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大震,雙腿一軟,與衆人齊齊跪了下去。西太后垂老的身子,亦因突然的動怒而搖搖欲墜。迪古乃急忙扶住她,滿額大汗地點頭應道:“好好好!兒子答應母親!兒子今日便冊封定哥!”
太醫們見勢不妙,慌忙上前把脈。西太后虛弱地笑了笑,不放心地道了句:“定哥出身高貴,皇帝須封她爲貴妃。還有,皇帝遲遲不立光英爲太子……老身……”
她的呼吸漸漸微弱,再難說出完整的話。我的手與宸妃微微觸碰,彼此能感覺到對方的顫抖與冰涼。寢殿內一片死寂,唯有迪古乃焦灼的喘氣聲,以及太醫們發出的一絲絲嘆息。
“母親,母親……”
頃刻間,只聽迪古乃悲痛地爆出一聲聲呼喚。蒲察氏和唐括定哥撲在牀前,哭得聲嘶力竭。我渾身一冷,心中哀嘆,與宸妃互視一眼,貼地叩首。
貞元元年四月,皇太后大氏崩,諡曰慈憲皇后。迪古乃心情沉痛,綴朝數日,親自爲大氏整理遺物,並下令封宮,不得外人再入內。
五月初,迪古乃遵大氏遺命,冊封完顏烏帶遺孀,唐括氏定哥爲貴妃,賜住雲福宮。
秀娥擔憂地問:“娘娘,唐括氏美豔風騷,陛下……”
我低頭喝茶,淡淡道:“郎主若真想寵幸她,我大概只能睜眼閉眼。”她皺眉道:“娘娘不是說自己善妒不容人嗎。”
我輕輕一笑,自嘲地說:“一生還這樣長,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一直抓住郎主的心。”
秀娥遞給我繡帕,回道:“娘娘,抓不住得住,也要試着抓一抓。世間諸多誘惑。除非郎主是聖人,不然必定有動搖的一日。娘娘若是聽之任之,說明娘娘對陛下的情意,也不如當年那樣的濃烈了。”
我心微微一動,莞爾笑道:“姑姑一言,如醍醐灌頂,令我茅塞頓開。”
秀娥的話,我何嘗不贊同。不論是古代現代,我從來不認爲女人一旦獲得愛情,就可以高枕無憂。就可以打着“真愛”與“信任”的旗幟懶散地對待自己的愛情。什麼真愛不怕誘惑,說着這般言論的女人,只怕最後都躲在角落哭泣。埋怨伴侶的不忠,咒罵插足者的不道德……
聰明的女人,正因懂得大家都是凡夫俗子,纔不會將愛情的長久完全寄託於“真愛無敵”這種虛詞之上。她們永遠不會懶惰無作爲,不會坐視威脅的出現。更不會流着淚自哀自憐。她們懂得如何使愛情保鮮,懂得如何給伴侶驚喜,更懂得互相體諒與包容,所以她們的愛情總能愈發甜蜜,始終散發着生機。
秀娥見我露出笑容,欣慰地笑道:“娘娘想通就好。兩個人要想長長久久,雙方都要花點心思。再美的鮮花,你若不給它澆水。到頭來還是會枯萎。”
我嗤笑道:“姑姑字字珠璣,句句金言,我可是見識了!”
她搖頭一笑,正待說話,茗兒打起簾子。高興地走進來,說道:“娘娘。樑公公來了。”我笑道:“快請進來。”
樑珫手執拂塵,躬身道:“老奴請娘娘安。”
我示意他免禮,問道:“夜已深,公公有什麼事?”秀娥看我一眼,跟着問:“是不是陛下召娘娘侍寢?”
他搖搖頭,輕嘆道:“是老奴自作主張,想請娘娘去昭明宮走一趟,勸勸陛下愛惜龍體,早早休息。”
我蹙眉道:“這幾日,郎主還是老樣子?”
