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燁的聲音在安靜的上書房內迴響,嘉寧帝定定凝視他,突然笑了起來。
嘲諷而通透,眼睛深處不知名的悲涼轉瞬即逝。
“太子,你這是在責問朕這個一國之君不愛民,不恤民,不配坐在皇位上,不如你這個太子嗎?”
嘉寧帝問得一聲比一聲重,韓燁低下頭,不能答。
御座上的不止是天子,還是他的父親。他可以指責君王,卻無法問責老父。
“你要真相?朕問你,帝家的人都死光了,那八萬人也埋在土裡十年了,要真相有何用?”嘉寧帝沉下眼,“勝者王侯敗者寇,贏了就可以坐擁天下,享盡權勢;輸了就只能子孫皆歿,家門傾頹!”
“父皇,當年靖安侯自請放棄皇位繼承權,根本無心帝位之爭,我韓家又何必做到這一步?”
“他是無心江山,那他的兒子呢?孫子呢?帝家握着晉南十萬兵馬,又有開國讓位之功,他日若帝家後人反了韓氏江山,勢必在南方一呼百應,到時天下紛爭起,大靖分崩離析,你待如何?”
韓燁抿住脣,肅眉而視,一言不發。
“你是要爲天下主的人,如此意氣用事,怎麼執掌天下!你問朕帝家的真相,朕告訴你,沒有真相,你若覺得是朕冤枉了靖安侯、誅殺了八萬帝家軍,那便就是朕,朕無話可說!”
上書房內一時靜默異常,房外突然響起趙福恭謹的稟告聲。
“陛下,帝小姐求見。”
嘉寧帝眉毛揚了揚,也不去管跪在地上狼狽不堪的韓燁,重新坐下。
“讓她進來。”
韓燁神色冷靜,未見半點難堪。
上書房外,趙福爲帝承恩推開門,帝承恩對他溫婉一笑,深吸了一口氣,踏步走了進去。
一入上書房,她便被房內的景況驚得一怔,望見跪在地上的韓燁,神情複雜,走了幾步,跪在韓燁身旁。
“給陛下請安。”
嘉寧帝未讓她起身,反而饒有深意的打量御座下的女子。帝承恩會不會早就知道帝盛天的安排,平日裡的唯唯諾諾不過是裝出來的,若真是這樣……他眼底劃過陰狠,任帝梓元一直跪在地上,直到她單薄的身影搖搖欲墜時,才漫不經心開口。
“前殿發生的事想必已經傳到了後宮,承恩,你想見朕,是來求恩典爲你帝家翻案?”
帝承恩垂眼,回得恭敬,“陛下,臣女不爲此來。”
“哦?那你見朕,所爲何事?”
“臣女想爲陛下解憂,願爲大靖國祚連綿盡一份心。”
此話一出,不僅嘉寧帝一愣,就連一直紋絲不動的韓燁也擡首朝帝承恩望來。
嘉寧帝眯了眯眼,轉動手上的扳指,“大靖國祚連綿,這話言的好,你且說說,能爲朕解何憂?”
帝承恩穩住心神,擡首朝嘉寧帝望去,“陛下,臣女聞大殿上有青南山守將要爲我帝家軍當年埋身青南山之事尋個真相……既如此,就請陛下給這八萬將士一個真相。但帝家需要的,也只是這一個真相。”
嘉寧帝挑了挑眉,聽她說下去,他現在真的覺得這個帝承恩有些意思了。
“若那八萬人真是亡於忠義侯爺之手,就請陛下將忠義侯數罪併罰,還那八萬人一個公道。”
“至於……當年八萬帝家軍爲何會奔赴西北,帝家有無謀逆之行,時過境遷,天下早已無人能尋個究竟,請陛下將此事放下,臣女實不敢爲一家之事擾亂朝綱,禍亂天下。”
伴着帝承恩話音落定,韓燁眉頭不自覺緊皺,望着她頗爲無言。
他總算明白昨晚任安樂闖進東宮時那句話的意思。
“韓燁,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如今看來這句話倒還清淺了,帝承恩此女,何止是不簡單?
嘉寧帝神情微緩,聲音也慈善下來,“承恩,你可知道若是失了這次機會,你帝家的事就再也沒有機會徹查了,或許當年真是朕犯了錯,冤枉了帝家。若是查下去,或可還你帝家青白……”
恐怕還沒等查出真相,她帝承恩就成了皇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命不久矣!帝承恩心底冷笑,面上卻是一派柔弱之色,眼底隱有感激。
“陛下,不論當年如何,臣女自八歲起託庇於皇家,享十年太平安穩。臣女受皇恩,自然要報,父親和帝家先祖若是地下有知,也不會怪罪臣女,請陛下成全臣女不情之請!”
嘉寧帝摸了摸鬍子,面有難色,“帝家軍之事牽連帝家,且干係帝王之信,朕已承諾朝臣,必將此事查個清楚明白,若言而無信,只查帝家軍死因,對帝家隻字不提,怕難平衆怒。”
“陛下。”帝承恩擡首,“臣女有個方法,不是是否可行?”
