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寢衣繞至屏風後,迪古乃從浴桶裡站起了身。我取了浴巾幫他擦拭,又留意了一下幾日前燙傷的地方。雖然已無異樣,還是有些不放心,便讓秋蘭把藥膏遞了進來,仔細塗抹了數遍。
迪古乃見我不說話,拉着我上牀問:“怎麼,可是哪裡不舒服?”我搖頭,靠在他肩頭說:“我想她們了。”迪古乃摟了摟我,道:“這段日子太忙,等閒下來了,我再帶你出城去看你姑姑她們。”我望着他道:“我自己可以去,你不用陪我的。”他放下簾帳,語氣強硬道:“我不放心你。”
我聞後撅起嘴巴,他摸了摸我頭髮,柔聲道:“過幾日我先讓你見見拓雅好不好?”我不吭聲,他便過來撓我癢癢,惹得我哈哈大笑,“你……你住手……”迪古乃趁機箍住我的頭,不由分說地吻了下來……
隔日起來,我跟迪古乃說要去給大氏請安。他思索半會,道:“那我讓拓雅也過去。”我又問:“側妃她……知道嗎?”迪古乃道:“母親對你那麼熟悉,你再如何變她還是認得出來,我索性就跟她說了。這些年,她也一直爲你擔心着,我不願瞞着她。”我點點頭,自己亦不願瞞着大氏。
午後不久,我攜秋蘭往大氏屋裡去。
許是迪古乃提前來知會過,大氏對於我的到來並無一分意外。我帶着感慨激動的笑容,欲向她行跪禮。大氏忙道:“使不得。”我輕輕推開伸手攔我的吉月。屈膝跪在軟墊上。這一禮,並非出於尊卑有別,而是因爲她是我丈夫的母親,更是一位心善和藹的長輩。不論基於孝道或是感恩之情,我也早打算這樣做了。
起身後,大氏拉着我坐在她身邊,隨後又看了看秋蘭。問道:“這是你從燕京帶來的丫頭?”我應是,她又道:“吉月,帶她下去吃茶。”
屋內只餘我和大氏二人。她這才握住我的手,紅着眼圈道了聲:“好孩子……”我亦是情難自禁,憶起當年在這座小院留下的歡聲笑語。不覺已是哽咽難聲,淚珠斷線而下。
吉月端茶進來,見如此情景,忙笑着打岔道:“好端端的,側妃與娘子該高興纔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舉起錦帕輕輕拭淚。
大氏凝視我許久,彷彿怎麼也看不夠,“如今也算徹底有了安定,從前那些日子都過去了。你和迪古乃這幾年都不容易,以後有他護着。有我護着,你只管爲自己活一遭,開開心心,早日爲迪古乃添上一兒半女。”
我自是笑點了頭,又見她形容憔悴。便反握住她的手,懇切勸慰道:“側妃亦要保重身子。”大氏臉上閃過一抹悲痛,目光飄向自己手腕上的串珠,想來是由宗幹所送。我眼神微怔,想起了自己的綠松石戒指……
一陣笑語將我從思緒中拉回,我心中一驚一喜。立馬站起了身。
吉月打起珠簾,一人影飛快闖入,直接朝我撲了過來,“你可回來了!”我拍了拍拓雅的肩膀,嗔笑道:“側妃在這兒呢,你也不怕笑話。”她捏了捏我的臉頰,方纔鬆開我向大氏請安。我取笑道:“側妃太寵拓雅了,瞧她這樣大大咧咧的,哪裡像個有孩子的人兒了。”
話說完,只見拓雅身後還跟了一個婆子進來,懷裡抱着一暗紅色彈花襁褓。我早已邁開步子,伸出了胳膊,“這便是拓雅的孩子?”
