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最先打破沉寂的卻是錐生零。
“……抱歉。”錐生零垂下頭,略長的額發遮住了他的表情,聲音中的愧疚懊惱卻不容錯認。
之前那句冷嘲並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他想厭惡責難的只是他自己,這個差一點就傷害了心上人的自己。如果玖蘭樞沒能及時阻止他,錐生零幾乎能夠預見自己將玖蘭樞的血液吸乾的景象。壓抑了太久,求而不得的絕望早已將他的隱忍耐心磨光,連他自己都對這深切的渴望驚懼不已。
沒想到錐生零會道歉,玖蘭樞一口鬱氣堵在胸口,臉色迅速陰沉下來。
對方已經先服軟了,他又該說些什麼?畢竟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他只是被按在牀上舔了幾口而已……按耐住心底的怒火,玖蘭樞只覺自己可笑至極,可悲至極。
甦醒至今,除了最初幾年與玖蘭夫婦的相處,他一直都處於委曲求全的隱忍中。來自元老院的監視,來自各家貴族的拉攏試探,所謂的吸血鬼的世界並沒有比人類的乾淨多少,他們同樣爭奪金錢權勢地位血脈,他也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陰謀詭計笑裡藏刀。但習慣並不等於喜歡,一次次將驕傲踩在腳底的委曲求全,如果不是因爲承諾過要照顧好優姬,如果不是因爲那個男人,他早就忍不住再次沉睡了。
永恆的,安然的,徹底的安眠,對他是幾乎難以抵禦的誘惑。
可是不行。
深吸了一口氣,玖蘭樞沉下眼,再次戴上了屬於純血之君的面具。整了整衣物,他站起身,聲音淡漠,“那麼就此告辭,錐生君。”
絕口不提剛纔發生的事,也對錐生零的道歉置若罔聞,黑髮的君王將事情輕輕揭過,實際上心中的怒火併未平息。
渴盼純血是無法寬恕的罪。
但他無法對眼前的人做出什麼懲罰之舉,不僅是因爲這是優姬在乎的人,更因爲這人是他重要的棋子,將會一步步將軍的棋子,將會把王斬落的棋子。多麼可笑啊,明明是他親手選出,甚至親自創造的絕妙棋子,此刻的他卻因爲這樣或那樣的顧忌受制於這枚普通的,還未發揮作用的棋子。
真正的王者,從來不乏隱忍。
他會記住此時此刻受到的侮辱,然後,千百倍奉還諸葛孔明縱橫異界。
“等等。”看着玖蘭樞遠去的背影,錐生零驀然出聲。
腳步一頓,玖蘭樞沒有回頭,“還有什麼事,錐生君。”平和的語調,卻有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風雨欲來。
“你的衣服……你就要這副樣子跑出去嗎?”視線滑落到玖蘭樞缺失了兩顆鈕釦的領口,錐生零瞥過頭,“是我的錯,當然由我來彌補。”理由當然不止如此,除了因爲濃烈的佔有慾而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君王的失態之外,錐生零近乎本能的覺得不能讓玖蘭樞這樣走出去,彷彿如果放任他離開,他便將被驅逐出君王的領地,永生永世不得迴歸。
很多年後,錐生零無比慶幸他此刻的決定。
對於慣於隱忍的王者而言,輕聲細語的將事情揭過反而比疾言厲色的當場發怒可怕的多。怒火會隨着壓抑與隱忍越加濃烈,也愈加無法寬恕遺忘,如果當時玖蘭樞沒能發泄出怒火,或許他就永遠失去了走進這位孤獨王者內心的機會。
“不過是野獸的本能罷了。”早已習慣了被追隨的黑髮君王輕聲嗤笑,白皙的指尖晃動着的高腳杯內,鮮紅的液體晃出完美的圓弧。
抽走酒杯,銀髮青年俯身半跪在君王面前,“喝太多對胃不好,樞……現在的你,還當我是棋子嗎?”
