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給迪古乃擦手上的血跡,外面傳來說話聲。片刻之後,便見梧桐匆匆的奔了進來。身後是一位十六歲左右的少年,我沒有見過,想來應是遼王的長子完顏充。
“歌兒姐姐,我二哥這是怎麼了?”梧桐小臉上滿是擔憂,我安慰道:“梧桐別怕,你二哥只是睡一會兒。”他撇下嘴巴喊道:“你騙人,二哥分明就是受了重傷!”完顏充上來捂住他的口低聲道:“別嚷嚷,讓迪古乃好好休息。”梧桐到底是聽哥哥的話,目光含恨的盯我一眼,安靜地坐在一旁。
完顏充看我一眼,淡淡道:“暫時瞞住了姨娘,父王今兒不再京中,我和梧桐先過來看看,迪古乃確定沒事了嗎?”我見他臉色平靜,似乎不怎麼擔憂,估摸着與迪古乃不算親厚。
“大夫說若是不出高熱,便沒有大礙。”我低頭道,繼續着手裡的活。
忽然想起一事,我擡頭道:“你既然來了,便幫着給迪古乃換身衣服吧。”他應允,我轉身又叮囑了一句:“換的時候要注意點,別碰着他傷口了。”完顏充點頭笑道:“知道了。”
在外屋等着,花漣煮了些熱粥。端給我的時候,我發現她指尖輕顫,忙問:“你怎麼了?”恰時秀娥也走了進來,見狀神色一黯,兩人一齊跪在我跟前,我大驚:“你們做什麼?”說完就要去扶她們起來。
花漣哽咽道:“這次……實在是太危險了……若小娘子有半點閃失……”我雖也是萬分後怕,但此時先得安撫好她們,不然她們又會把一切過失往自己身上攬了,“沒事了,你們都歇着去吧,折騰了大半夜,快去補覺去。”秀娥還想再說,裡屋的門忽然開了,梧桐探出頭喊道:“二哥好像醒了,叫姐姐名兒呢。”
我心中一喜,忙跟着他進去,還沒行至牀榻,便聽見迪古乃在喚我的名兒,不覺加快腳步,握住他的手迴應道:“我在這兒呢,在這兒呢。”他並未睜眼,嘴裡依舊斷斷續續的喊着,梧桐在一旁委屈道:“你瞧,二哥只知道喚你的名兒,都沒想着梧桐。”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完顏充凝視着我問:“大半夜的,迪古乃爲何會與你在山林?你們不知道冬日裡山裡有大蟲出沒嗎?”
爲何?我也想知道呢,之前沒顧得問,“我也不清楚,我和他不是一起進山的。”完顏充神色疑惑,很是吃驚,梧桐望着我幽幽道:“二哥傍晚時就出門了,說今兒是你壽辰,怎麼又沒和你在一起?”
迪古乃記得今兒是我生日?難道他來找我了的?梧桐見我面色驚訝,握着迪古乃的手輕聲道:“你是不是和二哥吵架了?那麼久沒來遼王府裡玩。”我一臉怔怔道:“沒有,只是你二哥平日裡又要讀書又要練騎射,我不好去打擾他罷了。”他不再看我,低頭摸着迪古乃結滿粗繭的掌心,我起身朝完顏充道:“已經是後半夜了,你們倆就不用守在這兒了,回去歇息吧。”
完顏充猶豫了幾下,我淺笑道:“我會在這兒照顧他的,你們一大早還要上書房呢。白日裡若是得閒,再來看他吧。”梧桐不放心的看了我一眼,語氣加重道:“那你可得好生守着二哥,我和大哥下午再過來一趟。然後商量什麼時候把二哥接回去,總不好一直瞞着母親。”我點點頭,吩咐花漣送他們出去。
屋裡只剩我和迪古乃兩人,牀邊擱着幾個火盆,還算暖和。我坐在牀邊,輕輕撫着他昏睡中的俊臉。光潔的前額,鋒利的劍眉,緊閉的黑眸,英挺的鼻樑,微張的薄脣,以及與我極其相似的、透着傲氣的下頜。我情不自禁的微笑,這是我第一次安安靜靜、仔仔細細的打量他。什麼時候起,初見時那個眼神清冷、喜歡刁難我的小男孩,已經悄然住進了我的心裡,牽動着我的一顰一笑,攪亂了我自以爲理智的心緒……
“吱呀——”門被輕輕推開,秀娥拿着薄毯走過來,搭在我肩上柔聲道:“小娘子去歇息吧,這兒就讓奴婢守着。”我搖頭笑道:“姑姑去睡吧,我放心不下他。而且迪古乃隨時都可能醒來,他會找我的。”秀娥見我執意如此,也不好再勸,只道:“奴婢們就在外屋,若有需要,小娘子喊一聲就行了。”我知道她肯定也不放心睡下,便點點頭。她換了盞燈後,掩門而出。
“顏歌……”我忙湊近,迪古乃嘴角輕動,眉心微皺,似乎做了不好的夢,臉色驚惶難看。我拿起他的手放在嘴邊,一遍一遍溫柔安慰:“別怕……顏歌一直在你身邊……一直都在……”心下一嘆,愁腸百結,我該拿你怎麼辦!怎麼辦!