拓雅道:“原本以爲你去年就能回,還想等着你取名兒呢。這下你可是晚了,名兒已經讓側妃取好了。”說着又責怪地看了我一眼,“進門這麼久,今日才與我見面,你究竟想拖多久?”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襁褓,一面打量着,一面問大氏:“側妃取得什麼名兒?”柔軟的襁褓中,一張白嫩嫩的小臉半露着,眉清目秀,玉雪可愛。許是剛啼哭過,烏溜溜的眼睛下還掛着似有似無的淚痕。我忍不住伸出食指,溫柔愛憐地輕輕撫摸起來。
大氏含笑回道:“福寧。”我脫口道:“福氣安寧,這名字很好。”
拓雅坐在繡墩上,望着我道:“還以爲你會覺得這兩個字太過平凡。”我輕搖手臂,淡笑道:“有人一生,也求不來這兩個字呢。”不知是不是受了我的影響,福寧忽然裂開了小嘴,露出一抹屬於孩子的無邪笑容。
大氏見狀,呵呵笑道:“福寧很喜歡宛兒。”拓雅稍稍一愣,湊近問道:“迪古乃可辦妥了?不會惹來旁人懷疑吧。”大氏接道:“放心便是。”拓雅“嗯”了一聲,握了握我的手,“我確實多慮了,二爺何來失手的時候。”
如此又逗了一會兒福寧,拓雅說想去我屋裡坐坐,我明白她應是有話和我講。吉月擔憂道:“娘子才進門沒多久,旁人見狀,不會心生疑慮嗎?”大氏道:“無礙的,大家都愛來我這裡坐,彼此自然會熟識起來。若有人問起,便這樣回話。”
我攜拓雅回屋,福寧還留在大氏那裡,由乳母照看着。我邊走邊道:“側妃對你倒是很好。”拓雅接道:“側妃爲人寬和,對哪個又不好了?”我點點頭,又問:“你們的屋子離這裡遠嗎?”她朝南邊指了指,“不遠,和迪古乃的書房很近。”說完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你還沒嫁進門時,迪古乃可是日夜都宿在書房,如今只怕要把你這小院當家了。”
我臉上一紅,嘴上卻道:“只怕有了兒子,就不會再往這裡來了。”拓雅斂了笑意,問道:“可去瞧過了?”我搖頭道:“怎會,我不想去,迪古乃也沒讓我去。”她輕嘆道:“你也忒小性子了,這樣實屬不妥。若讓王妃得知,指不準會數落你。”
我心下微涼,饒是拓雅這般灑脫豪爽的女子,也認爲我該與迪古乃的妻妾和樂相處。一直沒有進入狀態的人,只有我罷了。方纔見大氏數次欲言又止,只怕也是想提醒我去瞧瞧元壽,何況元壽的母親大氏,還是她族中的侄女。
進了屋,秋蘭和紫月端來茶,我吩咐道:“你們忙去吧,不用在這兒伺候。”
脫鞋上炕,拓雅接着之前的話題,勸道:“如今正是關鍵時期,你可千萬別惹得遼王妃不快。”我疑問道:“關鍵時期?”
拓雅責怪我道:“你倒是每日樂得清靜,什麼也不曾過問。”我示意她繼續說下去,拓雅喝了口茶,繼續道:“遼王如今不在了,這爵位總該有人承襲吧。”
我已然明白,邊思索邊道:“從來皆是嫡長子承襲爵位,而正室遼王妃並無一子……不過她一直把李側妃的兒子完顏充養在膝下,會不會這爵位就由完顏充繼承呢?”拓雅搖搖頭,神神秘秘地說:“這倒不一定。”我追問:“怎麼講?”
拓雅衝我擠了擠眼,“那完顏充雖由遼王妃親自撫養,如今卻並不招遼王妃喜歡。前幾日剛被遼王妃訓斥過,起因是完顏充強行睡了遼王妃身邊最長臉的丫鬟。”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從前彷彿也聽迪古乃提起過。完顏充兒時倒還算乖巧,後來越年長越浪蕩,性情奢侈,放誕無禮,又嗜酒如命,常常做出有損門楣之事。宗幹生前爲此頭疼不已,本就不喜愛這個長子,之後便愈發厭惡,索性不管不問,任其發展。
而迪古乃和梧桐,則是宗幹最鍾愛和重視的兒子,連遼王妃對他倆也十分疼愛。不過現在迪古乃年歲大了,這疼愛也就慢慢淡去,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方纔拓雅擠眉弄眼的,莫非是認爲迪古乃很有可能會承襲爵位?
我收了心神,舀了一勺百合香添進爐中,“這事兒還是得看王妃的意思,我們私下議論無益也無用。”拓雅“嗯”了一聲,我伸了伸懶腰,往軟枕上一倒,她推了推我笑斥道:“愈發懶了,快起來,別涼着了。”我嘻嘻笑道:“這都幾月了,哪裡會着涼。你若是不放心,去幫我把薄毯拿來。”她笑罵一聲:“我可不伺候你。”雖是如此說,耳邊卻響起了她穿靴下炕的窸窣聲。
半會,有柔軟舒服的薄毯搭在了身上,“如今是時候好好調養身子,我看你那般喜歡福寧,自己也要加把勁兒啊。”我睜眼,握住她的手,“我怕……”她疑問道:“怕什麼?”
我撇過臉道:“你可知當年,我肚子裡的孩子爲何沒了嗎?”拓雅回握住我的手,低聲道:“是因爲當時在日頭下跪久了嗎?”我搖了搖頭,望着炕桌腿上的如意紋,怔怔道:“怎麼沒的也不重要了,左右是無法再生育。”
拓雅大驚,朝簾外看了一眼,在我耳邊問:“爲何如此說?大夫有看過嗎?”我道:“自然是大夫看過後,才告訴我的。”她聲音輕輕發顫,“迪古乃知道嗎?”我重新合上眼,“他不知,他什麼都不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