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逑被曬得嘴脣乾裂,艱難的走在土路上, 因雙手被捆縛, 他走的東倒西歪, 身上的肉被麻繩勒的像是絲線綁緊放鍋裡煮的肘子。
他擡頭朝前朝後看過去, 隊伍延綿在泥濘的土路上,不見首尾。他們雖然被捆綁着當作犯人被押送着,但押送他們的人,也不比他們好到哪裡去。
他眼下一片青紫,幾乎要睜不開眼,但最折磨人的還不是這個。
他轉過頭去,啞着嗓子輕聲道:“你餓不餓。”
舒沒有說話, 她腳步蹣跚, 低垂着頭, 僅憑意志在往前走似的。
狐逑忍不住舔了舔嘴脣,往她身邊走過去半點,壓低聲音道:“你別倒下,我們說不定還有活路!”
舒擡起頭來, 眉毛亂糟糟的, 臉上也有好幾道小傷口,兩頰微凹,點墨的眼睛突然轉過來,死死盯着他。
狐逑被她眼神嚇毛了。
舒嗓音已經沙啞的不成樣了,她沒有反光的黑漆漆雙眼看着狐逑,半晌道:“現在沒機會, 但我遲早殺了你。”
狐逑:“……晉王被殺我也沒有想到啊……”
舒磨牙:“那也不能改變什麼……你跑不過我,也打不過我。等我再拿你的血去祭典君父。”
她實在眼神太過兇狠,狐逑之前沒有接觸過這位太子,卻也聽說過善良溫和的名聲,哪裡想到是這樣的人。他兩頰的肉都被這眼神威脅的縮了起來,半晌才道:“我……也算救了你半回,能不能先將功抵過。沒有我,暴雨那天,你說不定也被那絡腮鬍子給弄死了。”
舒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把我憋昏了,我需要你救?!閉嘴吧,你還想再這個隊伍裡說什麼!”
狐逑轉頭往前後看了看:“不要緊,這些人不可能聽得懂雅言。等找到機會我們就走,我帶你去舊虞,舊虞的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一定會送你回雲臺的。”
舒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冷笑出聲:“他要是早已上位,你狐氏不是被滅就是又做了牆頭草,你想把我送到舊虞,不就是想給你們狐氏邀份功麼?我不會再靠任何人,我自己,也能回雲臺……也能殺了白矢!”
狐逑被她語氣中的狠厲與堅決震了一下,舒轉過頭去,低頭看路,不再轉過臉來了。
晉王被殺一事,就算他是個旁觀者,也算是有所參與,他不能說心裡不愧疚。
他低聲道:“那我送你去秦國或者魏國,他們一定會幫助你還朝。就算不能回去,他們也會給你很好的生活。”
舒似乎在亂糟糟的短髮下輕輕冷笑了一聲,不再說話,艱難往前走去。
日頭雖然很足了,但風一吹來,仍是一陣冷意。
舒只覺得眼前發暈,幾乎都要走不動了。
暴雨那夜,她與狐逑坐在浮木上,順着湍急的河流不知道飄了多遠,等到白日他們能看見兩岸景色了,這才發了懵。誰都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兒了。
當時舒就打算把狐逑推到水裡,但奈何狐逑噸位大又死死抱住浮木不撒手,推了幾下都推不動。幸而狐逑比較慫,當時在浮木上連忙喊道:“我會說晉國方言土話,我也知道南方的道路城鎮,我可以幫你的!”
舒這才暫時作罷,她想着利用完這個胖子再說。
狐逑看她終於放棄掰他的手,連忙鬆了一口氣,兩腿夾緊浮木,道:“我叫狐逑。狐氏,你聽說過麼?”