“當然。”嘴角彎起的弧度優雅而高傲,“一直都是。”
——是我親手選出的,將陪伴我到最後一刻的獨一無二的棋子。
對君王的口是心非深有體會,事實上在這方面他們的彆扭程度不相上下,“棋子就棋子吧,只希望我的身份會是‘騎士’呢。”我會守候在你身邊,我的王,直到生命終結。伴隨着沒有說出口的誓言,他在王者頸側落下輕吻,然後,尖利的獠牙毫不猶豫的刺入白皙的肌膚。
以血爲誓,永不言悔。
“呵。”輕笑着側過頭,黑髮君王淡然的任由青年“犯上作亂”的行爲。
不,你不是騎士。
王者在心中如是說道,你只是士兵,可就是這棋盤上最爲底下的存在,卻這樣一步一步堅定不移的走到我面前,將我拉下王座,恍如奇蹟。
只是此刻的玖蘭樞顯然不會生出此般感慨,他帶着面具般的假笑,冷冷嘲諷,“那麼,你想要如何彌補呢,錐生君?”不等錐生零回答,他接着說道,“順帶一提,我穿着的衣服都是由玖蘭家族的御用裁縫店量身定製,我可從來都沒穿過‘雜牌’的衣服。”
……就像是在鬧彆扭的孩子。腦中閃過這個念頭,錐生零努力繃住臉,“比起這個,我想你更應該無法忍受衣衫不整的跑出去纔對,玖蘭學長。”
“呵,就算我肯穿平民的衣服,”特意在平民這兩個字上加了重音,玖蘭樞沒發現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像鬧彆扭的孩子,“在這裡,錐生君你難道能找到我的尺碼嗎?”這倒不是假話,先不提錐生宅已經數年無人居住,就算有人錐生零也不可能爲玖蘭樞找出完全合身的衣物,而錐生宅的地理位置也讓錐生零出門購衣化爲泡影——當然,還需要添加知曉玖蘭樞尺碼的前提。
“我也不喜歡穿別人穿過的衣服,錐生君。”輕飄飄的加了一句,玖蘭樞的眼底帶了一絲挑釁。
雖然玖蘭樞說的是事實,但這些話顯然不那麼討喜。額角暴起青筋,錐生零隱忍的道,“我把那兩枚釦子縫上就是了。”
“哦,錐生君還真是賢惠呢。”滿含嘲諷的涼涼口吻。
忽然覺得自己的涵養好到破錶,深吸一口氣,錐生零自知理虧,也不跟玖蘭樞爭辯,只是在轉過頭時忍不住低聲嘀咕,“切,不就是舔了幾口嗎,又不是女人獨醫無二。”
吸血鬼良好的聽力將這句腹誹收錄入耳,於是——
“砰!嘩啦啦……”
看着碎裂了一地的玻璃,再看了看空蕩蕩的房頂——原本吊燈所在的位置,以及正不斷吹入暖風的無玻璃透風窗,錐生零果斷的認識到純血之君與女人的不同。至少,女人發飆是不會有如此破壞性的效果的。
不過可怕歸可怕,話還是要說的,“你這麼在乎,不會是因爲沒有……”與人這樣親近過吧?
“嘭!”
扭頭看了一眼崩壞倒塌的櫃子,錐生零明智的嚥下剩下的半句話,心中涌起不可自制的歡愉。據說吸血鬼的生活極爲糜爛,在他們眼中貞操還比不上一滴鮮血,結果現在看來某人在這方面意外的保守,這種近乎羞惱的反應實在是讓人心情歡暢。
錐生零自認並不是個惡趣味的人,但這種莫名的歡愉感正不斷鼓動他做點什麼。雖然逗弄純血之君的代價非常慘痛,但讓這位優秀君王變臉失控的機會實在過於稀有,就算事後被報復也是值得的,更何況是因爲這種原因產生的情感,“我只收拾出這一間臥房,把它破壞完了你是打算跟我一起睡地板嗎,玖蘭學長?”
臉色陰沉的如同鍋底,玖蘭樞咬牙,“錐!生!零!”
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爲大事當忍常人所不能忍”,他決定了,他要掐死這傢伙,一刻都等不了了!
情緒失控力量暴走,在錐生零滿含遺憾與偷笑的目光中,臥室內唯一一張牀就此陣亡。
“看來我們真的要睡地板了,玖蘭學長。”
“你給我閉嘴!”
話雖如此,錐生零最終還是沒讓玖蘭樞睡地板。
這當然不是不想,只是跟脫線的理事長黑主灰閻生活那麼久以後,錐生零充分明白了見好就收的道理。如果真把某人刺激的暴走,犧牲的絕對不只是一個房間那麼簡單,錐生零還不想讓這個盛滿開心與絕望的故居湮沒在歷史中。
不過這樣的玖蘭樞真的很可愛啊,枕着手臂躺在地板上,錐生零忍不住這樣想。
洗脫了往日的優雅驕傲,看起來就像是個毛躁躁的小孩子,彆扭而倔強的可愛至極。回想起純血君恢復理智時,瞬間流露出的不自在以及強自鎮定的表情,錐生零彎起嘴角,紫水晶般的眼瞳中波光盪漾,映着月光越加通透美好。
不再高不可攀,不再高高在上,這樣的玖蘭樞讓他恍然覺得純血種並非無血無淚的異族,而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存在。有那麼一刻,他甚至以爲自己能將他抓住。
切,怎麼可能。
輕嗤一聲,錐生零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只是抓住……看着自己的雙手,錐生零下午時那次近乎擁抱的親密接觸,那人就像一塊溫涼的玉石,卻又柔軟的不可思議。摩挲脣角,他眼中閃過晦澀的光芒,恍然回憶起那薔薇的香氣,那人霎時的僵硬以及無措的顫抖。如果這是幻覺,他想,這幻覺實在是太過美好旖旎。
強制的清空腦中的幻想,錐生零竭力讓自己沉入夢鄉。
他還是好好睡一覺吧,他可要養足精神應對某人的報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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