感覺有一隻溫柔的手一下一下撫摸着我的臉龐,粗糙溫熱的異樣觸感在我心底蕩起一絲絲漣漪,嘴裡不自覺的逸出幾絲笑聲,嘟噥道:“別鬧……好睏吶。”
“困了就上來睡啊。”有溫熱的氣息灑在我的臉上,輕輕癢癢的,我心頭一動,頓時清醒過來。睜開眼時,一張笑嘻嘻的臉離我無限近,“醒了啊,睡的香不香?”迪古乃笑問,我嘴脣輕顫,低下頭,他急道:“別哭——”我側過臉,泣不成聲,我如何忍得住……
他輕嘆,我擦乾眼淚,握住他的手抽噎着說:“還疼不疼?頭暈嗎?”迪古乃微微搖頭,左手艱難的擡起,我扶住他輕聲道:“別亂動,會扯着傷口的。”他一笑,指着心口的位置,沙啞着聲音道:“這裡疼……所以你別再哭了。”我眼眶帶淚嗔他一眼,摸上他的額頭,還好,正常的溫度,沒有發燒。
窗外灰濛濛的,似乎剛天亮,我給他捏好被子笑問:“餓不餓?”他一臉委屈的說:“當然餓了,和老虎打架很費體力誒。”我聞言心中一痛,強笑道:“那你先好好躺着,我去問問大夫可以吃些什麼。”他拉住我,撇嘴道:“不許走。”我安撫道:“只去一會會兒。”他不語,只是拿着可憐的眼神瞅着我,看得我心都要碎了,“好好好,我不走,你乖乖躺着。”說完朝門外喚了一聲,也不知有沒有人在外候着。
秀娥果然沒睡,帶着黑眼圈進屋問:“小娘子有何吩咐?”我起身笑道:“迪古乃醒了,你去問問大夫他可以吃些什麼,然後吩咐廚房做了端上來。”她應聲,匆匆去了。
“白粥沒味道,我不喝。”迪古乃撇過臉,氣呼呼的說。我哼笑一聲,從秀娥手裡接過粥碗,“我來吧,姑姑也累了一夜,回去睡吧。”她柔柔一笑,會意離開。
我心中嗤笑,不就是想讓我親自喂他麼。迪古乃見秀娥出去了,即刻堆起笑臉,扭過頭來。我將高枕放在他脖子下面,免得他嗆了嗓子,又吹了吹粥,舀起一勺喂他。
“好燙。”迪古乃皺眉,我忙道:“那快吐出來。”他依舊嚥了下去,我喝了一口,明明是溫熱的恰到好處嘛。我說呢,秀娥一向最細心,不可能把燙嘴的粥端給我。迪古乃一臉壞笑,我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嗔道:“不許胡鬧,趕快喝了。”
再次舀了一勺喂進他嘴裡,迪古乃捉住我的手低聲道:“我真不想好起來了。”我含笑不語,輕輕抽回勺子,他看了眼窗外道:“天已經亮了啊。”我道:“你睡了好幾個時辰,梧桐和你大哥夜裡都來過,暫時沒有跟你母親說,他倆中午會再過來。”
提起他母親,迪古乃黑眸一沉,默默的喝着粥。我猶豫幾下問道:“梧桐說……你昨兒傍晚就出門了,你幹什麼去了?怎麼也去了林子裡?”他突然咬住勺子,擡眼緊緊地盯着我,眼底夾着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我想抽出勺子,無奈他不放,於是假裝生氣道:“你再這樣我就不管你了。”他鼻子裡哼了一聲,含糊不清的說:“你捨不得。”
我搖頭笑看着他,真是被他打敗了,只好柔聲哄道:“好啦好啦,別鬧了,馬上就快喝完了,喝完了再睡一會兒。”迪古乃聞言鬆開嘴,凝視着我憐惜道:“倒是你該好好休息一下,昨兒守了我一夜吧。”我點頭,拿起絹子給他擦了擦嘴角,感嘆道:“比起你所受的苦,我一晚上沒睡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按住我的手,黑眸裡柔情涌動,“我心疼你。”他輕輕吐出四個字,我一時無語凝噎,靜靜地和他對望。片刻之後,迪古乃將我的手心放在他嘴邊,我一顫,他的脣熱烈而滾燙,灼的我心痛難耐。
