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林三太太怎麼了?”金桔有些好奇地問。
方姨娘回過神來,對她安撫似的柔和地一笑:“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罷了。”
方姨娘有一點很好,她從來不對身邊伺候的人發脾氣。
在任何時候,她都是善意體貼的,如水一般溫柔的女子,所以方姨娘身邊的丫鬟婆子們對她都很盡心。
“伺候筆墨,我有封信要寫。”方姨娘坐了片刻,終於還是起了身,往書房走去。
金桔勸道:“姨娘,已經很晚了,可要仔細您的眼睛。”
方姨娘搖頭:“沒關係。”
方姨娘是知道自己的弟弟不久之後就要升遷的,她也希望方雅存能來燕北,這樣以後在任家她的地位就能更穩。
官場上的事情方雅存來信與她提過幾句,這次她弟媳來燕北還是她事先打聽的各路官員的住處和喜好。這次燕北幾個富饒的州縣空下來有五六個缺,爭這幾個位子的卻不只五六個人,方雅存上次來信曾和她提起過蘇家的一個姻親也有意來燕北。
方姨娘是個一點就透的聰明人,二太太蘇氏這次無緣無故的就幫了林大太太一把,肯定是有緣由的。現在看來最大最有可能的緣由就是蘇氏想要爲自己的孃家大嫂搭上林家三太太這一條線。
方姨娘很慶幸現在獲悉了此事,讓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她需要儘快將蘇家的意向告訴自己的弟弟,讓他早一些做好準備。
事情終於朝着任瑤期希望的方向發展了,這還只是一個開頭,而萬事只要有了開頭,就一切都好辦了。
任家決定在端陽節當日啓程去雲陽城。橫豎也就是一個多時辰的路程,算不得太遠。
任時佳這次與任家人一起回雲陽城,她正好坐完了月子。再在孃家躲着也不像。這次回去也順便能趕上林家給小岑哥兒準備的滿月宴。所以這次任老太太也會在林家多待上個幾日。
這次任大太太留在家中,任老太太帶着孫輩們過去。原本任老太太打算冷着五太太不帶她和任瑤玉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又改了主意。至於三太太李氏,任老太太向來是不肯帶她出門的。
“今兒祖母說了。方姨娘和任瑤英也一起去。”晚上在給李氏請安出來的時候,任瑤華對任瑤期道。
“因爲那位方夫人要來?”任瑤期微微挑眉,並不意外的樣子。
“嗯。”任瑤華心情不怎麼好,臉色冷冷的。
臨分別的時候。任瑤期聽到她隱忍又不甘地道:“這三房到底誰是妾,誰纔是正經的正房太太!這就是我們任家所謂的規矩?當真可笑!”
任瑤華說這話並未想要從誰那裡聽到答案,說完之後她就挺着僵直的腰揹走遠了。任瑤期站在庭院中看着她的身影漸漸隱沒在廊下的暗影裡,只有暗紅色的裙襬在丫鬟手中的燈籠光下時隱時現。不多會兒也消失在了前方的角門處。
第二日就是端陽節,任家上下都在準備出行事宜。
李氏雖然不去,卻也忙着給任瑤期和任瑤華姐妹兩人收拾東西。
女兒爲李氏打抱不平。李氏卻是早已經習慣。對自己被留在家中一事並不介懷,反而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見任瑤華這幾日一直沉着臉色一副不痛快的模樣,似是隻要一點小事惹了她就能炸了。
任瑤期擔心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這一日終於還是將她拉到一邊笑着勸道:“三姐,你在這邊嘔什麼氣呢?都嘔了幾日了也該消停了。只要母親她高興不就行了?”
任瑤華一聽就來火:“什麼只要母親高興!我不信她是真的高興!我昨兒還去求祖母,纔剛開了個口就被祖母岔開了話題。”
任瑤華面上雖然是火氣很大的樣子,聲音裡卻是帶了委屈的。
任瑤期知道她的脾氣。見她對着自己發火也不生氣,反而笑道:“我倒是覺得母親不像是強顏歡笑的樣子,因爲…父親這次不也不去麼?”
