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2-28 1:46:51 本章字數:6566
(一)
偏生,她對下棋的興趣,並沒有因爲她拙劣的手藝而日漸下滑,反而日積月累越發深厚。睍蓴璩浪正如霍沐禮所樂意的,曦和下棋不行,卻喜歡收集棋具,喜歡看棋譜。
爲了鑽研一本棋譜,曦和在宮裡的時候沒少拉霍沐禮一起,有時一看就是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
霍沐禮看得想吐,曦和卻津津有味。她說,看一切事物都不能停留在表面,要學會看多起內涵所在。不管是這棋譜還是琴譜畫譜,都可以從中得到領悟以用在治國之道上。
棋譜還是一門深奧的兵法腙。
霍沐禮不得不跟着自己的阿姊一起學習,他在棋藝這方面有着驚人的成長,可回頭來看阿姊,卻還在原地踏步。
長昭女子在男子盛集之地一般不拋頭露面,這也是爲什麼今日曦和出門要換男裝的緣故。她輕車熟路地進了京城最大的棋樓,裡面賓客滿堂,顯然是來觀看今日棋樓裡的棋師一戰的。
這所謂的京城第一棋師,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人稱神弈子。想他半百之年都放在潛心研究棋藝上,自然是鮮少有人能夠比擬捩。
棋道,也是長昭文人墨客們興起的一門文化。
因而各個地方都會評比出第一棋師,而第一棋師隔三差五又會接到挑戰者的戰帖。但不是每一個挑戰者的挑戰,都能得到第一棋師的應接的。
通常,第一棋師門下都有學徒無數,只要挑戰者能夠從棋師親自挑選的學徒手中連勝五局,便可與第一棋師進行挑戰了。
這京城的棋樓裡高手雲集,基本上挑戰者很難在神弈子的徒弟手上連勝五局。所以曦和才覺得,此次挑戰神弈子的人有點本事,也讓她有足夠的好奇心想來觀摩一番。
因比賽是在臺子上面的,下面坐滿了人。曦和亦在其中撿了一張桌與另外三個陌生男子同坐。
還沒開始的時候,神弈子就已經在臺上坐着,一邊細細理自己的棋子一邊等挑戰者前來。
這期間,當然是有諸多話題可以討論。其中大家最感興趣的便是挑戰者本人。至今還沒有露面。
羲和不曉得從哪裡弄來一把摺扇,很是配得上她風流佳公子的裝扮,以摺扇掩了半面,與同桌的另三人討論了起來。
她眯着眼睛出聲問:“今日與神弈子對弈的人,你們知道他是何底細嗎?”
曦和的嗓音有些柔,但口音兒乾脆,如落盤之玉,讓人聽起來甚舒服。
有人回答她道:“這個我們哪裡會知道,不過這天子腳下也就神弈子的棋藝最爲了得,敢和他挑戰的人應當不是京城的人。”
又有人補充道:“說不定是哪個世外高人。”
若真是世外高人倒好。曦和想,今日他要真能贏了神弈子,就將他迎回宮中當她的老師也未嘗不可。
神弈子兀自等了一陣,見他將自己的棋子已經細細清理完了一遍,臺下面的觀衆都有些等不及了,可那個神秘的挑戰者卻還沒有出現。
就在大家都以爲他是不是臨陣退縮了的時候,神弈子突然站了起來。棋樓裡一派安靜,皆順着神弈子的目光看過去。
門口,一抹身量修長的人影,白衣廣袖。
(二)
誰也想不到來挑戰的人,竟是長這等模樣。狹長的雙目,俊朗無雙的輪廓,三千墨絲垂順在肩後和雪白的衣襟裡,脣角清清淡淡,遮掩了門外明媚的陽光。
他身邊跟了兩個年紀稍小的書童,左右將他護着。
男子不束髮,廣袖衣袍,顯然不是長昭國的人。
況且,長昭國的男子大都生得壯實,眉星目闊,又怎會有如此飄逸出塵之人。
曦和手裡的摺扇頓住,依舊掩了半面,露出的一雙微眯的眼,卻一刻不停地放在這位挑戰者身上不曾移開。
不光是曦和,那麼多人的眼光也都放在他身上。
他遲到了,不緊不慢地一步步走上臺,跟神弈子見了禮,說了一些面子上的話。然後二人坐下。
曦和看他那神色,額前的髮絲有些凌亂,一看便是才睡了起來又沒睡醒的狀態。
曦和在心中給他下了一個結論:有才固然是好,但不自重又不尊重對手,對對手掉以輕心滿不在乎,是很容易輸的。
臺上開始相互落了第一子,這盤棋局便不溫不火地展開了。
臺下自然無人敢大聲喧譁。臺上有一張放大後豎立的棋盤,棋盤橫豎以磁鐵鑄成,被放大的黑白棋子鍍了一層鐵油,對弈的兩人每落一子,便有人將放大的棋子落在大棋盤上,以便衆人能夠觀看得清清楚楚。
大抵同爲男人,莫看女人之間尚有品頭論足,男人之間也是相互有較量而且嫉妒心又很重的。
這不是長昭的男人,跑到長昭來找京城第一棋師挑戰,等於是在給整個長昭的男人下戰書。要是他贏了,豈不是讓長昭的男人覺得無臉面?
