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You stand in the middle of water.

你站在水的中央 讓我充滿幻想

愛情像鮮花它總不開放

像野草瘋狂地生長

他們像蒼蠅總是飛來飛去

在我身邊

侵蝕着我的身體

在每一個夜裡

我從夢裡驚醒

看到我的心

它正在飄向窗外

——許巍《在別處》

亞飛黑夾克右肩下雨一樣灑滿了血點。他沒事人一樣推開門,燈光下擡起頭,鬆開按住頭側的手,鮮血嘩嘩流下來,一下子半邊脖子和臉頰就全都溼了。嚇得我罵了一聲,踉蹌着後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我們都嚇壞了。開始滿屋瘋狂地找東西給亞飛止血。按在亞飛腦袋上的紙巾很快浸透了,而滿屋的衣服和手巾都是又髒又臭的,我突然想起來那片衛生巾,開始在鏡子前焦急地到處找:“前天我晾在鏡子前的衛生巾呢?”

“別找了!你提醒了我!”鬼子六沖進裡間從亞飛枕頭下拿出半包夜用型的衛生巾,霍地撕開,潔白的衛生巾片紛紛落在牀上!

“來!這個是乾淨的!”

我拿起一片衛生巾,和我洗過的不一樣,正面附了層塑料膜,這可怎麼止血?我蒙了。鬼子六搶過來:“這層膜要撕開……”於是慌慌張張的我和鬼子六“嚯嚯嚯”撕出來一堆衛生巾。

“哎喲!太浪費了,這一片好幾塊錢呢!”大灰狼的臉心疼地擰成一團。

“你們幹嗎!?我不要用這個……”亞飛越來越不安地看着我們。

不顧亞飛的拼命阻擋我們扭住他的胳膊,七手八腳把一堆衛生巾按在他腦袋上。

亞飛是接到了個電話說是某某唱片公司找他纔出去的,剛出地下室的大鐵門就被人從後邊黑了一棍。打得比較專業,他一聲沒吭立刻倒地。然後幾個男人圍上來一頓踢。也就幾秒鐘的工夫,他只來得及看到三個背影,不緊不慢地有說有笑地消失在樓角。

我們追出去,樓角空無一人,冷酷的大廈君臨在這片棄地之上。大片的垃圾和廢棄鋼材映着大廈奢華的藍色。昏黃的半空中,輕軌列車以一種險惡的節拍嘩嘩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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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飛倒是對傷勢毫不介意,簡單包紮了一下居然就準備繼續畫畫。他的輕描淡寫令我們全都驚訝極了,怒不可遏地硬是把他架去醫院。去醫院的路上亞飛還捂着鮮血淋漓的衛生巾開玩笑說:“小航今兒我要是翹掉了,你不但做鼓手還得兼主音吉他了!”

“還這麼貧!看看人家的全套服務,跟你上牀,找人扁你,留下的衛生巾還救了你一命!”鬼子六說。

“女的幹嗎要用那麼多衛生巾啊?”我黯然地問,“她們不會每天都跟打破了頭似的吧?月經有那麼慘麼?”

沒有人回答……大家突然都好像很關心道路狀況一樣齊刷刷轉頭看着車外邊,假模假式地咳嗽。只有亞飛笑得差點傷口崩裂。

亞飛被縫了三針,還好及時來了醫院,不然就不只是縫針這麼簡單。

我們垂頭喪氣地候在醫療室,等待着亞飛的處置完畢。

護士用鑷子夾起吸飽了血的衛生巾把它丟進垃圾簍之前好奇地湊近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看不清口罩下面她的表情,只聽見她“嘖”了一聲往後一閃於是我們全體沒臉見人地低下了頭!鬼子六沒憋住輕笑了一聲。小護士就紅了臉,氣急敗壞地指着門口說:“你們都出去!你們都進來哪還有地方讓人工作了?”

我們只好沮喪地出來,在走廊綠色的塑料椅上坐下來等。

大灰狼笑嘻嘻地說:“剛纔那個女的不錯吧?”

“誰?”

“就是給亞飛包紮的那個小護士。是個美女肯定錯不了你看她那對大眼睛。但是丫絕對不是處女!是吧鬼子六?”

“處女?我還是處女呢你信麼?”鬼子六笑着說。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你們實在專業,真有閒心,我可沒注意到!”

大灰狼說:“剛纔我就注意到了。等會兒你仔細看看!你想不想要她個電話!”

我不能置信地說:“要電話?從沒想過要女孩電話!”

“嗨!你真是‘純潔’啊!等會兒你就看着我!其實患者要醫生電話最簡單了!”

大灰狼又補充道:“要是我也被打破頭就好了,她一定會問我多大了,傷怎麼這麼重之類!那還不是感情自然發展,溫度急劇上升,醞釀成災?”

看到他如此興致盎然,我很不可思議地問大灰狼:“聽說亞飛搶過你的女朋友,真的麼?”

“過去的事了,也不能算他搶,女人都他媽賤!像咱們這種比較受歡迎的爺們兒,有女人就該輪着玩玩嘛!公平!公平!……”大灰狼立刻亂了陣腳,剛纔的瀟灑一掃而空了。

於是我們幾個彆扭地專注地看着鋁合金窗戶上的灰髮起呆來。

護士把一張單子交給我:“你先去交款,再取藥。去西藥局!”然後把亞飛推了出來仔細地叮囑他:“回去千萬不能沾水。”說完轉身進了醫療室。

“疼麼?”