舒面無表情:“不就是那個給白矢當過狗的狐氏麼?你這名字倒是取的形象。”
狐逑扁了扁嘴。他已經不止一次被這樣說了,可他明明是因爲生下來就可愛,父母覺得他往後一定會長成翩翩公子,才取了“君子好逑”的逑字。
誰能料到小時候也被人稱讚靈俊的長兄因病消瘦的不成樣,而他卻跟被吹了似的鼓起來,連小時候一雙大眼都被擠的只剩下一半了。
漂浮在浮木上的時間很長,倆人也一直無言,舒的腿也還泡在水裡,她低着頭,把自己挪到浮木的遠端,不跟他靠近。過了沒一會兒,狐逑就聽見了本來就不長的浮木的那頭,傳來了低低的哭聲。
又這樣飄了一個白天,他們才被逐漸平緩的水勢衝到了靠近岸邊的地方,兩個人四隻手刨了半天水也沒夠到岸邊,看水勢也不會太危險了,二人便在稍微靠近岸邊的地方下水,往岸邊游去。
然而他們上岸的地方是一片荒野,倒是有片臨岸的樹林,卻既沒有道路又沒有人煙。
二人又餓又冷,都是貴族出身不食人間煙火,就算撿了些柴火樹枝回來,也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會燒火。二人沿着河岸慢慢走,想要抓點野味,可晉國從去年夏日就開始糧產不佳,少部分地區甚至饑荒嚴重,野果草根都被扒出來吃了,更遑論小蛇草鼠,估計早就被吃滅種了。
倆人走了一個下午,甚至連鳥叫聲都沒聽見,只能喝河水,灌得肚子都跟水囊似的,一拍能聽見幾聲空響。
快走到黃昏的時候,倆人遠遠看見了像是村莊的輪廓的一片建築……或者說是棚屋。
那處村莊在緩坡半腰上,規模看不太清楚,迎着西邊的屋檐被照的紅彤彤的,影子拉的斜長。
狐逑忍不住興奮起來,他還沒說什麼,舒一把拽住了他。
她皺眉:“你看。”
有一線隊伍從那村莊中緩緩走出來,迎着光,依稀能看到幾張如枯槁的臉,影子也都被拉的比人還長。其中不少人還拉着車或揹着揹簍,大概加起來有將近百人。
狐逑跟她一起蹲在樹林裡,道:“看起來像是村子裡的人想要遷走了……應該不要緊,我們上去問問吧。至少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我身上還有個玉佩,可以跟他們換點吃的。”
兩個人都天真的過分,舒雖然也有提防,但畢竟也很少下雲臺離開曲沃,也沒多想,跟他一起往那羣麻木行走的村人的方向走去。
舒越走近,那羣人的神色越讓她心裡有些害怕。
她知道晉國很多地方已經發生了饑荒,但卻從來沒有對饑荒有太深的見解。而就在十幾日前,她還提議君父將糧食借一部分給秦國,雖然在她的斡旋與商議之下,借的糧食不算太多,但這對境內的百姓,無異於雪上加霜。
但就能因此不借糧麼?在去年年末秦國境內開始遭遇大面積饑荒的時候,楚國令尹荀南河就表現出想要借糧拉攏秦國的意思。這次的複雜境況下,秦晉的聯盟太重要了,而且秦國也承諾在今年年末以戰馬和鐵礦來作爲還禮,她必須要借這份糧。
就是因爲是必須要做的事情,纔會在親眼看到結果與代價的時候,心裡更難受。
他們走到離那羣村人不遠的地方,狐逑雖然出身貴族,但畢竟是鄉下落魄的貴族了,還是會說一些方言土話,他剛要開口,忽然看到那羣村民也看到他們,停住了腳步。
緊接着就看到那羣村民交頭接耳後,十幾個男人竟然拿着農具,猛地從半坡上衝下來!
舒與狐逑俱是一驚,舒喊道:“跑!”
兩個少年也並不知道那些村民打算做些什麼,但憑藉着本能反應,他們也知道絕沒有好事,跑纔是正道!
那些村民畢竟是天天下地幹活,都已經餓的胳膊細瘦肚子凹陷,跑起來卻像是細狗一樣,兩腿邁開顛起步子,很快就衝了過來。舒回過頭去,只看到那些村民已經要撲上來了,她大喊一聲:“小心!”