於是出於地域種族的差異,大家就對這個外來之客有了敵意。他們不希望這個外來人贏了神弈子。
曦和對此,倒沒有特別大的看法。可能她本就不是男子,不能夠體會男人心中的自尊心。不過若是在座的都是女子,想必就對那白衣廣袖的男人充滿了驚羨而不是敵意了。
曦和收了摺扇以扇柄支着下巴,聽同桌的人竊竊私語道:“他當真好大的膽子,穿成這樣也敢明目張膽地來跟神弈子討教,也不怕被人趕出京城。”
曦和湊過來玩味道:“方纔這位兄臺不是說來的人指不定是世外高人麼,今日他這麼一身裝扮,倒應了兄臺所說。”
說話的人不由多看了曦和兩眼。
另一人道:“且先看着,他那隨意懶散的棋風,怎可能是神弈子的對手。到時候敗了,不肖我們說,他自己也會覺得沒有臉面的。”
(三)
起初這棋下得不溫不火,可漸漸的就能看出深邃之勢了。神弈子鑽研了那麼多年棋道,又寫了那麼多本棋譜,在對弈方面早就是老奸巨猾,打從第一步棋開始便在屢屢佈置陷阱。
而對方卻似全然沒有察覺,依舊自顧自地散漫,落子隨意。所有人都胸有成竹,以爲那白衣人輸定了。興許是這種氣氛感染了神弈子,讓神弈子的面色也逐漸變得胸有成竹了起來。
曦和不動聲色地看着。她棋下得爛,卻看得懂棋局。就好比她不會上陣打仗卻能夠指揮士兵。
她在神弈子和白衣人的對弈當中,竟看到了兩軍對壘之勢。
神弈子的佈局當中處處是陷阱等着人跳,等到所有陷阱都扯住對方手足之時,他便可以凱旋收網了。
只是,這種局勢倘若是放在戰場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隨意散漫的棋風很容易讓對手掉以輕心,對手在佈置陷阱的同時,他卻在對手的身後佈置了一個更大的陷阱,將對手滿盤努力都套進其中。
棋局到了收網的時刻。
曦和展開摺扇,眼梢流淌着淡淡的笑意,與同桌人低低道:“幾位兄臺覺得哪個會贏?”
“自然是神弈子會贏。”他們回答得甚爲篤定。
曦和便勾脣,道:“不如我們賭一把如何?”
