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公主和少將軍施諍言歸京的消息在京城捲起一陣不小的震動,只是效果截然相反,因着安寧往日的名聲,滿城世家子弟紛紛避禍於家中,倒是帝都近來貴女舉辦的詩宴着實不少,頭一份發出的請帖必是少將軍施諍言所有,聽聞這位戰功卓越的將軍未在戰場退過一步,卻在如雪花一般的請帖邀約下高掛免戰牌,閉門不出了。
“苑琴,這是謠言吧,安寧戰功卓越、性子豪爽,怎會不受世家公子所喜?”
任安樂雖推了嘉寧帝的賞賜,但老皇帝也不是個吝嗇的主,千兩黃金賞下不說,還給了任安樂可隨時出入禁宮的特權。
一清早,任安樂參加完朝會,見皇城萬物初升,景色上佳,遂領着苑琴在禁宮裡逛園子,偶然聽得宮娥碎嘴,便愕然發問。
苑琴面色古怪,在任安樂身後邁了半響小碎步才道:“小姐,安寧公主她有一獨特喜好……”
“什麼喜好?”任安樂頓足,挑眉。
“四年前安寧公主自泰山而下,陛下曾爲其擺宴擇婿。”
“怎麼,沒選中閤眼緣的?”
“不是。”苑琴頓了頓,道:“安寧公主席上甚喜,一連挑了五位夫婿,說要放入公主府養着,待她從西北軍營歷練幾年後回來成親。陛下大怒,拂袖離席,公主選駙馬之事便擱置了下來。”
京城世家公子溫文俊秀,嘉寧帝挑出來給長女的,必然是最好的。五大世家公卿若把子弟一同送入公主府共侍一妻,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知怎的,任安樂卻偏偏覺着這像是那晚在天鑑閣見到的女子能說出的話。
“難怪世家子弟避於府中,原是有這番緣由,這個安寧公主倒甚是合我口味。”
任安樂拖着下巴,咂了咂嘴,忽聞前方小徑有腳步聲,挑眉朝前看去。
一十五六歲的少女着淺黃宮裙站在假山旁,面容端莊,儀態得體,望向任安樂的神情中夾雜着冷漠和微不可見的怨憤,見任安樂望來,稍一遲疑,行上前微行一禮。
“杜亭芳見過任大人。”
任安樂蹙眉,苑琴神情瞭然,在任安樂耳邊低語幾句,她方纔知曉面前少女竟是杜尚書之女,因和韶華公主交好,被其保下入宮爲宮娥,才免了貶謫之罪。
昔日名冠京城的尚書府千金,如今寄人籬下的宮娥婢女,難怪會如此怨憤。
“杜小姐無需多禮,可有事要詢問本官?”任安樂淡淡開口。
杜亭芳眼底微有訝異,自杜家遭貶以來,昔日好友再無來往,在宮中盡受白眼,即便有韶華公主護着,也不過多了安身立命之處罷了。她今日攔住任安樂並非要問個是非明白,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算了,終是她杜家氣數盡,怨不得他人。杜亭芳垂眼,“亭芳無事,大人請便。”說完,退至一旁。
任安樂舉步便走,行了幾步,停住,“杜小姐,杜家所爲,與你無關,令兄所爲,亦與你無關。”
淡淡一句話,杜亭芳驟然擡首,神情複雜,正欲開口,卻被人橫生打斷。
“亭芳…”韶華公主從小徑另一方奔來,髮飾散亂,神情急切,至假山處,一把擋在杜亭芳面前,沉着臉望向任安樂:“任大人,亭芳是我宮裡的人,若有冒犯,還望大人海涵。”
韶華這幅模樣一見便是匆匆而來,雖仍是盛氣凌人之勢,任安樂倒有幾分意外,想不到韶華平日跋扈囂張,對這杜家小姐倒有幾分真性情。
“公主,並非如此…”杜亭芳眼含感激,拉住韶華衣袖。
“不用害怕,本宮在此處。”韶華上前一步,眉角上揚:“任大人,本宮知你得父皇讚賞,是朝中新貴,本宮得罪不起,可罪不及親人,想必大人不會和區區小女子計較,失了朝廷大員的氣度。”
想是還記得任安樂當日在圍場所言,韶華此時纔會拿任安樂的說辭來反問於她。
任安樂蹙眉,這公主心底倒也不算太壞……只是這份眼力,太差了。
哎,女人真麻煩,差眼色的女人更麻煩!