“顏歌。”他低聲喚我,眼底幽暗深邃。我“嗯”了一聲,他親着我的手心,一字一句的說:“我不能沒有你。”
我睫毛輕動,低眉望着左手中的粥碗,心亂如麻,迴腸九轉。迪古乃等不到我的迴應,急得竟要坐起來,我慌忙放下粥碗,按住他軟聲道:“你先別急,聽我說完。”他氣息有些不穩,目光牢牢看着我,“你別忘了,你昨晚親口答應我的。”他重重的說,面色鬱郁。我避開他的視線,輕聲道:“你如今才十一歲,怎知不能沒有我。在我出現之前,你過得好好的,以後還會如此。”
“可你出現了!”迪古乃低吼一聲,一絲絲傷痛在黑眸裡翻滾。我怕他太激動扯着傷口,不敢再多言,連聲安慰道:“我們先不說這個了好嗎?我好睏,想睡一會兒。”他沉默了片刻,掀開錦被淡淡道:“上來。”我搖頭道:“會碰着你的傷口。”他冷冷的瞪我一眼,目光幾乎能把人給吞了。我暗歎,真是太孩子氣了。想了想,我起身將門從裡面插好,脫下鞋子和棉襖,他拍拍牀裡道:“你睡裡面。”
幸好牀榻夠大,我儘量沒有挨着他。迪古乃左臂沒有受傷,但左手背上纏着軟布,那是他自己拿刀劃破的,此時正握着我的右手。我側趴着道:“別,你手上有傷,最好不要動力氣。”
“沒事。”他閉上眼,臉色平和,“快睡吧,晚點梧桐來了,你又沒機會休息了。”我嘆了一口氣,望了他一小會兒,緩緩合上眼。
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篤篤”的敲門聲,迪古乃輕哼一聲,我閉着眼睛問:“是誰?”有一個聲音說道:“已經晌午了,小娘子出來吃點東西吧。遼王府裡差人過來了,說是要接小王爺回去。”是花漣,我揉着眼睛回道:“去請大夫到前廳,跟他們說說,昨夜才包紮的傷口,今兒不宜接走。”
迪古乃醒着,側臉笑道:“你捨不得我走。”我未睜眼,摸索着捂住他的眼睛,“這是大夫說的,又不是我說的。”他輕笑,我繼續道:“還餓不餓?”
“不餓,就是這麼躺着憋得慌。”我睜眼,把玩着他的辮子,“現在就躺不住了,這還得躺一兩個月呢。”迪古乃輕嗤一聲,“哪有那麼嬌弱,我們女真男兒都是從小傷到大的,早就習慣了。”
說話間,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靠近房門。我一時聽不出來是誰,直到一把脆生生的女聲響起,我才知是烏林荅香,“姐姐,你在裡面嗎?醒了沒有?”我頭一疼,真忘了她還在,邊回答邊起身道:“醒了,你等等。”迪古乃不滿道:“又是她!”
我穿鞋笑道:“她怎麼惹你了?”迪古乃朝天翻了個白眼,道:“她總愛纏着你。”我含笑不語,給他拉了拉被子,下牀開門。一臉焦急的烏林荅香衝進來抱住我道:“姐姐可擔心死我了,秀娥姑姑都跟我說了,昨晚出那麼大的事姐姐竟然不叫醒我。”我拍拍她的背笑道:“姐姐沒事,香兒不要擔心了。”
牀上傳來一聲輕咳,我心微動,迪古乃還真是小心眼。烏林荅香鬆開我問道:“可是迪古乃?聽說他和大蟲打了一架,受傷了是不是?”我點頭道:“要不要過去看看他?”她遲疑了一下,搖頭道:“還是讓他好好休息吧,我去樓下幫姑姑,姐姐一會記得下來吃飯。”我道:“好。”心裡卻在想,烏林荅香提到迪古乃時爲何會面有戚色,難不成她害怕迪古乃?
