唯一的例外。
她擡首,望向窗外,深夜的京城上空,不知哪家府上有了喜事,突然燃起漫天煙火,璀璨銀光。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着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這是韓燁曾經在臨西城對她說過的話。如今想來,其實是她弄錯了,韓燁許下承諾的人從一開始就是那個從來不存在的任安樂,而不是她帝梓元。
韓燁,你說得對,我想要的太多,總有一日我們會成陌路,還不如從一開始便是如此,你做你的大靖太子,我做我的靖安侯君。
如此,也好。
韓燁肅着眉,如來時一般暢行無阻,直到臨近府門前,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殿下!”苑琴從迴廊後追來,氣喘吁吁,停在韓燁面前,神色有些急,“殿下!”
韓燁迴轉身,有些意外,“苑琴?”
“殿下,我剛纔在小姐的房門外,不小心聽到了您和小姐說的話。”苑琴臉色赧然。
“我知道,無妨。”韓燁溫聲道。
“小姐不是故意將溫朔捲起來的,她是爲了我……”
“我知道。”韓燁截斷她的話,“我知道梓元這次讓溫朔揭露秦家的案子是爲了你,苑琴,我今天來侯府,和這件事無關。”韓燁笑笑,轉頭,朝侯府外走去,身影格外利落,竟是一句都不願再多說。
韓燁的神情依然溫和,但苑琴卻在瞥見他淡漠的瞳色時,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突然明白剛纔在房內小姐爲什麼一句都不辯駁。
他們的這位太子殿下其實並不是個特別溫柔逢迎的人,他是大靖儲君,生來尊貴威儀,本就不是他們這些人可隨意相交。
這一年來,不過是因爲小姐是他放在心上的人,所以他纔會處處和悅。小姐怕是剛纔看見了太子殿下眼中的這一份淡漠和釋然,纔會一言不發。
若是這世上你心心念唸的那人不再在意你爲何會改變,將來又會變成什麼模樣,那解釋還有什麼用呢?
殿下,這十年你沒有陪在小姐身邊,沒有陪着她長大,所以你不知道,小姐最開始捨棄的不是您和公主,而是她自己。
如今的靖安侯君最先捨棄的,是十年前那個相信皇家,相信你的帝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