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正殿富麗堂皇,高大深遠。殿前一應栽植了時令的花花草草,芳香襲人,倒也令人舒爽。走得近了,我才發覺花臺裡竟盛開着四五多飽滿多姿的牡丹。心頭暗想,北方這個時節還是比較冷的,這牡丹開的也太早了吧。
柳若見我留神,微微笑道:“宮裡有專門培育花草的暖房,娘娘喜歡牡丹,所以陛下吩咐每日都往永壽宮送幾盆供娘娘賞玩。”
我適時笑道:“牡丹乃花中之王,也就只有牡丹能配得起娘娘了。”她輕輕掃了我一眼,冷不防地說了一句:“若姑娘肯,何嘗做不起這花中之王?”
心頭一愣,還未及思慮,人已踏入殿中,便收了心思,隨她朝暖閣去。
不難看出,裴滿鳳翎在殿內的佈置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照我從前的印象,這應該是合剌喜歡的風格。柔靡之中,卻也未失了裴滿鳳翎自己的個性。雕花牆壁上,一張巨大的弓箭乍然映入眼簾,呈現出一種拉開待發的架勢。
裴滿鳳翎端坐在軟榻上,有小宮女跪在腳邊給她捶腿。見我進來了,她揮了揮手示意宮女們下去,隨後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
面對她,我一向不知我該擺出一個什麼樣的情緒,笑不出來,卻也不能板着臉。不過幸好臉上蒙着一層面紗,不必苦惱了。
我坐下欠身道:“多謝。”她把玩着手指上的戒指。這讓我不禁也想起了我的綠松石指環。自從那日被炭火燒傷後,我就暫時把它取了下來,收進了盒子裡。
她輕輕一哂,“別謝本宮,本宮沒打算幫你求情,只是兀朮那老賊,好不惦記着你。”
我面露疑惑,失笑道:“幫不幫也在於娘娘,所以還是得謝謝娘娘。”她輕哼一聲,語氣夾着幾分不悅。“他把本宮兩位哥哥給扣在軍中,本宮還能不賣他一個面子?”
兀朮他真是……我不覺好笑,這種威脅人的壞點子他也使得出來……
裴滿鳳翎見我不說話,喝了口茶問:“你和兀朮……真的有私情?你可真是要把人弄糊塗了,一會兒是迪古乃、一會兒是兀朮,看來本宮真得跟你們這些漢家女子討教討教狐媚之術了,你覺得呢?”
狐媚之術,她用詞的刻薄程度真是一點也沒變。我含了絲笑回道:“娘娘多想了。大家相識已久,朋友一場。多少是有點情分在的。”
她盈盈一笑,“你與陛下可也是自幼相識。怎的對陛下就沒半點情分……如今,可後悔了?”我低眉順目道:“很簡單,奴婢……不喜歡宮中生活,也不曾後悔。”
裴滿鳳翎“嗤”地一聲笑出來,“你這奴婢奴婢的,適應的倒是挺快的。”我含笑未答,她隨後斂了笑意,淡淡道:“既然來了,那就得對本宮盡心盡力。本宮可不願養着一個沒有用的人。”
我道:“只怕奴婢愚笨,不能替娘娘排憂解難。”
她不置可否,睫毛漸漸垂了下去,“朱雀宮,陛下今晚去了朱雀宮。”我見她眼裡滑過一絲落寞,也猜出了她此刻心裡在吃味,便問:“朱雀宮裡住的是……”
“住的是你們從前的宋室帝姬,令福。華福,慶福……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亡國帝姬……不安安分分度過餘生,竟賣力邀寵,使出渾身解數勾引陛下……”
我當即呆住,令福帝姬……不就是當年昭媛想要保護的帝姬嗎?她如今在金國皇宮?居然還成了合剌的后妃,而且聽着像是很得寵的樣子。
也不曉得這些帝姬們。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情去宛轉承恩的。看來她們心裡的亡國恨早已消失殆盡,不然即便是不以死抗爭護身。也可以像我當初那樣,冷淡避寵。安靜的生活。
我小心問:“她們進宮多久了?陛下……很喜歡她們?”
她靠在一邊微嘆道:“兩年前進的宮,之前一直在浣衣院。朱雀宮坐落在後庭南面,遂取名朱雀。陛下說,讓她們住在南面,好離她們的故國近一些……”
合剌的心思用得倒也細,看來他當真是對那三位帝姬上了心。
我恭敬笑道:“再怎麼說,陛下的心還是在永壽宮,娘娘不必操心。”她沉吟片刻道:“本宮的確不操心,只是後位一日不定……”
還是子嗣的問題,裴滿鳳翎膝下只有公主,還是五年前在王府裡有的。無一位皇子,確實是個問題。而柳若說,入宮後,裴滿鳳翎就再也沒懷過胎。
忽然心頭一亮,我擡頭問:“娘娘想留我在這永壽宮到何時?”她一怔,旋即擡起戴着兩隻護甲的左手,撫上鬢角譏笑道:“你還想出宮?”我點點道:“自然想出宮。”
她笑而不語,我起身鄭重道:“後位虛懸,不過是因爲子嗣問題。若奴婢能幫助娘娘早日懷得一位男胎,娘娘可否放奴婢出宮?”她笑意瞬冷,默了一會,緩緩道:“本宮入宮後,一直未有所出,試過了各種辦法,都未能如願……你能有什麼法子?”