下午完顏充和梧桐來了明珠閣,迪古乃母親已經知道了兒子受傷的消息。我心裡大罵,不知是哪個多嘴的人兒,真是該打!吉月隨後也來了,我和迪古乃一直跟她說沒有大礙,叫她回去後千萬要讓大氏寬心,等過幾日身子好些了就即刻把人給她送回去。吉月見迪古乃精神不錯,一直掛着笑臉,便稍稍放心。又陪着說了會話後就回去了,留了一個一直服侍迪古乃的男僕在這兒,畢竟有些事情我不方便。令我意外的是,烏祿和孛迭不知怎麼也來了,說是看看迪古乃。但迪古乃不願見他們,我只好說他在休息,打發他們走了。
只有合剌沒來,他平日裡與迪古乃走得最近,不可能不知道消息。我認爲,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他對於迪古乃和我大半夜出現在山林裡非常不滿!
一天下來,迪古乃沒有發燒的跡象,這讓我們都大大鬆了一口氣。晚上大夫給他傷口換了藥,又開了內服的藥方,煎了湯汁。可就是這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真男兒,竟然怕苦,硬是不肯喝藥,被我威逼利誘了好久才勉強喝完。我早早讓秀娥她們回去休息了,大家都累了一天多,都得好好休息休息。
點了一盞燈在屋裡,我陪迪古乃躺着。昏暗的牀幔裡,充斥着淡淡的藥草味。迪古乃的呼吸平穩舒緩,我輕喚了一聲,他沒有回答,估摸着是睡着了。我摸了摸他的臉頰,也準備入睡了。
哪知剛剛閉眼五秒,迪古乃突然出聲,淡淡的說了一句:“現在夜深人靜,沒有任何打擾,你可以給我答案了。”我心驚無奈,只得裝睡,他又道:“你存心想讓我扯着傷口是不是?再不說話我就來親你了。”說完身邊真的有了動靜,我忙回道:“聽見了,你老實點。”
“那你可以說了。”他扭頭看我,臉上透着幾分期盼和緊張。我微微嘆氣,伸手撫上他的眉梢,悵然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你如今問我要答案,我自知不能敷衍你,故而給不了你想要的答案。”他沉默,半晌才道:“爲什麼?”我見他語氣平靜,沒有動怒,便定了定心神繼續道:“因爲我們還年輕,以後的路很長很長,充滿了未知的變數。我不能說得太早,我沒有把握,沒有信心。”
他捏了我一下,語氣似笑非笑,“你都十五了還年輕?”我一笑,往錦被裡縮了縮,“你嫌我老?不過,我確實是老了。”迪古乃輕輕一哂,側頭盯着我道:“在我娶妻之前,你敢老去我就殺了你。”我微微怔住,他眼底晦暗深沉,眉目間的凌厲表露無遺。我頸上一涼,緩緩閉上眼,良久吐出一句話:“那好,我們來一個約定。”
“什麼約定?”迪古乃眼神一動,輕聲問,我娓娓道:“四年之後,你十五歲,已是可以娶妻成家的年紀。那個時候,假如你還想問我要答案,我一定不會再逃避。”他默然片刻,淡淡道:“那這四年裡——”我低聲道:“你要多花心思在自己身上,別忘了你的志向。你得明白,若你不強大起來,我即便是想一直陪着你,只怕……旁人也給不得我這個機會。”
“我一直都清楚。”迪古乃長舒一氣,胸口微微起伏。我心念一動,起身低頭看着他說了一句:“其實,我倒向往着閒雲野鶴的日子。男耕女織,兒女承歡膝下,朝看日出,夕賞紅霞。平平淡淡,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我的髮絲垂落在他的臉上,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迪古乃鼻翼微動,突然張口含住我的髮絲,笑道:“好香。”我臉一紅,好不容易把氣氛搞的鄭重嚴肅了,又被他給攪亂了。我重新躺下,聽得他在背後說:“閒雲野鶴的日子?那不過只是在夢裡罷了。”
悄悄嘆了一氣,這個胸懷壯志、野心勃勃的可愛少年,終是會順着歷史的發展,登上他一心想要得到的盤龍御座,君臨天下,睥睨萬民……而我這個過客,只會留在原地,仰望着身影愈發模糊的他。
等到那一日到來,我但願他,早已不在乎是否有我陪着。但願自己,也已經消失在這個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