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落耳,任安樂眨了眨眼,差點笑出來。她在強盜窩裡長大,成日裡混在身邊的都是滿嘴跑溜的野蠻漢子,什麼混話沒聽過,倒是韓燁也能說這種話,讓她頗爲意外。任安樂想着,朝身旁一人高的石頭上一靠,聲音懶洋洋,對着泉水指了指,模樣說不出的輕挑。
“殿下,臣不嫌棄你,臣就在這看着您浴洗,等您洗得白白淨淨了,臣便用這水來洗臉。殿下是君,能有此殊榮,是臣的福分。”
這句話積客套感恩於一身,說得冠冕堂皇,韓燁被埋汰得連渣子都不剩,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任卿,果真?”
任安樂老神在在點頭,韓燁挑了挑眉,開始解腰間錦帶。
韓燁的動作‘慢條斯理’四字足以闡述,他的手修長光潔,骨節分明,這麼一動,便帶了幾分天潢貴胄的優雅出來。
任安樂恍若毫不在意,笑吟吟的看着他。
安靜的山洞裡,於是便出現了一副美男子對泉解衣,英氣豪邁的女子虎視眈眈的詭異畫面。黃昏漸至,溫泉的熱氣升騰在洞中,平白染了暈紅曖昧的氣息,一時間靜默得嚇人。
錦帶落在地上,韓燁去除上衣,剛露出□的後背,“喲呵”一聲清亮的口哨吹來,頓時氣氛全無,韓燁手裡提着衣袍,轉身,和任安樂亮晶晶的眼對視半晌,終於認了輸,“卿……退下吧。”
韓燁光着上半身,努力擺出威儀的姿態,任安樂彎了彎眼,嘆笑:“殿下裝着三千佳人的東宮,看來還真是個擺設。”說完拍拍手轉身出了山洞,留下臉色僵硬的韓燁孤零零立在泉眼旁。
待出了山洞,任安樂輕快的步伐緩了下來,她鬆開袖中微微握緊的手,舒了口氣,無意識摸了摸藏在頭髮裡的耳朵,一觸,發覺燙的厲害,眼底露出幾分詫異,搖頭晃腦好一會,待回過神,匆匆去了竹屋外的溪水旁。
谷裡靜悄悄的,任安樂揭下面具,露出有些蒼白的臉龐,用水擦淨,看着手中的面具,眉皺了起來。這面具是用藥草製成,瞞不了幾日,若苑書還找不到這個山谷,怕是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任安樂是個樂天知命的人,想了片刻見尋不到方法,重新帶起面具晃回了竹屋,她有些疲乏,望了窗外沉下的天色一眼,被子一卷開始睡覺。
待韓燁通體舒暢的洗浴完,溼着頭髮回竹屋時,便瞧見了她呼呼大睡的模樣。
按理說任安樂在土匪窩長大,又是執掌三軍的統帥,睡覺時應該是警醒的,可這數日在山谷裡,韓燁見得最多的,便是她這幅忒坦蕩放鬆的睡姿。
或許是因爲功力散盡纔會這樣,他心裡有些發堵,放輕手腳走到竹牀邊,半蹲下來。
任安樂的眼睛狹長,韓燁想起她平日在京城作威作福的德性,有些樂,杵着下巴瞅着看,看久了總覺得有些不對經,對着這張臉發了半天愣,總算回過了味,這幅容貌,配上任安樂囂張到凌厲的眼,有些普通了。
那日在化緣山寺外,連那些混跡江湖大半輩子的掌門都沒瞧出魯文浩臉上的面具,面前這人卻不費吹灰給看了出來,如若不是一早知情,便只有一種可能——她必定深諳易容之術。
他從見任安樂第一面起心底隱約的彆扭之意終於得到了解釋。
韓燁手指頭不自覺動了動,有些苦惱,掙扎半天,朝四周望了望,覺得這地兒人鳥絕跡,實在是幹偷偷摸摸之事的好時機,他努力保持着淡定的神情,幾根手指挪着朝任安樂的臉觸過去。
一寸一寸,呼吸不自覺屏住,心跳得比臨陣對敵時還要厲害,只要動作再快點,他就可以看見心心念唸了十來年的人到底長成什麼模樣了。
但……手卻在落到任安樂臉頰的瞬間猛地停住,韓燁蹙起好看的眉。
如果真的揭下來,任安樂便再也不存在,這世上,只會有一個帝梓元。
十年前帝家宗祠前幼小的女童冰冷的眼突然浮現在眼前,和任安樂爽朗溫暖的眉眼緩緩重合,韓燁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意志生生收回了手,盯着熟睡的人半晌,不輕不重嘆了口氣,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後,竹牀上熟睡的人睜開眼,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腳,擡頭望向窗外靜立的身影,眼底不見情緒,復又合住。
谷內安靜祥和,化緣山底大營內的氣氛卻異常沉重,距離太子失蹤落下懸崖已有二十幾日,嘉寧帝頒下聖旨言太子微服巡遊的日期也漸到,一羣人愁眉苦臉,整日裡滿山尋人,大眼瞪小眼,長吁短嘆。
這丟在崖底生死不明的可是大靖儲君,若真尋不回來,恐怕滿營將士都得受個株連之罪。
安寧尋了一夜,拖着疲憊的身體回營,正好遇見搜另一座山頭的苑書和歸西,擡手打了個招呼,兩方人馬顧自無言入了大帳。
“歸西,你把當日的情景再說一遍。”安寧皺着眉,坐在中位上,神色雖疲憊冷凝,卻別有一番英武大氣。
歸西和苑書坐在下首,他朝苑書看了一眼,緩緩將韓燁和任安樂墜崖之時的情景複述了一遍。當然,不該說的,他一個字都沒多言。
安寧聽完,嘆了口氣,“皇兄雖然受了一掌一劍,安樂卻沒有受重傷,她怎麼還沒回來?”
