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承認,有那麼段時間,我一直企盼着那個鍬廠老闆找人把宗建明幹掉。甚至,我祈禱着宗建明在過馬路時被大貨車撞死,或者突然患了不治之症,在醫院裡哀傷地死去。我爲自己竟然有如此卑鄙下流的想法苦惱不已。可我還是忍不住去想,我甚至設計了一套做掉宗建明的方案。這個方案的每個細節我都推敲得完美無缺:跟宗建明到他家中喝酒,把他灌醉後打開他們家煤氣竈,讓他在沼氣的味道中停止呼吸。這樣肯定不會有人質疑。一個丟了老婆又一無所有的男人,在春天瘋狂的花香中結束自己的性命,是理所應當而且崇高的選擇……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後來我甚至想,我是不是已經把宗建明幹掉了?我所想的只不過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只有在單位見到宗建明,我才心安。知道他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他和小柔的事,連我們單位的同事都知道了,都清楚他找了個北京的女朋友。他們用豔羨的口吻談論着此事,甚至猜度起這個北京姑娘的長相和性格。這個時候我通常保持沉默,或者走出辦公室貓在廁所抽菸。宗建明後來乾脆搬到小柔那裡。據他說,小柔每天早早起來給他煮粥喝。說這話時他肯定沒留意到我的臉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他照樣跟我繼續說着有關小柔的事,比如,小柔有過很多有錢的男朋友,但都看不上他們,比如,小柔手裡很有錢,我找的怎麼都是有錢的女人呢?他還跟我偷偷說起他跟小柔在牀上的事,小柔喜歡他從後面摟着她做,越兇狠她越喜歡,有一次他們甚至動用了手銬、眼罩、蠟油和皮鞭……在他看來,小柔和我是好朋友,而他,是我頂要好的哥們。我暗自冷笑着,拳頭攥得比鐵錘還結實。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把曹書娟放到了一邊。我知道小柔肯定沒有。那天小柔打電話給我,讓我過去趟。她的口吻沒有命令的意味,也沒有哀求的意味。我過去後她抱着我哭起來。她的頭髮很香。她說她沒想到會喜歡上宗建明。宗建明有什麼招人喜歡的?有老婆有孩子,又沒辦離婚手續,跟她在一起,也只是一時,而不是一世。可她就是喜歡上他了,他的鬢角,他的腳趾,他身上的氣味,他的狠勁和無恥,都讓她怦然心動。她想跟他結婚,想把他帶到北京發展,可他死活不同意。他肯定還在想曹書娟。曹書娟有什麼好?不就是個娼妓嗎?他爲什麼那麼死心塌地愛一個娼妓?哭完她剝了石榴吃,邊吃邊哭,嘴角流淌的紅色液體讓她顯得面目猙獰。我突然對她厭惡起來。

後來小柔又找我幾次,我都推脫說沒時間。夏天快到時,我那個在鳳凰網站工作的朋友來吃桃源鎮海蟹,我才邀請小柔過來就餐。她帶着宗建明一起來的。她比以前更瘦了,面色菜黃,頭髮焦枯,倚在宗建明身上,像是條陳舊泛黃的膏藥。宗建明也瘦多了,他一直住在小柔租來的房子裡。

那天晚上宗建明喝了不少酒,我同學也是。後來他們兩個攙扶着去廁所。小柔坐在我身邊,又和嘮叨起宗建明,就像以前她在北京時,我們在電話裡交談那樣。她說,宗建明肯定還在和曹書娟往來,他身上總是有另外一個女人的氣味。她說,如果宗建明再這樣下去,她肯定會採取措施逼迫他跟她走的。他不能再待在這個醜陋、破舊、表面上欣欣向榮其實內裡破敗不堪的小鎮。這個小鎮會讓人窒息而死。“你也應該出去看看,”最後她把杯紅酒一口乾掉,用一種哀求的口吻問道:“你認識建明十多年了,你能跟我說說,他到底是怎樣個人呢?”

我什麼都沒說,直接去前臺結帳。結完帳後我去了小鎮曾經的電影院,我同學打電話我也沒接。這個電影院,已經二十年沒放映過一場電影,它現在變成了“捷安特”自行車、電動車專賣店,偶有外省馬戲團巡迴演出,學校就組織成羣結隊的孩子來這裡,欣賞老虎走獨木橋、金絲猴做算術題或大象按摩術。而我多麼喜歡看電影。我喜歡潔白寬大的熒幕,喜歡喧鬧的人聲和正片之前演的加片,喜歡溫淨的鈴聲突然響爆,喜歡壁燈恍惚着閃亮……我又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個黃昏,我推着自行車,遠遠地看着宗建明和曹書娟在學校門口抱頭痛哭……爲什麼,一切都變化如此之快?好像那些恆久溫暖的幸福,只存於星辰和傳說之中。

我徑直開車回家。小學教師正在看韓國電視連續劇。我朝她大踏步走過去,她慌張着站起來,有些驚恐地凝望着我。我一把將她緊緊摟進懷裡,毫無顧忌地抽泣起來。她懵懂地撫摸着我的脊樑和耳垂,同時小聲着、斷斷續續安慰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