任瑤華一愣,暴怒的模樣變成了愣怔。
“所以我覺得母親這次不去也好啊,你知道父親那性子,一畫起畫來吃飯的事兒都能讓他忘到天邊兒了,母親就算是與我們一起去了雲陽城她也會惦記着父親。”說着任瑤期朝着任瑤華眨了眨眼,帶了些揶揄的神色,“三姐,你都這麼大了還離不開母親,羞不羞啊!”
“我,我不是”任瑤華下意識就要辯解,待看到任瑤期壞笑的模樣才反應過來是被妹妹打趣了。
“你盡會胡說八道!”任瑤華拂袖擺出了長姐的架勢,想了想她又不確定地問,“父親真的不去嗎?”
任瑤期點頭:“當然,我問過了。不然你去問問母親?”
見任瑤華臉色總算是好看了些,任瑤期不由得抿嘴一笑。
雲陽城去不去,對李氏而言其實沒有那麼重要。難道李氏去了就能在方姨娘面前彰顯正室的身份?李氏就算是委屈也只是會爲了任時敏。
所以在任瑤華爲這件事情大動肝火的時候,任瑤期偷偷的讓袁大勇幫她從一個潦倒的書生那裡買了一幅前朝舊畫回來。
上一世任時敏手裡的每一幅他心愛的畫任瑤期都知道出處,原本這幅畫是要在今年秋被任時敏手下一個管事買回來孝敬給他的,任瑤期將這畫提前買了回來。
因爲任時敏有個愛好,每次得到一幅好畫後會花上半個月的時間來仔細推敲琢磨,然後再自己臨摹下來。
果然,任時敏一看到畫腳都挪不動了,什麼端陽節龍舟賽,在三老爺心裡全是過眼的煙雲。他是不會爲了煙雲而冷落自己的心頭好的。所以三老爺大手一擺,雲陽城爺不去了,爺要在家閉關畫唬如此,李氏高興了,方姨娘鬱悶了。
方姨娘若是和任時敏攜手去雲陽城看什麼龍舟賽。正室李氏反而被留在家裡,外頭對任家三房的妻妾地位自然會做一番猜測,李氏難免會被人輕看。而方姨娘揣着正室的待遇,在雲陽城裡串門子也方便一些。
現在任時敏撂挑子不去了。方姨娘行事就沒那麼方便了。
到了下午,任老太太還專門派了人過來找任時敏,想讓他跟着一起去雲陽城,畢竟這也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事。燕州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過去,男人們觥籌交錯之間也能交流一下家族情誼。
可是三老爺是誰,三老爺說不去就不去,牛來拉也不去。誰也強迫不了,最後乾脆賴在正房裡躺下裝病了。任老太太氣得不行,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李氏配合着在三老爺牀前伺候着。渴了端水。餓了就端吃的,盡心盡力。
這下連任瑤華也高興了,臭了幾日的臉色終於放晴,彎着嘴角去看丫鬟們收拾東西了。
任瑤期也在屋裡看着丫鬟收拾東西,說是看着,其實是徐嬤嬤指揮丫鬟們,她歪炕上看書。
正當這會兒。周嬤嬤過來了。
見周嬤嬤這會兒過來,任瑤期還以爲是正房那邊任時敏和李氏那裡又出了什麼事情,不由得將手中的書放下了,從炕上坐了起來。
周嬤嬤上前來行了一禮,卻是小聲道:“五小姐,羅婆子來了。”
任瑤期聽到這個人名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羅婆子?”
“就是前一陣子,您說要見的那位莊子上的老婆子。”周嬤嬤低聲解釋道。
任瑤期立即想了起來。
是那位住在莊子上的婆子,上次任瑤期問周嬤嬤瞿家的事情,周嬤嬤說莊子上住了一個年紀大的婆子,對白鶴鎮上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原本早就該請來了,不想這位姓羅的婆子前一陣子被莊子外頭的一條野狗咬傷了腳,所以耽擱了下來。任瑤期也因爲任家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暫時將這事兒給擱下了。
“人呢?”任瑤期問道。
“這會兒府裡上下都忙着,我讓小丫鬟帶着她去吃飯休息了,畢竟年紀大了,怕有個什麼閃失。您現在要見她嗎?”