嘉寧帝眼一閃,道:“你說。”
“半月之後是太后大壽,陛下不妨爲太后在華陽殿設宴,請百官入席。到時臣女會在殿上叩謝陛下十年照拂之恩,以帝家繼承者的身份請陛下將帝家事作罷,還朝堂安寧。”
韓燁的眼猛地沉了下來,帝承恩如今是帝家名正言順的血脈,若她以受恩者的身份在百官前叩拜帝家,又自請放棄調查帝家真相,到時候即便是百官想討個說法,恐怕也會陷入尷尬的境地,加上皇家的壓制和天子之威,這件事只會在忠義侯這一步戛然而止,帝家之事定會被再次掩埋。
上書房裡沉默半晌,陡然一陣大笑響起。嘉寧帝從御座上走下,行到帝承恩面前,親自將她扶起,眉眼和藹慈祥,戾氣散盡。
“世侄通情達理,朕心甚慰,甚慰啊!”
帝承恩受寵若驚,神情惶恐。
“你與太子的姻緣乃天作之合,待太后壽宴後,朕會爲你們賜婚,朕等着到時候你能叫朕一聲‘父皇’。哎,成全你和太子的婚事,也算是朕唯一能爲永寧做的了。”
帝承恩面色微紅,忙跪倒在地謝恩。她不經意瞥見韓燁黑沉沉望過來的目光,心底一抖,避開了眼。
“陛下,太子殿下可是惹了陛下不快,還請陛下寬心,殿下一向孝順……”帝承恩咬着脣,終究是不忍心,欲爲太子向嘉寧帝求情。
“哼!”嘉寧帝擺手,“他脾氣大得很,朕可不敢惹他。你先下去吧,太子的事朕自有定奪。”
帝梓元點頭,小心瞥了韓燁一眼,行禮退了出去。
上書房內重新歸於安靜,韓燁猶自垂眼跪着,天子的龍紋黑靴停在他面前。
“太子,你等了十年,就盼回這麼一個女子?”嘉寧帝微嘲的話語在韓燁上方響起,片息後,只聽得吱呀聲響,上書房的門被打開。
“朕倒是明白爲何帝盛天不將帝梓元接回晉南,如此脾性,簡直辱沒了帝家之姓。”
伴着這句話,嘉寧帝出了上書房。房內空餘韓燁一人,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不去理會滿身狼藉,緩緩從地上站起,毫無預兆地朝前走去。
一步一步,他停在御桌旁,望着那把被嘉寧帝隨意放在桌角的墨綠鐵劍,伸手拿起。
劍身微涼,狹長堅韌,仍是他六歲時握在手裡的感覺。
韓家、帝家,一者爲宗、一者爲師,到如今這地步,他究竟該如何抉擇?
……
任安樂剛踏進府門,便瞧見了凝眉候着的苑琴和苑書,她走過去,解下披肩,“殿上的事都知道了?”
苑琴點頭,接過披肩,朝書房的方向望去,“小姐,公子在等您。”
任安樂擺擺手,大踏步朝內院書房而去。
書房內燃着檀香,細細的菸絲打着旋飄浮在半空,角落裡燃着火爐,窗戶口打開,室內溫暖又通透。
洛銘西盤腿坐在榻上,凝神翻看西北密報,聽到爽利的腳步,他擡眼朝門口望去,正好瞅見任安樂走進來。
“回來了?”
任安樂早就做好了接受暴風式批評教育的準備,猛不丁對上這麼春風細雨的態度,生生打了個哆嗦,擠出個笑臉,湊到洛銘西身旁,“銘西,這事我沒跟你商量一聲就自作主張,是我不對……”
“梓元,你沒有不對。我前兩日便說過,這件事先錯在我,你要如何處置我都不會插手。”洛銘西朝她笑笑,拂掉她髮梢上凝着的寒露,“你身體還未復原,京城冬日天寒,不比我們南地兒,我讓苑琴燉了盅雪蓮,等會暖暖身子。我剛纔重新查了一遍十年前青南山老將的卷宗,看能不能尋出蛛絲馬跡,找到這些人的下落。”
任安樂怔怔看着他,鼻頭有些發酸,突然毫無預兆的抓住洛銘西的衣袍,半蹲在榻前,嬉笑怒罵的神色全然不再,眼底滿是悲涼。
“銘西,我今日才知道他們全被堵在了青南山上,一個都沒有活着下來。他們死的太慘了,我帝家滿門死的太冤了……”
努力自抑的哽咽聲在房內斷斷續續響起。帝家滿門被斬於帝北城後,洛銘西還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
他輕嘆一聲,一點點掰開任安樂埋下的腦袋,對上她通紅的眼,“梓元,不要哭,更不要退後一步。樁樁件件,我們和韓家所有的一切,如今纔算正式開始,只有你才能爲帝家和枉死的帝家軍討一個公道,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欠韓燁的了。”
任安樂緩緩起身,頷首,望向窗外,皚皚白雪覆了天地。她陡然想起那年姑祖母帶着她行走萬里至青南山時,也是冬日。
那時距離當年一役已有數年,青山埋骨,滿山之上,她尋不到屍骨,只能依稀看見散落在地的快化爲廢墟的帝家旌旗。
“梓元,你可知從今日起你再無半點退路,此事非一年兩年之功,或許十年二十年亦不能做到,你仍甘願?”
她點頭,神情堅毅執着。
“那好,你要記住這個地方,完成你的責任和承諾,洗刷他們的冤屈,把他們正大光明的送回帝北城。從現在開始,你不止是帝梓元,而是帝家的繼承者,帝北城的主人,晉南子民的王。”
姑祖母一頭白髮,望着天地白雲,如此道。
那時她是如何回答的,任安樂突然不願想起。
數年後,她站在大靖帝都的上將軍府,對着洛銘西垂眼,回:“銘西,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是帝梓元,不會忘記我入這座城池要拿回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