幾雙眼睛放在她身上,她掏出了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道:“我賭那個異域人會贏。”
幾人紛紛被羲和激發了高昂的情緒,他們覺得神弈子即將贏了異域人那是鐵上釘釘的事情,但既然有人拿出銀子往他們腰包裡送,又何樂而不爲。於是他們紛紛都下了注。
一人十兩銀子,一共四十兩。
最終,眼看着神弈子收網即將成功,怎料峰迴路轉,才發現他其實才是對手眼中的獵物,只要他敢落下那收網的一子,便是將自己徹底死死地堵進了敵人的陷阱裡毫無還擊之力。於是衆人都不明白,爲什麼神弈子臉色突變,會改變大家都以爲他會落子的位置,往旁的位置落子了去。
神弈子被白衣人以散漫隨意的棋風逼得節節敗退終無可進之地。
棋局已敗。
神弈子起身,向對手一揖:“老夫輸了。”
白衣人亦是起身,淡淡點頭:“承讓。”
有人說神弈子老眼昏花了,有人說白衣人純屬僥倖。唯有諳棋道之深意者,對着那殘破的棋局觀祥半天,才驚歎察覺,今日所遇對手,棋藝之高超。
羲和以十兩銀子賺了三十兩。
興許等到明日,這件棋藝戰事在京城流傳開了,儘管男人們對這位異域來的白衣人感到很不屑,但也無法避免讓閨中女子們感到天大的好奇。
會成爲茶樓裡說書人的話料也說不定。
他很驚豔的出場給大家留下的深刻的印象,贏了比賽以後便默默無聲地帶着自己的書童淡出了大家的視線。
(四)
曦和尾隨着這位白衣男子,裝作不經意間也與他同路。她不知道對方要去哪裡,只在安靜的巷子裡不緊不慢地行走着。直到曦和開始懷疑,莫非這人一早就知道自己跟蹤他了?他這般一直環環繞繞地走冷巷子,是在玩兒自己?
將將這樣一想,前面的人卻突然停下了腳步。曦和驚了一驚,見四處無牆角角落可以躲身,乾乾地站在後面。
曦和細細一瞧,他並沒有轉身,而是前路遭人阻擋了去。
擋路人三三兩兩,衣着倒是正經,可能是方纔棋樓裡觀棋的人,見這個白衣異域人贏了比賽,特意過來想請教?
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大抵他們是神弈子的棋迷,今日神弈子輸了比賽,他們心中不服,覺得是神弈子有心讓他,而他卻絲毫不知感恩,贏了人就走,讓他們感到很不爽。一個異域人,來了長昭,也敢這麼囂張。
一通談話下來,大抵他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然後個個似乎要揍這個異域人不讓他好過一般。曦和覺得他們想要爲難他的還有部分原因是因爲,他氣場太大牌了,長得很讓同性嫉妒。
這光天化日,她也能撞見如此不堪之場景。
白衣人身邊的兩個童子忿了,道:“初來長昭,公子與人比棋,竟有人如此無賴,輸了也不認賬的!怎麼,還想打架嗎?”
白衣人示意兩個童子閉嘴,清清淡淡地問:“你們想怎麼樣。”
“我們不想怎麼樣,就是看你不爽。想欺負一下你。”
人家不是長昭人,更不是良家女子,怎的被堵在這深巷子裡說欺負就欺負?這也不符合長昭人民友好和睦的優良傳統。
曦和應當計較一下。
打開摺扇,像個貴公子一般搖着扇子,眯着一雙眼睛,神情被摺扇半掩住了,邊走上前來邊道:“輸贏乃兵家常事,更何況一盤棋呢?方纔那麼多人都看着這位公子和神弈子對弈,他並沒有動什麼手腳,神弈子也願賭服輸,幾位公子現在這般對人不客氣,可怎麼是好?”
幾人轉身,看着翩翩而來的曦和,那雙微眯的眸子顯足了神韻風采。他們不服道:“分明就是他僥倖。”
唯有那人,初見她時,愣住了。隨後冷淡的神情如冬日寒雪一點點地化開。
曦和挑眉道:“棋場如戰場,只有輸贏,還從沒聽過僥倖和不僥倖。”側頭睨着他們,嗓音又輕柔道,“幾位還是莫要爲難這位公子。來者是客,我們長昭還是相當好客的。唔你們知道,長公主比較喜歡聽八卦,今日之事不待明日就會傳進她的耳朵裡,屆時知道你們這樣不禮貌地對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可能會生氣。”
一提長公主,難免幾個長昭男人有些動容。他們都是十分敬畏長昭的長公主的。
後來幾人便沒有再繼續爲難白衣人,頗有些面色不平地離去。
(五)
“嗯你們長公主原來喜歡聽八卦?”見人走後,他看着曦和,淺淺地牽起脣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長之神情來。
卻十分柔和。
曦和麪不改色道:“公子莫要見怪,我只是隨口一說想唬一唬他們罷了。”讓別國人曉得長公主的這不算高雅的喜好,不妥。她頓了頓,繼續道,“方纔他們對公子無禮還請公子莫要見怪,今日公子挑戰神弈子,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難免他們要做出這樣過激的行爲來。”
對方很大度,笑笑:“無妨,我不見怪。”這正好是一個搭訕的好機會。曦和道:“我好似與公子同路,不知可否邀公子同行?”