任瑤期想了想:“先讓她歇着吧,晚些時候再帶來見我。”
“奴婢原本吩咐莊子上的人等她傷好了再送過來,原以爲還要些日子,不想正好趕上您要求雲陽城這會兒,是奴婢安排不周。”周嬤嬤請罪道。
任瑤期擺了擺手,安慰道:“無妨,我只是想問她些事兒罷了。早來晚來都一樣。”
周嬤嬤下去安排了,用了晚膳之後任瑤期才讓她將那個姓羅的婆子帶過來。
羅婆子已經七十來歲了,一直在莊子上做活兒,頭髮花白,面色是黃褐色的,臉上全是褶子,走路還一瘸一拐的,精神倒是還不錯的樣子。
扶着她的是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長相倒是清秀就是膚色太黑,梳着個雙髻沖天辮,穿了一身紅色的粗布衫,眼神靈動。
見任瑤期的視線停留在那個小丫頭身上,周嬤嬤忙道:“這是羅婆子的孫女,祖孫兩人相依爲命,羅婆子不放心將她留在莊子上就一起帶過來了。”
雖然有些奇怪羅婆子這麼大歲數了孫女還這麼小,不過任瑤期也沒有多問,笑着點了點頭,免了羅婆子的禮,讓桑椹去拿了個凳子來讓羅婆子坐了。
羅婆子道了聲罪,小心翼翼地挨着半個凳子坐下了,戰戰兢兢的也不敢先開口說話。跟着她的小丫頭對屋子裡的事物感到有些好奇,見自己的祖母拘謹卻也不敢放肆,規規矩矩的挨着羅婆子站在她身後。
任瑤期對那小丫頭溫和地道:“你先跟着這位桑椹姐姐去吃點心好不好?”
小丫頭用眼角瞟了一眼桌上的那裝着百果墩、糖耳朵、豆麪糕、蜜麻花、糖蓮子,葵花子兒等各色點心果子的紅漆鑲螺鈿八棱食盒,嚥了一口口水,然後看了自己的祖母一眼,沒有動。
羅婆子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聽主子的話,去吧。”
桑椹端起了那個紅漆鑲螺鈿八棱食盒朝着小丫頭招了招手,帶着她往外頭去了。
羅婆子看着孫女一步一回頭的離開。搖了搖頭,對任瑤期道:“小姐莫怪,小孩子鄉下地方長大的,沒見過什麼世面。”
任瑤期微微一笑:“我瞧着倒是很好。身子骨也結實,她平日裡跟着您一起下地幹活兒?”
羅婆子臉上笑出了深深的褶子:“這孩子心地兒好,當年纔剛學會走路就想着要幫我幹活兒,平日裡我幹什麼她就跟在我後邊幫忙。我這一生無兒無女。臨到老了撿了個寶,這一生也值了。”
任瑤期一愣,原來那小丫頭不是羅婆子親孫女。
羅婆子似是知道別人心裡怎麼想,說道:“這孩子是我七年前在田坎兒上撿到的。當時只有六七個月大的樣子。”
周嬤嬤有些驚訝:“這麼說她只有七歲?我還以爲有九歲了。”
小丫頭長得身體結實,身量也高,瞧着也很機靈。跟八九歲的孩子差不多。
“可不是。飯量也大着呢!好在她自己能幹活兒,不然我也養不大她。”羅婆子搖頭笑道。
任瑤期在一邊打量這羅婆子,這婆子年紀很大,容貌也與一般的常年在田間操勞的農婦沒有什麼兩樣,不過任瑤期卻是感覺道她說話動作並沒有外頭那些農婦們粗俗,就連她那個收養回來的孫女也知道分寸。
“羅嬤嬤一直在我們家莊子上麼?家裡是哪兒的?”任瑤期問道。
羅婆子眯着眼睛想了想,才道:“奴婢是白鶴鎮近郊的。父母在災年的時候餓死了,所以自小就在莊子上幹活兒,不過原本那莊子不是任家的。”
“哦?那莊子原本是哪一家的?”任瑤期問道。
任家的幾個大莊子是在前任家主任寶明在的時候買下來的,是與任家這座宅子差不多一起買的。