短短半年內,弟弟與生母相繼去世,對於迪古乃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恢復上朝以後,他更是將悲痛沉溺於繁瑣的政務,每日下朝後便直奔御書房,偶爾來未央宮坐一坐。這兩個月來,他除卻歇在我這兒,多半獨宿於昭明宮,心情不佳,脾氣不順。起初,我還隔三差五地去昭明宮送點心,想勸勸他早日放下悲傷。可經常在昭明宮外遇見唐括定哥,她打着商議大氏遺事的幌子,百般獻媚,膩在昭明宮不走。我心中來氣,也就不再去瞧迪古乃,算一算日子,我與他竟有七日未見。
樑珫的答道:“可不是,今早太醫來把脈,也勸告陛下好好休息,可陛下嘴上應聲……唉,老奴晚間曾見陛下望着娘娘的畫像沉思,心想陛下肯定思念娘娘,便自作主張過來請娘娘去一趟了。”
不等我開口,秀娥笑道:“勞公公過來一趟,請先到外頭吃杯茶,娘娘更衣之後便隨公公過去。”
我無奈一笑,只好由着茗兒扶我進寢殿。
樑珫打起簾子,笑呵呵地道:“陛下,元妃娘娘來了。”迪古乃聞言擡頭,嚴肅的俊臉上多了分笑意。我怔一怔,旋即抿脣一笑,揮一揮手,示意宮人們都下去。
迪古乃放下硃筆,嗓音疲憊地問:“更深露重的,怎麼這會兒來了?”我從樑珫手中接過點心,淺笑道:“臣妾正是來提醒郎主,夜已經深了,該歇息了。”說畢,行至他身旁坐下。
迪古乃舒一舒眉心,閒適地靠在椅背上。我拿起筷子,夾了塊小點心,說道:“吃點東西吧。”
他乖乖張嘴,咀嚼了幾下,笑着稱讚道:“入口香滑,甜而不膩,倒有提神之效。”
我嗔道:“三更半夜,什麼提不提神的。”說着隨便掃了眼案上的公文奏章。
咦?
我好奇探頭,只見一本翻開的奏章上,出現了孛迭等西京官員的名字。正欲細瞧,迪古乃合上奏章,懶洋洋地說:“只喂一口就完了?”
我嗤笑一聲,又夾起一塊,遞至他脣邊,疑問道:“最近蒲察氏頻繁出入宮中,外頭也傳梧桐當初染病並非偶然,這是怎麼一回事?”
迪古乃臉色一沉,淡淡道:“傳言罷了。”我心下納悶,想了想,又道:“可是——”
剛開口。迪古乃突然加重語氣,打斷我道:“宛宛。”
我心下一怔,臉色有些訕訕,不再說話。
迪古乃放緩臉色,扶我起身,說道:“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吧。你先睡,我忙完之後,馬上過來。”
我木然地點頭,腳步沉重地進了寢殿。
龍榻大而寬闊。我盯着牀柱上雕刻精細的龍紋,心潮翻涌不平。錦帳低垂,寶鼎輕吐青煙。一縷一縷,滿室縈香。
翻來覆去,嘆息迭起。
腳步聲逐漸靠近,我身子緊繃,急忙闔上眼。
碎碎聲響傳入耳中。熟悉的氣息頓時蔓延開,逐漸取代了空中的花香味。我盈睫輕眨,慢慢呼吸,心口一點點變得充實。
感覺眼前一黑,有溫熱的身體緊緊挨着我的脊背,一雙臂膀穿過我腋下。來到胸前摸索。迪古乃低低發笑,湊在我耳旁,輕吹一口熱氣。問道:“宛宛,爲何裝睡?”
我輕咬雙脣,並不理會。他的大掌滑入我衣衫,輕輕撩撥每一肌膚,嘴上道:“是不是生氣了?”
我依然沉默。迪古乃抱緊我,嘆道:“你也曉得。我近來脾氣很差,方纔呵斥了你,實在該死。宛宛寬宏大量,原諒我好不好,別不理我。”說着,強行扳過我身子。
昏暗中,我眼裡閃着淚花,幾欲落淚。迪古乃大爲心疼,低頭吻住我,自責地說:“哎,宛宛別哭,別哭……”
我眨眨睫毛,終於將淚逼了回去。迪古乃見我倔強如此,憐惜之情再添一分。我卻堆起笑,乖巧地依偎在他懷中,說道:“我不是生氣,我是怨你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不僅讓太后掛心,也叫我們這些活着的人擔心。”
聞得此言,迪古乃摟一摟我,低低道:“朕明白,朕聽宛宛的話,從明日起,一定好好休息。”
我欣慰一笑,他撥一撥我雙脣,疼惜地問:“這陣子,朕疏忽你了,可是想朕了?”我捶他一拳,嘟嘴道:“誰想你了。”
迪古乃笑嘆一聲,握住我纖細的手腕,將我整個身子牢牢抱在懷中,又詫然地問道:“怎麼清減了不少。”
我抽一抽鼻子,說道:“郎主多日不見臣妾,所以才覺得臣妾瘦了吧。”
他爽朗大笑,胸口一起一伏,“還說不想朕,心裡明明生朕的氣。”他拍一拍我臀部,笑道:“行了行了,有氣盡管衝朕撒出來,千萬別悶着。”
我輕哼一聲,臉頰緊貼着他胸口。迪古乃輕撫我髮絲,緩緩道:“母親走後,朕心情悲鬱,脾氣也不好。朕不是不想你,只是朕不想將壞情緒帶去未央宮,你懂嗎?”