他給了曦和一個“你確定我們同路嗎?”的眼神,曦和會錯意,惋惜又道:“若是公子不願也就罷了。”
他狹長的雙眸放在曦和身上,眸光淺淺,笑:“同路,同行也好。很高興認識你。”
曦和心情還不錯,便與他閒話了起來,道:“公子這身裝束,一看便不是長昭人。可是從東曜來?”
他挑眉:“你知道東曜人像我這般裝束?”
“在書籍上看見過,不喜束髮,不喜着緊身衣袍,男子大都飄逸俊美”,說着一雙眼睛便在他身上流連,羲和勾脣而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淡淡笑了兩聲,沒有應答。
曦和又道:“方纔我看了你和神弈子的比賽。”
“當如何?”
“精彩至極。只道這黑白棋源於我們長昭,竟不想也還有東曜人如此精通棋藝,讓我不得不佩服。”
“你看懂了?”他擡起眉梢,看着曦和。
曦和笑得自在,眉目間不自覺便流露出絲絲嫵媚,道:“雖不知公子胸中計量,棋局之上,還是大致看懂了的。”
“那你也不簡單。”
“我與公子一見如故”,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曦和自然還要繼續套近乎,“也多虧了公子,讓我賺了點兒小錢。”
他眸子裡笑意點點,道:“莫不是你還拿我跟人賭棋了?”
曦和大方承認道:“贏了三十兩。不如我做東,請公子喝兩杯如何?”
“看來我不去,就對不起你贏的錢了。”
白衣人只道自己叫白樺,曦和道自己是子毓。然後兩人便稱兄道弟了起來。
名字,都只是一個稱呼而已。曦和不在意對方給的名字是真還是假,自己也沒有將真實名字告訴白樺。
子毓只是她的表字,她國姓霍,單名一個覓,叫霍覓。
款待客人,曦和從來都不會含糊。她自然是帶着一身白衣的白樺入了京城最高檔的酒樓。回頭一看白樺,覺得他的名字和他的人還挺襯。
(六)
酒樓裡有嫋嫋琴音,也有姑娘唱小曲兒,是個高雅的地方。曦和要了一間包房,將白樺帶進去品酒賞點心。
點心都是富有長昭特色的小吃。
見白樺抿了一口長昭的一品果酒,曦和眯着眼睛問:“白樺兄覺得這酒如何?”
白樺道:“清淡而甘醇,不像酒又是酒。”
曦和便笑道:“白樺兄有所不知,長昭的一品果酒,大都是女子所釀,因而酒性很柔和若女子釀酒的雙荑。今日初次與公子相交,不知公子海量也不敢唐突,便以這果酒款待公子權當是應個景兒。”
白樺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轉動着酒杯,道:“我覺得挺好。”擡起眼簾,眼裡是認真的神色,問,“雖是大多女子釀酒,我見子毓兄有些懂酒,那子毓兄可會釀這酒?”
曦和愣了一愣,隨即打開摺扇,習慣性地半掩面,湊過來了些,嗓音淡沙十分好聽,不謙虛道:“實不相瞞,我也是會釀一些的,味道不比這裡的一品果酒差,白樺兄信不信?”
“信,怎能不信。”
曦和道:“有空我釀給白樺兄品。”
酒過三巡以後,曦和有些熏熏的,與白樺一起出了酒樓。要分別的時候,她也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最終目的。
眼見着白樺往前走了幾步,應當是回自己落腳下榻的地方。曦和終於忍不住叫他:“白樺兄。”
“嗯。”白樺似乎料到曦和會叫他,回身的時候,眸光滿含笑意。
曦和揉了揉發暈的眉心,走上前去,問:“不知白樺兄在什麼地方落腳的?若是住的客棧的話,難免有諸多不便。”
白樺道:“不是客棧。城郊有別院。”
曦和有些惋惜,道:“原來是這樣。我還打算邀白樺兄去蔽舍坐坐呢,也好向白樺兄請教幾招棋藝,既然如此就算了罷。”
白樺挑眉,淡淡笑道:“城郊往南不出十里,我住那裡。你隨時可以來,我教你。”
曦和對他的回答感到很滿意:“太好了,那隔日我便來找白樺兄了,白樺兄莫要嫌我煩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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