不管韓燁是生是死,任安樂也早該平安回來了。恐怕在場所有人心底都是這麼個想法,只是沒人敢在安寧面前提出來,如今連她都如此說,怕是真的對太子不抱希望了。想想也是,受了這麼重的傷,崖底又沒有大夫,如何還能活?將近一月過去,連對任安樂抱有信心的諸人也沮喪起來。畢竟崖底兇險萬分,瘴氣密佈,出了什麼意外也有可能
“公主,明日你休息,我和歸西再找找,或許會有消息。”苑書心裡也不好受,見安寧日夜不休的尋人,建議道。
“不用了,我和你們一起。”安寧揉着眉,朝苑書和歸西擺手,“你們也勞累了,先回帳休息吧。”
待兩人起身走到大帳口,安寧淡淡的聲音傳來,“若是三日後再尋不到,我會稟告父皇,爲皇兄和安樂……送喪報入京。”
兩人腳步一頓,沒有反對,只是低着頭走了出去。
大帳裡沒了聲息,安寧也卸下剛強的面容,頹然朝木椅上一靠,捂住了有些澀然的眼。
安寧曾經以爲她十年前在慈安宮佛堂度過的那一晚便是這一生最難熬的時候,卻不想剛纔說完那句話時更加難以自持。
如果帝梓元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因爲她死在這裡,那她的罪,還能找誰去恕?
如果皇兄至死都不知道任安樂就是帝梓元,那他這一生,也太冤枉了。
安寧從未如此時一般真切的感受到,揹負帝家冤屈長大的,從來不止她一個。懸崖下生死未知的皇兄和任安樂,是這世間最有資格活下去的人。
帳外,苑書垂着頭,神情很是沮喪。歸西跟在她身後,小心瞅了她幾眼,輕咳一聲,見她轉頭,才道:“你別急,你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出事。”
“太子殿下呢?”
歸西回得極順口,“殿下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會活着的。”
苑書沒好氣翻了個白眼,擡手揮開他,“去去,這麼一句話,我都聽了一個月了,你就不能說點新鮮的!”
苑書說着氣沖沖進了營帳,歸西罕見的有些無措,他摸了摸劍,轉身朝山頂而去。
算了,還是繼續找吧,這大營裡一個兩個都是爆竹做的女人,如果那兩人真回不來了,恐怕這兩丫頭說不準哪天就給燃了,殃及一山池魚。
韓燁和任安樂又在谷裡疲懶了兩日,任安樂實在渾身都不得勁,便拖着韓燁去例行散佈。如今韓燁的身體好了,他們散佈的旅程便擴散到整個谷,慢慢走也能打發大半個時辰。
一路走來,芳草萋萋,楓葉正紅,夜晚至,意境不錯。
見任安樂腳步有些散漫,韓燁道:“回去後我送些人蔘和靈芝去你府上,好好吃。”
任安樂懶洋洋點頭,擺手,“知道了,你每日都要說上幾遍。”她說着打了個哈欠,隨意道:“咱們被困在這一個月,也不知道外頭是啥模樣了?”
