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沒想到她這一抱,場面直接崩潰了。
一家四口,兩個哭包,一個重病。
還有她這個滿身僵硬左手抱娘,右手擁姐的人,還身在曹營心在漢。
連晉王那老匹夫都開始暗自抹眼淚了。
南河:要是晉王知道自己閨女的殼子裡裝的是曾經的敵國令尹,不知道會不會哭得更傷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頭皮參與這場尋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團聚中,只低着頭不說話。
魏妘倒是哭了幾聲,又抹了抹臉,強笑道:“別嚇到暄兒了!十多年素未謀面,陡然蹦出來我們幾個抱着她就哭,像什麼樣子。來讓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樣!”
確實像的驚人。
南河沒有抹粉,除了眉形髮型以外,和太子舒擱在一起,簡直如同照鏡子。太子舒的鬢角和眉毛顯然都是有手段的宮人仔細修過,使她看起來更有男子氣度些。
但畢竟是皮膚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來更像是個溫文爾雅的少年郎。不過現在年紀尚幼,相貌又隨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沒人懷疑。
而且常年的訓練,也讓她舉止之間,都有太子該有的風範。或許內心柔軟一些,但從表面上看來,讓人很難懷疑太子的性別。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宮中,每日帶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給暄兒修眉化妝,宮內外的人或許就瞧不出來了。”
這話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爲年紀大了些不怎麼化妝,但年輕女子大多用米粉鉛粉敷的雪白,這兩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暈,但眉毛卻是花樣繁多,粗的細的悲的樂的都有,再加上面靨點上兩顆或四顆,嘴脣嬌小濃豔的一塗。
大老遠只能看見白臉紅脣綠黛眉,離近了也有啼妝面靨小心機,誰還能仔細瞧出來長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晉王看見魏妘拉着南姬說個不停,連舒也探頭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們幾個回自己宮裡去鬧騰,莫要打攪老夫。一會兒叫師瀧、郤伯闋二人進宮來,老夫有事與他們說。”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這樣,還叫他們二人進宮作甚!來氣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麼?”
晉王擡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沒讓你伴着聽,你一副被他們氣到的樣子算什麼。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飯。”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興,似乎是因爲她多長在深宮,只有朝會祭祀時纔對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歲多,幼時雖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歲就入軍營了,已經與她不太親近了。這樣冒出來了個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覺得新奇親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卻看着南姬又帶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邊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擺出太子的姿態,像請貴客似的將她領出去。
此時師瀧與郤伯闋二人正在門外,遇見太子連忙躬身行禮。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無法撼動。師瀧爲了太子,十日前就帶着無數計劃從曲沃策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說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腦力,更別提幾天沒閤眼了。
但太子並不知曉。哭訴賣慘雖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課,但師瀧還並不着急告訴他。
只是太子看見師瀧,還是很高興的:“師君!前幾日我還想找師君,可惜府上婢子說你出去了,原來是擔心君父,去了前線啊!”
南河:他哪裡是擔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氣死了!
師瀧但笑不語,道:“太子是有什麼事要來找臣?”
太子舒撓了撓臉,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紅,卻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讀書的事情不太懂,不過已經弄明白了。師君若是有空,就多來進宮見見君父吧。”
師瀧:你爹要不是爲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見幾回,你爹會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臉頰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亂瞟:不、不會吧……
舒畢竟也是個小姑娘,晉公內外不是寺人就是老頭,難道她真的被師瀧那副花孔雀似的樣子給迷住了?
舒:“南姬,我們走吧。你還沒來過晉宮吧,我帶你四處看看!”
南姬點頭,隨他下廊走了,沒走幾步,就平地被絆了一下。
舒連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脣抿着,鬆了一口氣。
南河心裡有點無奈。她剛剛在想舒的那個眼神,再加上又不習慣曲裾的窄裙襬,走路沒注意就絆了一下。白讓師瀧在後頭看了笑話。
她可不想回頭看師瀧的眼神。
舒卻笑的雙眼眯起來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過晉宮的木地板都老舊了,確實不太好走。”
這丫頭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師瀧剛剛正回過頭去看南姬被絆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這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視一笑,明明沒什麼大事卻像是樂不可支,連帶上面具後神秘詭譎的南姬,都輕輕彎起脣來。
這纔剛見面多久,這就好上了?
……不會吧。這南姬長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顯因爲南姬心情大好,而且舉止上還有些想跟她親近的感覺,只是因爲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這是一見傾心?
