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動亂最激烈的,便要數河朔了。
山東附近幾家勢力都很壯大,而且站穩了腳步,只想着要再爭一下靠近黃河最繁華也最重要的河朔。
相較於夏季也慢慢過去傷寒最後一波爆發的結束,建康那屍骨埋田的周圍州縣終於迎來了一口喘息,戰亂也漸漸稀少。
此刻的崔季明正待在被圍攻的元城。
元城天降暴雨,這座小城內滿是泥濘,如今這支勢弱的軍隊蜷縮在元城、魏州這一代,雖說大將雖是世家出身,卻是三流世家,手下勢力並不廣,如今的軍隊還有相當多剛剛加入的農民。
附近層出不窮的農民起義軍、各姓手下的反叛軍,圍在河朔這四條河渠平行的平原上,十幾支隊伍大大小小的爭着每一座城池,今日這支軍隊滅了,明日那支軍隊再四分五裂,像裴家這樣山東的世家,也想要來奪取河朔附近的圍城。
主將趙弘敬,祖上最顯赫也不過是幽州刺史,如今圍困在元洲,踏在水裡走過營帳之間的水汪,黑色靴子上滿是泥濘,看起來更像是個搶掠來鎧甲的匪頭,他進了主帳,拂了一把鎧甲上的泥水,還沒解掉披風,就聽見有小兵急急忙忙來報。
“將軍,他們終於抓到了那些起義的流民,他們果然有頭目!人已經押到元城了!”
趙弘敬立刻驚喜地站了起來:“抓到了?!他的人馬呢,能有多少?”
“咱們圍殺之後,也就剩兩百多人了,那頭目不知道他們搶了多少東西,馬似乎也不知道是從哪家馬場偷來的,簡直各個膘肥體壯!估摸那頭目就是個偷兒出身!”小兵報道。
趙弘敬一聽還有不少駿馬,連忙道:“走,那頭目押到哪裡了,我們去瞧瞧!”
這一夥流民不斷的在魏州一代遊蕩,雖然沒搶多少趙弘敬手下的戰馬錢財,卻仍然見誰都幹啥,似乎是從黃河上游逃竄而來,一時爲禍。如今打了三個多月了,對方面黃肌瘦的流民跟兔子一樣,進退無影,邊打邊逃。趙弘敬實在是煩不勝煩,卻又不能不管,漸漸看着對方好似每次都很有組織行事,漸漸覺得這幫流民,比自己手下某些招進來的兵好太多了!
這種流民要的不就是錢麼?擊潰了俘虜後,再收編,給夠了錢,指不定還能當前頭的主力。
於是他想要收編之意愈來愈盛,偏對方還絲毫不理會他的誠意,那個頭目跟他們鬥了幾個月看起來更成熟了,也更難抓着了。趙弘敬覺得再不打下他們,對方馬上就要強勢起來佔他的地盤了,而且眼看着越來越精,再不抓往後就抓不住了。
派出了足有兩千人的隊伍,總算是把這個頭目活捉回來了。
趙弘敬到場時,一個青年正跪在泥地裡,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的木樁上,旁邊看押他的軍士猛地踹了他一腳,青年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氣。
趙弘敬站定:“就是你?!三個多月,不還是了落到我手裡!早知如此,不如在我第一次與你說時投誠!”
那青年擡起頭來,笑出一顆虎牙,口音聽起來就是河北一帶:“哪有那麼多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往魏州來,去往北搶了。”
趙弘敬看他一頭捲髮,似乎有些胡人血統,耳朵上還帶着青銅的塔狀耳飾,左側脖子上還有一隻飛燕刺青,看起來像是個突厥血統的地痞流氓。
趙弘敬看他毫無驚懼,笑的好似橋洞下混日子的地痞流氓,恐嚇道:“你以爲到了這兒還有命可以活?你這腦袋還能在肩上再扛兩個時辰?名姓?出身?”
青年仰頭笑了:“趙將軍,還愛打聽死人名姓啊。在下姓季名子介,乃是趙煚後人改的季姓,出身河北。”
季姓在河北一帶也算是分佈極廣,趙煚曾任冀州刺史,廣修溝渠,善名極廣,在河北季姓也不是一支可小瞧的力量。
趙弘敬心中一驚。他算是靠家世服人,這小子竟家世不比他差?
崔季明這話喊出來,趙弘敬噎了一下道:“那祖上倒也都算姓趙,那你爲何淪落至此?”
崔季明還沒開口忽悠,一個看守着他的小兵忽然開口道:“將軍,不對,你看他耳朵後頭還有刺青!”