我伸手環住他的腰,輕輕“嗯”了一聲。他笑一笑,低頭親一親我眉心,輕呢道:“還生氣嗎?”我仰頭回吻他,不再接話……
早上醒來時,身旁已空空如也。我獨自躺了許久,方纔出聲喚道:“來人。”
秀娥手捧衣物進來,笑吟吟地說:“娘娘醒了。”我起身掀開簾帳,問道:“什麼時辰了?”茗兒端着水,笑回道:“娘娘可是一覺睡到了晌午。”
我微微一驚,脫口道:“這麼晚了。”茗兒向秀娥擠擠眼,打趣道:“莫不是太勞累了?”
我穿上繡鞋,臉紅道:“別胡說,太后新喪,郎主哪有那個心思。”說完,我站起身,朝外張望,“郎主應該回來了吧。”
秀娥遲疑幾下,說道:“早回了,不過見娘娘尚未醒來,略坐了半晌又出去了。這會兒……這會兒正在外頭和貴妃說話。”
我陰着臉道:“她又來幹什麼。”
茗兒將手巾遞給我,撇脣道:“就是,陰魂不散的,全天下都曉得她打的什麼歪心思。依奴婢看,娘娘該給她一個下馬威纔是,叫她知道這宮裡頭誰纔是主子!”
我不置一詞,俯身將臉龐浸入溫水中。
梳妝完畢,秀娥引我出寢殿,經過清幽雅緻的走廊,來到昭明宮御書房外。只聽有女子的輕笑聲傳出,清脆悅耳,宛如黃鶯嬌啼,酥酥麻麻。
樑珫笑迎上來,躬身請我入殿。緋紅色織金裙幅,如流霞出雲般拂過低矮的門檻。我扶一扶雲髻,步搖上的紅瑪瑙流蘇珠叮叮作響。迪古乃黑眸一亮,步下玉階,似笑非笑道:“愛妃氣色甚好,可是睡飽了?”
我嬌嗔一笑,目光輕輕瞥見唐括定哥,露出驚訝狀。她窘迫一笑,俯身請安:“臣妾見過娘娘。”
我睨一眼迪古乃,笑道:“午間太陽熾熱,貴妃大老遠跑過來,也不怕熱氣打了頭,郎主忒不憐香惜玉了。”
迪古乃笑一笑,拉着我坐下,又向唐括定哥道:“這陣子爲了母親的事,你也操了不少心,回去好好休息一陣子吧。”
唐括定哥欲言又止,旋即福一福身,淺笑道:“多謝郎主關懷,不過光英的生日快到了,臣妾想着不若把冊封太子一事一併辦了,也好早日了卻太后的遺願。”
迪古乃面色微沉,揮一揮手說:“朕知道了,退下吧。”
膳桌上,迪古乃見我一直吃西瓜,不由得勸道:“吃多了西瓜會上火。”我面無表情地說:“是嗎,我還以爲是清火的呢。”
他笑瞅我一眼,伸手摟住我的腰,低笑道:“朕愛極了你這吃醋耍小性兒的模樣。”
我打開他的手,嗔怒道:“你就喜歡處處留情。”迪古乃哭笑不得道:“宛宛,你當真冤枉我了。”說着又伸手要抱。
我懶得和他夾纏,因道:“行了,坐好,我們說正經事。”
迪古乃疑問道:“說什麼?”我側身望着他道:“今年年底之前,就把立儲之事確定了吧。畢竟是你母親的遺願,早日解決也好安慰她老人家在天之靈。”
他沉默半會,淡淡道:“宛宛真的不想等了?”
我苦笑道:“等?我們已經等了這麼多年,還有多少年歲可以等呢。光英是你的嫡子,又這樣乖巧聰慧,我豈會爲了一個不切實際的盼頭,耽誤本該屬於他的未來?何況,即便我真的誕下皇子,我也並不願他成爲太子。”
迪古乃眸光微動,我將小手放入他掌中,語氣誠摯地說:“我只願與你長長久久,帶着心底的一點點期盼,一直這樣走下去。”
他面色動容,起身將我抱入懷中,情意綿綿地說:“朕與宛宛共此願。”
-----------在許多皇帝與寵妃的愛情裡,我最喜歡唐明皇與楊貴妃,他們的愛情,就像平凡小夫妻一樣,會爭吵,會互相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