“公主,任大人並沒有刁難於我。”
“韶華,幾年不見,你怎麼變得如此胡攪蠻纏!”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安寧公主從假山後走出來,一臉冷凝,望向韶華的神情微有不悅。
幾乎是立時間,韶華面色一變,後退垂首行禮道:“見過皇姐。”
安寧長公主功勳卓著,早非養在深宮的公主可比,韶華即便再跋扈,也不敢在她面前張揚。
安寧着一身湛藍長裙,利落颯爽,她朝韶華擺手,不耐煩道:“回你宮裡問清楚,傳話的宮娥喜歡搬弄是非,你便不分青紅皁白責問朝廷命官,成何體統!”
韶華臉色數變,低聲應了聲‘是’,紅着眼領着杜亭芳匆匆離去。
“安樂素有惡名,公主焉知剛纔安樂沒有刁難那杜家小姐?”任安樂沒有錯過韶華眼底的不甘,但只是託着胳膊朝面前的安寧望去。
“以你的性子,有和那個小姑娘耍嘴皮子的功夫,還不如一巴掌揮走省事。”安寧搖頭晃腦走過來,撇嘴道。
“怕是公主你的性子吧。”任安樂失笑。
“韶華自小跋扈慣了,天家天家,養出來的兒女還不如尋常百姓家溫順純良。”安寧嘆了口氣,朝韶華遠走的方向感慨,迴轉頭,見任安樂靠在假山上一眨不眨盯着她,笑道:“幸而遇見大人,今兒個天色不錯,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同遊京城,如何?”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轉身朝宮門來處走。
“公主相邀,但敢不從,臣有車馬,便算報了今日解圍之恩。”
安寧望着前面那個懶懶散散的女子,咧嘴一笑,跟上前去。
這條街道很是繁華,路人行色匆匆,嬉笑嗟嘆者有之,如喪考妣者亦有之,馬車穩穩停下,任安樂掀開布簾走下,望了面前建築一眼,神情瞭然,朝跟在身後的安寧瞧去。
安寧拍了拍手,嘆道:“幾年未回京,此處生意倒是越做越大。”說完提腳便欲走進。
“公主……”苑琴在安寧不贊同的皺眉下改了稱呼:“安小姐,我家小姐是朝廷命官,不可進此處。”
三人面前,是京城最大的賭坊聚財樓。
安寧似笑非笑,朝任安樂一瞥。
任安樂擺手:“苑琴,你先回府。”
苑琴垂首退回馬車,任安樂道:“今日只要是公主想去的地方,安樂皆會奉陪。”
“好……”安寧長笑,神態從容:“我還說怎會有不好賭的土匪,任大人果然甚得我心,外出從簡,大人可喚我安寧。”
任安樂頷首,率先朝聚賢樓中走去,笑回:“安寧,你亦可如此。”
安寧微怔,嘴角一揚跟着朝裡走。
喧鬧的大堂因兩人的出現瞬間安靜下來,聚財樓雖客似雲來,但極少有女客進入,再加上兩人氣質不凡,衣飾奢華,一下子便奪了滿堂目光。
兩人視若無睹,安寧隨意打量了一下大堂:“安樂,你善哪種?”
“都能玩上一二。”任安樂說着,行到賭大小的牌局面前:“這種最簡單,如何?”
安寧點頭,氣勢十足朝圍攏在桌前的人揮手:“散開,別擾了本小姐的興致。”
衆人一聽,皆覺今日賭局有趣,立馬退散開來。
坐莊的盤家打量了二人一眼,心裡想着定是哪家小姐出來散財,遂笑意十足,眯着一雙綠豆眼道:“二位小姐請坐,歡迎歡迎,賭大賭小?”
“出來的匆忙,倒是忘了帶銀票。”安寧已從腰間解下一塊綠佩,扔到桌上,正好落在‘大’字一格,遂笑道:“便以此玉爲賭注,抵一千兩,既然落在大上,我便壓大。”
“我也壓大。”任安樂從袖裡掏出一張銀票,輕飄飄道:“一千兩。”
盤家眼底劃過一抹意外,這塊綠佩通體剔透,絕非凡品,抵一千兩絕對足夠,至於隨手便能拿出匯通錢莊一千兩面值的小姐,亦不多見,他笑了笑:“兩位豪爽,金通便助兩位盡興。”
說完骰盒搖起,清脆的碰擊聲在大堂響起,一息瞬過,骰盒砰然落在桌上,衆人舉目之下,骰盒被打開,叫好聲頓時此起彼伏,金通臉色微變,看着盒中央的骰子,綠豆眼眯得更小了。
他在賭坊操盤十年,一身內力渾厚無比,還從沒有人能贏過他去。今日不過手癢下來做兩盤莊,便遇見了如此怪事?