“在任家之前那莊子是一戶唐的人家的。”羅婆子道。
任瑤期想起來這座宅子好像也是從一戶姓唐的人家那裡買的,可能是這戶人家買祖宅的時候順便將名下的莊子也一起買給了任家,這是很常見的事情。
周嬤嬤見任瑤期在問羅婆子的話,想了想,將屋子裡的丫鬟婆子們都叫了出去,只她自己親自留在屋裡守着。
“不知道羅嬤嬤記不記得一戶姓瞿的人家?應該是幾十年前白鶴鎮上的富戶,後來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家道敗落了。”任瑤期看着羅婆子,輕聲問道。
羅婆子又是眯着眼睛想了想,這似乎是她想事情時候的慣用的表情:“奴婢倒是沒有聽說有這麼一戶富戶。”
任瑤期不由得皺眉:“真的沒有嗎?您再仔細想想?”
羅婆子果真又想了想,還是搖頭:“沒有。小姐確定是我們白鶴鎮附近的嗎?會不會是別的地兒的?”
任瑤期不由得有些失望,點了點頭:“可能是我記錯了。”想了想,她又問,“在我祖父那一輩,任家有沒有跟哪一戶人家不和過?”
羅婆子聞言看了任瑤期一眼,賠笑道:“小姐這是什麼話,任家向來和睦友鄰”
周嬤嬤站在任瑤期身邊冷聲打斷道:“羅婆子,我們五小姐這麼老遠將你找來,不是爲了聽你說那些有得沒得的廢話的。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答好了,小姐自會給你賞銀,再好好兒的送你和你孫女回去。”
羅婆子一頓,看了看周嬤嬤又看了看淡笑不語的任瑤期,又想了許久才斟酌着道:“要是說不合嘛…也不是沒有。當年任家買了西山的幾個山頭建了煤窯,曾經與臨近的一個山主打過官司,因爲那個山主寫了狀子到縣老爺那裡去告任家將煤窯挖到了他家山頭的地底,不過後來任家花高價將那山主的山頭也給買下來了,兩家便和解了。另外就是有一年有座煤窯塌了,埋了不少人,有一家人的兒子帶頭鬧事,最後被官府抓了起來,不過聽說那人在押解的途中逃跑了,臨走還放言說要與任家勢不兩立,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見人出現,估計早成了黃土一堆了。”
任瑤期靜靜聽着,在心理做着判斷。
羅婆子接着又說了幾戶人家,都是幾十年前與任家有過大大小小的過節的。最後羅婆子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來了,眼巴巴地看着任瑤期賠笑道:“小姐,奴婢就只記得這麼多了。”
任瑤期看了看窗外,這時候已經過了掌燈時分,院子外頭都點起了燈籠,屋子裡也點了蠟燭。
“今兒就先到這裡吧,你先回去歇着。”任瑤期笑着端了端茶,示意周嬤嬤先將人送出去。
周嬤嬤將羅婆子送了出去交給了丫鬟,讓丫鬟將人帶去外院歇着,又轉身回來了。
“小姐,這婆子還要留在府上嗎?”
任瑤期正斜靠在炕上想事情,聞言擡頭:“嗯,暫時先讓她在府裡待着吧,等我從雲陽城回來再做打算。”
她總覺得還能從羅婆子口中問出什麼來,不過明日一早就要啓程去雲陽城,任瑤期今日沒有時間細細盤問了。
“那奴婢先將她們祖孫安排在外院住着。小姐今兒早些休息,明日卯時一到就要啓程呢。”周嬤嬤囑咐了一聲就退下了,交代丫鬟們進來伺候任瑤期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