“天下太平。”韓燁神色不急不緩,“父皇把我們遇險的消息瞞一個月也不是難事。至於青城派……若是青城老祖不在人世了,青城派不足爲患。”
任安樂擡擡眉,“哦?”這還是他們入谷以來頭一次說起外面的事。
“歸西失蹤半年,怕是造化不淺。”韓燁突然來了一句,卻沒有接着說下去。
任安樂也恰到好處的避過這個話題,打趣道:“你這麼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回去,也不怕京城裡的新嫁娘擔心。”
韓燁笑笑,聲音有些遠,“回去後就成婚了,先不讓她瞧見了便是。”
這句話一出,陡然沉默下來,兩人間氣氛有些尷尬,半晌才聽到任安樂的笑聲,“也是,回去了便是婚禮,殿下可要……”
話音還未落,只聽得一聲突兀的‘哎呀’,便沒了下半句。韓燁急急回頭,看見任安樂半蹲在地上,臉扭成了一團,忙迴轉身問:“怎麼了?”
任安樂擡眼,乾巴巴回:“沒事,你先走,這兒風景不錯,我先回味回味再跟上。”
“你剛纔想說什麼?”韓燁未理她,沉默的站着,問。
“我說新嫁娘是個大美人,殿下婚期在即,可要積蓄精力,龍精虎猛才成。”任安樂沒心沒肺開口,眼裡明晃晃的,像是半點也沒把韓燁放在心裡。
只是任安樂不知道,她眼底有絲霧氣,看上去竟罕見的有些可憐的意味。
韓燁想,沒了內勁,腳踝‘咔嚓’扭到的聲音並不小,想必是疼到心裡頭去了。
韓燁看她半晌,終是嘆了口氣,半跪下來,拂開她的手,握住她的腳踝運氣揉捏,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了武功的任安樂成了只沒牙的老虎,硬是沒阻止成。
腳踝上的力度不輕不重,正好,溫熱的內勁順着肌膚滲入,暖洋洋的感覺。
青年低着頭,任安樂安靜的打量他的眉眼,沒有出聲。
脣有些薄,估計是個無情的,劍眉斜飛,皮相倒還英挺,前兩日看過上身,身材也是罕見的好……任安樂神遊天外,突然發現自己着實想得有些逾越了,尷尬的咳嗽了一聲。
韓燁也收了手,問她:“可好些了?”
任安樂動了動腳踝,舒服了不少,見傷勢未愈的韓燁額間沁出薄薄的冷汗,有些心虛,忙點頭,“好了好了。”她嘆了口氣,“看來今日是逛不了谷了,真可惜。”
這時,韓燁背過身,半蹲在她面前,“安樂,上來。”
任安樂神情錯愕,一時倒真的手腳無措了,還來不及擺手,韓燁已經從前面伸出一隻手,準確的抓住她的手腕,輕輕往上一提,任安樂便落在了他背上。
世界有瞬間的安靜,任安樂的手正好搭在韓燁胸前,她觸到隱約的心跳,不急不緩,很是安然。
兩人都沒有說話,韓燁揹着她沿着小溪慢慢走。
半晌後,韓燁低低的聲音傳來。
“安樂,你的內力要養多久?”
“半年吧,我護了一點元力在體內,不至於散功,回京後休養半年估計可以恢復一半。”
“只有一半?”
“恩。”
“回去後別告訴別人你沒了武功,誰都別說。”
“恩,知道,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懶洋洋的聲音不耐煩的響起。
韓燁聽見,輕笑,終於開口。
“安樂,我們再住幾日吧。”
任安樂擡了擡擱在韓燁肩上的下巴,挑着眼朝青年的側臉望了望,眼底有着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
“好。”回答得遲,卻不含糊。
韓燁的表情突然有了神采,面上是滿滿的喜悅。任安樂正好看見,心底竟微微有些酸楚,她打了個哈欠,把頭重重朝他肩上一倒。
“困了?”
“恩。”含糊的聲音傳來。
“那就睡吧,等到家了我再叫你。”
身後沒了聲息,韓燁卻覺得揹着的人整個都壓了下來,想必已是熟睡狀態。他勾了勾嘴角,一步步走着。
安寧、苑書和歸西一身泥污的從洞口躍下,沿着小溪走了半晌、尋到山谷裡時,正好瞧見了這麼一副光景。
三人停的突兀而驟然,所有的擔憂憤慨驚喜在這一瞬間,都被生生的吞回了肚子裡。
月色下,太子脣角帶笑,神情寵溺的揹着身上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在小溪旁。他眼底有着從未見過平和安然,滿足恬淡,生生隔出了兩個世界。
很多年以後,歸西都記得這個夜晚。
他曾經效忠了七年的太子,威嚴冷漠的大靖儲君。
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揹着他心愛的女子,走了整整一晚。
晨曦微明的那一瞬,韓燁立在溪邊,偏過頭,背上的人睡得安詳而愜意,他擡眼朝破曉前最後的夜空看去。
其實世界是黑暗的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白天不會來臨。
他嘴脣動了動,聲音極輕極緩。
“梓元,時候到了,我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