“再來一盤。”
隨着安寧的聲音落下,一旁看熱鬧的賭徒紛紛將手中金銀放在安寧和任安樂選中的格子上,就連別桌賭局上的人亦圍攏過來。
半個時辰後,整個聚財樓鴉雀無聲,安靜得落針可聞,看着安寧和任安樂面前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銀票,金通握着骰盒的手微微顫抖,怎麼可能,她們明明連桌子邊緣都未碰到過,怎麼可能每把必中?
他已經輸了快十萬兩銀子,聚財樓將近一年的紅利,若再輸下去,恐怕……
毫無疑問,此時連傻子也知道這兩名女子是來踢館的,只是聚財樓在京城屹立數年,日進斗金,若身後無貴人撐腰,早就被眼紅的權貴給吞了。
“兩位小姐,可還要下注?”薄薄冷汗沁下,金通的聲音幾乎從牙齒縫裡蹦出來。
“自然。”安寧伸了個懶腰,一雙鳳眼顧盼生輝,滿是笑意,她轉頭朝任安樂瞧去,低聲道:“聽聞今日乃翎湘樓頭牌琳琅的獻技之日,待賺足了銀子,咱們去見識見識。”
任安樂點頭頷首,復又擡眼朝一言不發的金通望去,慢悠悠甩下兩個字:“繼續。”
聚財樓二樓,面色黑沉的掌櫃立於橫欄後,他身後的另一開盤手急道:“五爺,如此下去可不成,咱都賠進去多少銀子了!我去喊幾個人將這兩個不識趣的女人叉出去,把贏的錢給吐出來。”
“胡鬧。”五爺冷着臉,喝到:“你若動了手,咱們聚財樓就不止少了十萬兩銀子這麼簡單。”他朝安寧腰間掛着的綠佩一指:“那是雙鳳祥雲綠佩,世間只有一塊,乃安寧長公主滿月時陛下所賜。至於另外一個……她連忠義侯都不怕,會怕你區區幾個打手。”
這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道:“這便是求娶太子的那位!”隨即立刻哭喪着臉道:“咱們怎麼惹了這麼兩位活菩薩進來。”
“我已經把消息送進沐王府了,王爺說靜觀其變,不要惹到這二人。”五爺嘆了口氣,也有些認栽。
皇宮御花園,韓燁和施諍言從上書房退出來,遇見了安寧宮裡匆匆走過的宮娥,見小宮娥一臉惶恐,韓燁有些奇怪,隨意問道:“安寧去哪了?”
小宮娥臉色通紅,跪在地上半日才吶吶開口。
“回太子殿下,公主邀任大人出宮遊玩了。”
韓燁眉頭一蹙,有些頭疼,破天荒多問了一句:“去了何處遊玩?”
小宮娥的頭埋得更低,“殿下,公主說…說贏夠了銀子便帶任大人去翎湘樓開開眼界……”
御花園陡然安靜下來,小宮娥悄悄擡眼,看着臉色冷硬的太子殿下,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半響後,韓燁才擡步緩緩朝宮門處走去,施諍言跟在他身後,沉聲道:“殿下,臣認爲以公主和任大人的武功,在京城足以自保。”
韓燁停住,黃昏下,聲音有些莫測:“晉南的風俗開放得很,任安樂好的沒學會,亂七八糟的倒是知道不少,翎湘樓是什麼地方,若她再學得多一點,以她的性子,再加上一個安寧,滿京城的世家子弟連門都不敢出了!”
施諍言眨眨眼,望着前面幾乎足下生風的太子爺,笑了起來。
這個從十萬大山裡走出來的女土匪,當真有些能耐。
永寧寺後山,花團錦簇的書房中,龍涎香彌散在室內,奢靡華貴。
立於窗前的女子聽着侍女的低聲稟告,蹙眉不悅:“心雨,這是幾時的消息?”
“小姐。”心雨垂着頭,眼底亦有幾分忐忑:“左相說那任安樂入京已有三月,對太子殿下頗爲覬覦,甚至在朝堂上當着滿朝文武求娶……”
女子擺手,聲色冰冷不屑:“一個區區的女土匪,也敢肖想……”她話至一半,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告訴左相,若能讓我回京,他想要的,我皆會助他一臂之力。”
心雨神情一頓,低聲應了聲‘是’,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