他們倆人已經飢腸轆轆不知道多久,本來就兩眼發黑,沒跑幾步,自己就先絆倒,下一秒就被幾個村民按住在地!舒被那些村民閃着綠光的眼神嚇壞了,掙扎着喊道:“放開我!放開我!”
舒平日基本只說雅言,她喊了幾句,那些村民的神色更有一種抓着好東西似的狂熱。
她聽說有些地方餓極了會吃人,越看越覺得那些村民的眼神是真的要吃了他們,更害怕起來。村民的隊伍中又有幾個人衝過來,嘰裡呱啦說了一頓,一旁因爲叫的太大聲被捂住嘴的狐逑似乎愣了一下。
緊接着,這十幾個村民就押着他們倆,朝隊伍走去。
那些村民也不會押人,又是拽胳膊又是拽頭髮的,舒疼的咬牙。這些村民看起來營養不良,力氣也不大,要是幾個人她說不定能打得過,可十來個人還拿着農具,她也實在反抗不了,只能被押到了隊伍之中。
他們被推到一輛車前頭。
這準確來說都不是車,只不過是個木板子,安着四個快裂開的木輪。上頭鋪着一塊麻布,盤腿坐着一個矍鑠精瘦的老人。那老人幾乎都是一層皮肉包着痩骨,如同一棵層層老樹皮包裹的枯樹,眼珠子竟然還微微轉動了一下。
老人的聲音也跟這輛破車軲轆似的吱吱嘎嘎,對那些村民說了一大段話,那些村民中似乎有點不滿,有幾個想要說什麼,老者有些生氣,又說了一頓。捉他們的村民總算是點了點頭,拿來麻繩,把他們倆一綁,推進了隊伍裡。
這羣人估計也是天天栓船栓車,綁豬綁驢,竟然綁的他們倆連掙扎的可能性都沒有,兩手被緊緊的綁在後頭。她瘦一些還算好,轉眼看狐逑,綁的就跟上祭祀臺的豬牲似的,肉從麻繩之間漏出來,氣兒都有點喘不上來。
後頭幾個村民又用一根繩套住他們倆脖頸,用農具戳了戳他們,他們不得不跟着隊伍往前走去。
走出去了沒幾步,舒壓低聲音道:“你聽懂了對不對……他們剛剛說什麼……”
狐逑壓低聲音道:“一開始那些村民……想殺了我們,然後……後來那老頭說,說是他們都是要去投奔楚國的,楚國最近一直在這附近找探子抓探子,說我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說不定就是探子,反正都要投奔楚國,如果能把我們奉給楚國邊關放行的人,說不定還能拿到更多的糧食布帛來邀功。”
舒驚聲道:“什麼!他們要去楚國——!”
狐逑咬牙:“你別喊。這件事早就開始了。自從楚國渡河打下上陽,知道晉國境內有荒災,就開始在上陽附近的邊境放話,拉攏周邊的村民去上陽做徭役。只要有一個人做徭役,就給三個人的口糧,但就是不能再搬回楚國境內了。等做完了徭役之後,就會被遷到楚國其他田好地多的地方去給入戶。”
舒呆了一下。
狐逑:“他們就是打算全村過去的。不過似乎他們之間還有爭執,因爲之前有傳聞說是上陽被屠城了,他們過去也會被殺掉。但是那老頭是族長,說服了他們。他說他們再留在這個地方也會被餓死,去了也可能是死,不如賭一把。而且聽說上陽正在重修城牆,要是上陽原來的晉人被屠殺了,估計不會修建的這麼快……總之這族長說服他們了。”
舒:“那我們現在是在……”
狐逑:“我沒猜錯的話,可能是在舊虞到上陽之間的一個村落。如果我們再往下飄,可能直接就飄到上陽去了,畢竟上陽是沿河的城池。”
舒沒想到他們會飄得那麼遠,不過順水一日千里,祭祀的新絳在晉國中部,飄到上陽也差不多了。
舒思索的卻是楚國引晉國百姓入境的原因。其實將楚國百姓遷至上陽說不定更容易,爲什麼還要以多幾倍的糧食引已經在饑荒中羸弱不堪的晉人過去?