我答非所問道:“娘娘先說能不能答應奴婢。”
裴滿鳳翎盯我幾眼,終是鬆了口,“即便本宮不放你走,兀朮也會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我道:“到底是娘娘放人,纔不會落人口實。何況還有陛下那邊……”她微微含笑,手指在小桌上輕叩,“你的心思倒是十分周全……好吧,本宮允諾你,只要本宮懷了男胎,登上後位,就一定放你出宮。”
思慮了片刻,我低聲問:“娘娘每月信期是哪幾日?”她頗有點不好意思,估計沒想到我問這個,一旁候着的柳若回道:“一般都是每月前四五日。”我算了算,道:“以後娘娘……每月中旬務必想法子留陛下過夜。”
女人在月經來潮前十四天左右是排卵期,這個時候受孕最容易懷上孩子,多虧表姐是婦產科實習護士,我才曉得這些。也不知古人懂不懂,可別太醫也早跟裴滿鳳翎說過,那我這個意見可就沒價值了。
不過看她倆面色疑惑,看來應是不曾聽說過。我解釋道:“這是咱們漢人的法子,在月事前十四日左右受孕,機會最大。”柳若問:“當真是如此……怪不得娘娘入宮後一直不孕,陛下一般都是每月最後七八日留宿永壽宮。”我奇道:“這個……日子還真固定。”
裴滿鳳翎臉色不悅,淡淡道:“陛下每月上旬一般都宿在宵衣殿,很少召妃嬪侍寢……中旬嘛,因爲那時的月亮完滿,陛下會去朱雀宮……好和那些狐媚子們一起賞月對詩,以解她們的思鄉之情……”
很快,五月中旬,裴滿鳳翎便撒嬌撒癡把合剌留在了永壽宮,整整纏了他十日。每當合剌來時,我和秀娥都在後院做着洗衣的活兒。雖然裴滿鳳翎拿我當智多星,但我的身份,還是一個宮婢,而且是永壽宮最低等的洗衣婢。幸好是五月了,水還不算涼,只是每日三四個時辰的勞作,到底是有些吃不消了。
六月,希尹請求辭去所有官職,合剌拒絕,並降其爲興中府尹。八月,合剌頒行新官制,新制實際實行漢族官制,女真官職調換爲相應的漢官職。並以京師爲上京,府曰會寧。
完顏宗磐愈發驕橫跋扈了,具體體現在對宗乾的態度上。聽聞兩人前些日當着合剌的面發生爭吵,最後完顏宗磐罷朝在家,後來合剌派人去他府中好言好語說了一大通,又賞賜了豐厚的金銀珠寶纔算平息。這倒讓我有些驚詫,合剌對於宗磐這般忍讓寬容,是心中有數,麻痹宗磐,過後再收拾他……還是說他對宗磐有歉意?畢竟這個皇位,合剌是從宗磐父親手裡接過的……若真有這個因素,也就不難解釋這幾年合剌爲何如此倚重宗磐了。不過,我倒是不信他有這般心思,在我眼裡,他如今已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一切皆以利益出發。
“聽說那會子可嚇人了……”
廊下有幾個宮女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曉得在說什麼,但我分明聽見“殺遼王”三個字,心裡不由得驚了一跳。恰時秀娥路過她們身旁,只見她駐足幾秒,臉色微變,我忙喚她過來,急聲問:“聽到什麼了?”
秀娥快步走來,小聲道:“說是昨日完顏宗磐在陛下面前揚言要殺遼王,然後……然後今日陛下帶幾位重臣去圍場,完顏宗磐竟縱馬試圖衝撞遼王……”
什麼?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完顏宗磐……也太大膽、太過分了!看來他對宗幹不是一般的仇恨,畢竟當初推舉合剌爲帝也有宗乾的份。現在兩人權勢皆一等一的高,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兩人的矛盾恐怕會愈來愈大了。
隨後又細細打聽了些,合剌並未因此事治宗磐的罪,不會還是繼續寬容、不予追究吧?
但沒過多久,合剌調東京留守、金太祖第六子完顏宗雋入京師任太保。我想,這應該是合剌準備開始選人壓制完顏宗磐了,他也終於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