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長風見了經綸殿裡的景象,神色不動,執禮,“參見父皇。”
微低眸,“父皇可有恙?”
乾景帝大笑,“無恙,皇兒連日趕路辛苦了,父皇敬你一杯。”
容夫人擡起纖手倒了一杯酒,優雅起身遞與湛長風,笑語晏晏,“殿下,可自行用了它,還是...”
她背對着景帝,眼神纏人,像是喃喃自語的妖,低聲道,“我餵你。”
湛長風冷撇了她眼,拿手擋開酒杯,看着景帝道,“若父皇無事,我便回青州了。”
“皇兒急什麼,”景帝理了理袖子,“邊關不是還有楊老將軍在麼?”
嘩啦嘩啦奔跑間鎖甲作響,不過一息經綸殿便被禁衛軍包圍了,寒光點點的槍尖直對着大乾太子。
湛長風欲抽出腰間軟劍,驚覺內力全無,景帝眼眸沉沉,“皇兒不要白費力氣了,離歌之毒無色無味,融在香料裡,在此間燒得夠久了,它已然進入你的口鼻肌膚。”
“爲何?”
湛長風站在那兒,身量挺拔有力,神色沉靜,好像在問一件尋常的事。
乾景帝不得不承認,他很中意這個女兒,她具備爲皇的實力和心性。
可惜,她更是他統一大乾的刀劍,現在局勢已經在掌握之中,刀劍也該歸鞘了。
“你可知朝中的中郎將是誰?”
湛長風抿了抿脣,聽得景帝繼續道,“那纔是孤唯一的兒子,他將是未來的太子。”
這話殘忍得很,就像一道滿是惡意的光,穿透了原來不以爲意的迷障,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她從出生就被否定了。
大乾皇族子嗣薄,幾代都是單傳,景帝雖然荒淫無道.風流成性,卻近中年才生下她一個孩子,她一出生就被鮫人紗遮掩了性別,冊立爲太子。
湛長風從來沒有疑心景帝會對她下手,也不怕功高震主,因爲她是他唯一的子嗣,因爲她是真正的皇族正統,身後站着大乾四十一代天子的信仰。
“太子過勞猝死,你覺得如何?”乾景帝一揮手,那些禁衛軍端着槍齊齊刺來,像是要將她扎個馬蜂窩,門外的雪涌進來如劍光凌冽,剎那捲飛了數把長槍。
她已然窮途末路,最後一擊,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那些個士兵也是戰戰兢兢,他們還記得誰被百姓奉爲不死戰神。
乾景帝看透了她的不支,反倒不急了,“你可後悔,若你沒有成爲太子,安分當個帝姬,又或早早死在那些戰役中,何來陷入如今境地。”
“後悔?”湛長風似笑非笑,“我從一開始就沒得選擇不是麼?”
“我只恨我一心爲國未能馬革裹屍,卻死在勾心鬥角。”
“我只恨我全知全能其實一無所知,早就衆叛親離。”
“我只恨我不負天下不負君,到頭來只負了自己。”
她的一腔熱血全投到了戰爭當中,輪到自己卻連爲自己悲哀的力氣都沒有。
所以她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乾景帝的背叛和算計,以及自己的結局,彷彿她死了已久。
乾景帝面容複雜,“我的兒,我也不想對你出手,若是可以,我會將大乾交給你,安樂地當我自己的太上皇,甚至你要大義滅親,我亦無話可說。”
“孤是不會治國,也不想治國,但!”他的眼神尖銳起來,“孤還知道什麼是老祖宗立下的規矩,還知道什麼是倫理綱常!你實在太讓孤失望了!”
“兒臣不知道父皇在說什麼,誰都可以指責我,唯獨你不能指責我,皇族的列祖列宗不能指責我!”
“你還不知悔改嗎,你讓平民和士族一樣享有讀書習武的資格,你讓女子出門做工,十多年來,你破壞了多少規矩!”
“我以爲這些問題已經過去了,當年在朝堂上的辯論,我不想重複第二遍,我所做一切,只爲恢復生機,只爲支撐戰爭,只爲保住大乾的江山。”
“此一時彼一時,士族文人們已經嗅到了戰爭即將結束的氣味,當年他們能支持你的決策,現在卻不可以,誰都不會讓原本卑賤的人和自己平起平坐。”
景帝道,“你捫心自問,你所爲,是不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削弱士族的地位,提拔平民.武者.女子的地位,孤寧肯亡國,也不允許出現如此動搖國祚.逆轉綱常之事!”
“孤已經忍你很久了,孤一直在等你悔悟,如今這一步,是你自找的!”數年前,他知曉自己在外還有血脈,沒有馬上認下,他一點也不認爲自己和一平民的孩子有資格當他的皇子,可現在不同了,他需要一名真正的太子繼承天下,邊關的瘟疫不是需要千寶琉璃盞嗎,正好太子一死,新太子去救萬民於水火。
湛長風目光中透着高高在上的憐憫,她忽然發現什麼皇族,什麼天下,也不過如此,只是供人操弄的高等玩具罷了,“父皇,我記得中郎將今年二十歲。”
景帝傲然,“他不會比你差,你自以爲對帝都全然掌控,卻不知他也有大臣支持,你自以爲皇宮的一切都在你的鼓掌之中,今也不是被禁衛軍包圍了嗎。”
中郎將曾當過禁衛軍的小統領,暗地收攏了一批心腹也能理解。
但湛長風笑出了聲,“你真的以爲他會是你兒子?”
“......你這是何意!”景帝攥緊手中酒樽,緊緊盯着她。
“父皇,你還記得母后是怎麼死的嗎。”她眉間散了冰冷的鬱氣,昭昭朗朗道,“母后沒有管你有多少妃嬪,沒有管你怎麼廝混,可你,任你的寵妃們欺壓她.毒殺她,我的外祖,也莫名被你削官流放,若不是我的出生,恐怕早讓你殺了,母后一生不爭,卻到底爲我爭了一次。”
湛長風望着他,“她爭的,就是確保我是皇族唯一的子嗣,我之後,您已經沒有生育的能力了。”
“如果您理智尚在,不想讓大乾斷送在您手上,就放了我,當做今天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否則,我死之後,那不知從哪裡假冒來的皇子,就會讓您陪我入地獄,大乾就此消亡,您還有何面目自稱大乾皇帝!”
“胡說八道!”景帝勃然大怒,揚手擲出酒杯,那酒杯擲在太子身上,彈落在地,美酒拋灑。
“陛下,太子不過是在做垂死掙扎,您不要着了她的道兒。”容夫人暗自心驚,按景帝的意思,這太子,原本該是帝姬?
按太子的意思,景帝其實早就無法人道?
這倆父女,都把彼此算計得透透的。
景帝眸中充血,越過太子看向興沖沖進宮門的中郎將,中郎將似乎知道殿中有毒,沒有踏進來,在門檻外跪地道,“父皇,經綸殿周圍都已經是我們的人馬,絕不會泄露半點消息。”
......景帝啞着聲音,“你,擡起頭來。”
中郎將依言擡頭,眼中甚是濡慕,“父皇。”
他長得確實有幾分景帝的樣子,他的母親也確實被他寵幸過,加上滴血認親,可以說是確認無誤了。
景帝不相信太子說的話,“你莫要再狡辯了,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