趙弘敬湊前一步,捏住崔季明的耳朵往後一瞧,果然耳後頸上有個圓環形狀的刺青,這可是罪犯奴隸的標記!這小子哪裡是什麼趙煚後人,分明是藉着季姓來騙人!
不過估計這小子也是個偷摸搶騙起家的。
他卻心頭鬆了一口氣,往後退到:“好啊,一個罪奴也敢隨便胡扯是什麼名門之人了!”
崔季明毫不畏懼擡頭笑道:“大老遠從魏州附近拉來,大人不會是非要讓我在元城這小地方處斬吧。”
趙弘敬心裡想的卻是,若這人真是趙煚後人出身,還不能留他,可若是罪奴出身,還能爬到哪兒去,他冷笑道:“你以爲你殺了我那麼多人,我會就這樣輕易放過你?你可識字?會騎射?”
崔季明道:“認識一些字,就是寫字難看。趙將軍這是要留我性命?”她明知故問。
趙弘敬哼了一聲:“看在你識字的份上,做個小兵吧,至於你的人馬,我要全部收編!”
崔季明跟耍賴似的道:“好歹讓我當個騎兵啊,我阿耶就是胡人,我天生兩條腿都比別人短一截,你讓我當步卒不是送死麼!”
趙弘敬纔不跟她多說,踹了她一腳冷笑道:“能多留一條命你就高興吧!”
說罷他甩手離開,崔季明低頭倒吸了一口冷氣,也終於緩緩的笑了出來。想從內部下手真不容易,如今到處都在抓壯丁,河朔附近已經找不到什麼能當兵的男子了,勉力湊出來三百流民匪徒,爲的就是給進一支軍隊當名片。
河朔是必爭之地,等到形勢定了,河朔被統一了再想打就難入登天了,她必須利用現在尚混亂的局勢!
而黃河邊這狹長地帶中,以崔季明的眼光看來,最重要的不過是從西到東的滑州、魏州、博州。滑州比較靠近朝廷,如果發生了什麼變動,她或許會被迫捲入和朝廷的戰爭,這當然是崔季明不想看到的。博州如今正在打仗,三家兵力爭奪,血雨腥風攪動着她怕是很難插手。能選的,就是魏州了。
只是趙弘敬打仗本事一般,守城本事卻不錯,雖然勢力佔據的地方只有指甲蓋那麼大,他居然還在裴家的幾波攻擊下,守城如此之久。崔季明想着既然無兵力,外功也打不下,只能內部攻破了。
趙弘敬這個人也不算太難猜,計劃實行這段時間,也終於達到了崔季明的目的。
趙弘敬手下兵力損耗嚴重,不得不臨時抓民兵來補,如今隊伍裡什麼人都混雜,遲早內部要有矛盾。但她還不能在勢力積弱的時候貿然露頭,自立爲軍,總要先讓趙弘敬先站穩了腳步。
她正思索着,一把刀挑開她身後的繩索,大雨中對面一個兵將道:“季子介?你就季子介?過來——”
崔季明兩腿跪麻,踉踉蹌蹌起身,走過去,道:“我就是!”
她接手,拿過了衣服,兵將道:“你的營帳在趙將軍主帳不遠處。”
崔季明:“我不是小兵麼?”
對方道:“怎麼着,你要是不願意做親兵,也可以讓將軍把你踢到大通鋪去!”
崔季明連忙笑道:“怎麼會怎麼會,真是感謝來不及呢!”