媽的。老臣拼死一條命,比不過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晉王還讓南姬作王師,往後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發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賣慘,南姬說不定都會站在旁邊冷嘲熱諷……
師瀧這還沒交鋒上,已經腦補出一碼忠臣被寵妃逼走,悲憤散發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闋請他進去,師瀧嘆氣,揹負着香草美人的比喻,揹着手走入了主宮中。
舒估計也是沒有小姐妹,這幾天夜裡竟非要擠到她牀上來與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單裙,繫着窄腰帶,舒也是穿單衣直裾,披散着頭髮,看起來只是像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銅燈放到榻邊來,趴在上頭蓋着皮被,滿肚子的問題想來騷擾南河。
“南公是個什麼樣的人啊?他對你好麼?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門異術?”
“這個面具是他留給你的麼?那你以後都會待在晉宮不走了麼?”
南河發現自己對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實在是沒有抵抗,看到她滿臉好奇的求知慾,就忍不住耐心的一個個回答她的問題。
舒竟然也有不知從哪兒學來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來,你比我顯得可靠多了……我什麼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沒有聽到過我的傳言?”
南河也學她的樣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頭柔順黑亮的長髮,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實知道一些舒的傳言,但她開口:“我並沒有聽說過什麼。”
舒垂眼一笑,略顯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強很多。若我們互換就好了,或許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爲比君父還厲害的晉王。或許他真的能解決晉國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聽我君父說來,就感覺膽寒。”
南河安慰道:“膽寒總是好的,總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軟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養在深宮,不太能意識到跟旁人的距離,她歪頭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沒有打耳洞呀,我看你這裡有顆小痣,還以爲是耳洞。啊對了!我小時候,阿母送了我一對耳墜,只是要我放在盒子裡,可我到今日都沒有耳洞,我拿來給你看!你要不回頭也打了耳洞,帶上試試!”
她說着跑下牀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髮簪的九子奩盒,她從其中一個小盒內,拿出一對兒白玉耳墜,有玉豬龍的造型,上頭鑲嵌了金絲。
舒要給她,南河擺手:“這是王后給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兩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說了,這肯定是送給你我的,你能帶上,就相當於我也帶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當於替我做了!”
南河接過耳飾,捏在手心裡:“等我回頭在考慮耳洞的事情。不過,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嘆氣:“我若是說不想,你會罵我吧。罵我怯懦軟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擔這份責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讀了那麼多卷牘,爲什麼卻越來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會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該怎麼做。”
“你會一直站在我這邊的吧。”舒轉過頭來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會的。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畢竟她現在已經跟晉國王室綁在一根繩上,不這麼幹她可能就死路一條了。
舒趴在枕邊:“真好。明日我去見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闋和師瀧請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晉國很多狀況你可能還不瞭解呢。”
南河點頭。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們都別那麼苦大仇深,阿父會好起來的!我也會更努力的。再說我們一家人齊聚了,一定都會更好的!”她說着伸手,反而鼓勵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燈,笑道:“我們睡覺,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練箭的!”
舒簡直就是她高中時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燈後,竟然還從被褥中伸出手來撓她,等南河睜眼,她就以爲南河要反擊了,連忙道:“睡覺睡覺,現在誰也不許動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轉過身去:“哼,我們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許你這麼說我。真的睡覺了哦,不許偷襲。”
南河剛想要悄悄動作,耳邊忽然傳來了聲音:“喲,以前睡楚王,現在睡晉太子,真是令人豔羨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內心咬牙切齒:“我什麼時候睡過辛翳!”
領導哼哼笑起來:“你敢說他小時候沒擠過你的牀?”
南河:“……行了,在楚國那幾年,你可以好幾年不說一句話,我還覺得心安一點。現在動不動就找我說話,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麼事兒能不能快說。”
領導:“你不是之前一直說想放假麼?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給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領導:“你先別激動。其實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後,我可以將你送去一個清閒的地方,保準沒有什麼國務大事來糾纏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說,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後,就會再別的地方醒來,想做點什麼都行?也不用再裝什麼帝師高人了?可要是有人來找南姬如何?“
領導:“一般來說,歲絨都會保證你儘量不被人打擾。要真的是有什麼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來也可以。”
南河深刻懷疑:“你會這樣好?”
領導被這句話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幾個小時罷了。而且你要是在那邊做些什麼,就沒辦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這裡時,肯定會異常疲憊,反正你自己考慮。”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傳送到哪裡。”
領導:“放心,不會是什麼貧農難民。衣食無憂,沒人打擾,地位尊貴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這尿性,十有八九變成哪個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滿嘴沒牙,啥也幹不了就整天躺在牀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領導:“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南河:老頭又怎樣,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幹,還有一羣孝子孝孫圍在膝邊叫爸爸爺爺,還能白白站一次父權頂點,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