其中一個原因,怕是因爲名聲。其實各國戰役之後,都會屠戮奪取下來的城池,晉國也都會做這樣的事情。畢竟打仗就是爲了搶佔糧食土地,哪有那麼多餘糧去養活敵國殘存的俘虜和百姓。不過楚國佔據整個大片南方,與秦晉魏齊宋五國都有接壤,你往我來的戰爭不止,城池也被奪來奪去,楚國屠城的事情並不在少數,再加上中原各國的妖魔化,更是讓楚人有嗜血之名。
也是因爲這種妖魔化,與楚國接壤這五國城池遭遇戰爭時,往往能夠軍民一致,拼死抵抗。
但現在,楚國一是開荒土地,比較缺人,而是也受不了一次次拼死決戰的攻城,想要軟化五國邊境的百姓吧。畢竟如果不是有敵國大軍攻入後屠城的傳言在,絕大部分的村民百姓會一邊耕田一邊冷漠的看着兩國大軍在邊境廝殺罷。
不過舒又想了想,最大的可能性是楚國也想借此來更加削弱晉國的國力。
畢竟晉國體量本來就不大,人口也遠不如楚國,晉楚大戰後折損兵力就不少。這樣以糧食爲誘惑,讓晉國靠近上陽舊虞一代的百姓都走空了,往後再開戰,晉國南部就會無糧無兵可徵,糧草和民兵還要從北方調過來。
糧草的線路就是軍隊的風箏線,拖得越長,就越讓軍隊在遭遇變故後迅速被滅亡,她雖然沒有實操過,但也聽君父說過關於糧草從近的重要性。
看來楚國鞏固上陽,伺機北上的心思已經昭然了。
而且現在指揮這些細節的人,看起來很有耐性,更懂得打仗的原理。聽說楚王辛翳回了郢都沒多久就病了,一直還在修養中,那到底是誰在上陽指揮這一切的?
她看了一眼前路,心底慢了半秒才陡然明白——她現在被綁着去楚國,怕是要回不來了!
如果她被當成探子,她又說不清自己的身份,可能結果就是死了。
楚國邊境的人說不定也聽說了太子失蹤的消息,要是她被認出真實的身份,說不定楚國會捏着她做傀儡,以幫助正統繼位爲名入侵晉國。她到時候就是被捏在手裡攻打自己母國的工具!
就算她既沒被殺,也沒有被認出來,那現在晉國入楚國容易,楚國到晉國卻難了!她難道要被扣在敵國,眼睜睜看着白矢稱王……眼睜睜看着楚國入侵晉國?!
狐逑看着舒掙扎起來,連忙壓低聲音道:“你別動了,後頭那些人拿着鐮刀斧頭看着我們呢……!”
舒急的眼眶發紅:“我不要去楚國——”
狐逑雖然也害怕,但倒也能認得清現實:“我們也跑不過他們,也打不過他們……這事兒根本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舒使勁吸了一下鼻子,狠狠瞪向他:“你們狐氏要是能逃到楚國,怕是早就去了!我可跟你不一樣!我是大晉的太子,別的公子可以逃走,但我絕不要離開晉國!”
她音量拔高了些,緩緩步行的隊伍中好幾人用詭異的目光看了過來。
大概是這些人這輩子都沒多大的可能見到貴族或說雅言的人,那種陌生打量與根植的敵意令狐逑後背發涼,他還沒來得及讓舒不要再說了,就看到後頭車上那瘦的皮包骨的老頭,竟然從竹墊下頭拿出長長一根趕牛的鞭子,呵斥了一句什麼,兜頭往舒身上甩去。
舒沒有料到,痛的悶哼一聲,兩腿一軟,差點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