她小跑着走向營帳,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她孤身一人來這裡,早已做好了足夠的準備,身上用繃帶纏死,又用染料畫了好似受傷的血痕,就是爲了避免底層小兵的日子裡換衣服洗澡的狀況。
她走進低矮的營帳,裡頭的地面上漏了不少泥水進來,她卻仍然鬆了一口氣。
步步驚心,不可鬆懈。
河朔山東的境況比她想的更差,路更難走。
各姓節度使,鞍馬光照塵,堪稱是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下頭村鎮中,卻背井流離,賣妻鬻子人食人。
殷胥遠在長安,也依然能聽聞河朔山東的慘狀,只是那是叛軍造成的,他又能如何?只是關中地區,本來就貫行着兩稅法,他只能允許所有關中一代所有因爲流亡而重新登記的民戶,頭一年賦稅減免五成。
崔季明說要做到到的事情,總是不靠譜的做不到。
但說沒法做的事情,就真是不會去做。
比如說沒法給他寄信,果真是絕情,一個字也沒有。
聽聞山東的境況愈演愈烈,然而朝廷已經佔據了汴州和太原,幽州的兵力也在北下,爲此組建了兩支常駐軍隊,來應對叛軍的動作。然而如崔季明所料,叛軍內鬥的簡直如同一羣關在屋子裡的瘋狗一般,也有人想往洛陽汴州下手,被朝廷圍剿到渣也不剩。朝廷的兵力也沒有再往裡打,裡頭的叛軍更是覺得如果不爭出個高下來,單獨的勢力不可能去跟朝廷做對,內部相吞愈發嚴重。
殷胥卻只想知道她過得如何。
一如當初,他又好似被割裂成兩個他自己,一個在朝堂上愈發如魚得水,縱然有困境也能努力解決,好似什麼都能看得到明天;另一個卻總是惴惴不安到了極點,夜不能寐胡思亂想,天底下不好的事情都讓他全都套用一遍,每日在驚懼中入睡。
她絕對是天生一副鐵石心腸。
一面,他不停的催促自己,要千萬倍的努力,做事要更大膽一點。唯有儘快的將大鄴頂起來,纔會能更早的與她見面。另一面卻只告訴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慢慢謹慎部署一切,千萬不要犯了錯誤,要二人以後都沒路走。
時間就在這種煎熬中度過。他不是沒有等過她,前世大部分的時候他也是在等待,如今卻覺得時間又碌碌又難熬。等他再接到崔季明的信件時,竟已經是年後正月裡了。
他聽聞有信來,心都漏了半拍,白日裡下了朝路上拿到信,就裹着披風在甘露殿前的雪地裡搓着手拆開看。
多麼短小的一封信,她什麼也沒能送給他,語句裡滿是歉意。
她說如今魏州已經算是在她手中了,只是事情不如她想象那般順利。
沒有說多少朔方的境況,只說自己又長高了半寸,說頭髮也長了,說又曬黑了。問他是否有吃了湯糰和餃子,今年過年熱不熱鬧,長安有沒有下雪這樣的話。
她問其實也沒有迴應的,殷胥知道如今滑州又跟朝廷有了衝突,他很難將消息送到魏州去,而且貿然送過去,出了什麼意外,指不定還是讓她送了命。
魏州距離這封信發出的汴州有很長一段距離。從汴州傳來的消息,是說崔季明正要去滑州與當地大將談判,連夜瞞着旁人策馬從滑州而出,到汴州而來,兩百五十里的路,不敢帶一個奴僕,行了整整一夜,獨自策馬踏雪趕路,送至汴州城外的一處北機的驛站,掉頭便是往回走,連多一刻都不敢留。
他本來有許許多多的怨言,聽了這話,一句再說不出。
只問:“汴州接信的人,有說她如何麼?”
王祿答道:“那人只說,裹着黑色大氅,馬頸上掛着燈籠,裡頭是薄甲,身量修長,面上有一點新傷。”
殷胥:“就這些?沒別的?”
王祿道:“聖人若是實在想寄信,奴可以親自跑一趟,畢竟見過崔季明,混入魏州再問領將,找到她身邊應該也是有可能的。”
殷胥搖頭:“太冒險了。且不說這一行千里,萬一她身份暴露,便是我害了她。我能做的除了信她,還能有什麼呢。”
他沉沉嘆了一口氣,勉力笑道:“至少我知道她還好好的。”
開春之後那一年,信也並不多。
若是可以,殷胥甚至想說她不要再寫信了,每次她寄一封信出去總是要花很多代價。
而這一年,生辰賀禮卻仍然沒有缺沒有晚來。
是一杆狼毫筆,上頭卻刻得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誰會要刻着這種詩句的筆啊!
殷胥絕不承認是自己吸取了上次的經驗纔不肯用的,是那筆太拿不出手,她從來就不會送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
再來的信件更短了,他幾乎要懷疑是崔季明跟他無話可說厭倦了,最後短短綴着兩個字:“魏軍。”
不過半個月,殷胥便在朝堂上收到了軍信。
叛軍境內已經疲軟下來,魏軍卻異常勇猛起來,如同還在奮力的攪動渾水般,目前甚至已經佔下了博州、濟州,面積雖不大,卻成爲了河朔地區最關鍵的幾座城池的擁有者。
再過一兩日,魏軍首領自封節度使後,更多詳細的消息往長安城而來。
殷胥還記得自己在看到軍報上魏軍首領的名字時,強忍住顫抖的雙手。
季子介。
她知道前世他給她起過這個字,如今念念不忘,仍以此爲名。
那是他們當年一起在被窩裡指着書典,商議的兩個字,在前世長達七八年的歲月裡,他總是這樣喚她的字。
子介,子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卷結束了。幾年內也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會慢慢倒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