“不疼!”

我敲敲他的額頭。“啊!”亞飛這回大叫一聲。

“你其實知道是誰打的吧?要不要去找她討個說法?”我說,犯人是誰根本不是秘密,我們全都知道。

亞飛不理會我,伸手問大灰狼:“我手機在你那兒吧?給我記個電話號碼。”

“誰啊?”

“那個護士。”亞飛隨口說,“李曉敏。”

我無言,這一棍還真是輕了。

大灰狼酸溜溜地說:“人家護士小姐戴着口罩你也敢往上搭話?搞不好摘了口罩醜成什麼樣呢!是我就絕對不冒這個險!”

“姑娘醜又怎麼了?漂亮又多個屁?呸!”亞飛說。

“大灰狼說的有道理啊!”鬼子六立刻轉過身,在走廊裡大聲地喊起來,“李曉敏,李曉敏!”

於是護士李曉敏驚慌失措地再次出現在走廊裡。她看見是我們就解開口罩微笑招手,一張普普通通初中生般善良的面孔,居然洗淨了醫院那種冷血的咄咄逼人的氣味,去掉了醫院裡的白帽子和口罩的臉頰就好像一朵會發光的花,那些冰冷,頓時全都不見了,變成像我們一般普通的人。

鬼子六和大灰狼全都張大了嘴:“巧合……純屬巧合!”

於是大灰狼和鬼子六裝着天真地微笑胳膊揮來揮去說姐姐再見,姐姐一定要來找我們玩啊!再現“”那陣子電視裡熱播的出院場面,歡欣感人。

我們走下醫院主樓的時候,一個嬌小的女孩着急地跑過來,她的短髮在下午的陽光裡好像傍晚的茅草一樣,有着金色的邊,眼睛裡面有閃動的露水,她的臉色是白白的,眉毛全都蹙到了一起,灰色的大書包的帶子在胸口勒出令人迷醉的皺褶。

原來是尹依。她跟大家打了招呼,還在微微喘息,她一定趕得很着急。鬼子六笑道:“要不要跟我抱抱?”

尹依沒說話,看了一眼亞飛。她只是瞥了一眼就明顯避開他,眼神看着別處說:“我姑姑是這個醫院的,正好過來看她……”

鬼子六和亞飛在大街上攔車時,尹依把我拉到一邊,說:“我不和你們一塊走了,小航。”她把一卷錢塞進我手裡,“今天花了好幾百吧?又拍片又縫針的。現在正值月底的時候,付完了醫藥費,你們連吃飯的錢都不見得有!”

我愣了,趕緊推拒:“你幹嗎……”

但是尹依硬是把錢塞進我褲兜,又塞給我兩張十元鈔說:“帶他打車回去吧,傷口不要受風。我先走了,下午還有考試。”

十月底的藍天很藍白雲被撕爛濺了滿天,整條醜陋的街犬牙交錯貫通到遙遠處,高樓低宇統統失了顏色,滿地碎紙憂鬱地在風中飛舞。心裡的吉他靜止般的一聲一聲。雖然陽光燦爛到瞎了雙眼,風卻很冷很硬,一件連帽長袖球衣不足以禦寒,我的袖口很緊,手腕都勒紅了,縮着脖子看着尹依遠遠跑開的柔弱背影不知所措地從褲兜掏出那捲錢。尹依留下一陣香水的氣味。漂亮姑娘,美好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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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飛向來是不擇對象無所謂美醜,只要不讓他噁心就行,再醜也不介意,再漂亮也決不姑息。這樣也就談不上發展感情。一般來講,也都是女孩貼上來,他不會去搭訕,因爲“沒工夫”和“巨沒勁”。

亞飛原本是學畫畫的,後來青春期發育得一塌糊塗,發育得用來畫畫有點兒浪費,發育得要淹死在女人坑。畫畫的人要孤獨寂寞,畫畫的人要搞不到女人。亞飛的周圍鶯歌燕舞一切現成,泯滅了做畫家的動機。他在吉他演奏和編曲方面小有天分。在網上傳了兩首小樣給我。聲嘶力竭的少年嗓音,背景嘈雜好像菜市場,但是非常好聽,也成爲我奔赴北京的動力之一。

亞飛很霸道,傳說中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是樂隊絕對的核心和大腦,很可惜經常發生的鬥毆事件充分說明這顆大腦是多麼容易充血。我覺得亞飛腦殼裡擠滿的都是運動神經,用於思考的部分反倒缺損!

鬼子六跟亞飛不同,鬼子六搭訕來的女孩全部是非常漂亮的,就算不是很漂亮往往也會有不俗的氣質。由於鬼子六女人般漂亮的眼睛和手指,這些女孩會在短時間內真的成了他的女朋友。當然她們很快也會發現鬼子六的花心,最終選擇離開。同亞飛不一樣,每個女孩的離開仍然會給鬼子六以沉重的打擊。他彷彿真的喜歡她們一樣。

尹依像其他的女孩一樣,是鬼子六“從街上撿回來的”。

鬼子六在音像店遇到尹依,繞着她所在的CD架轉了兩圈,看到她光輝的面頰,被她那一雙鋒芒畢露的大眼睛吸走了魂,上前建議她買一張某某CD,巨好聽,然後順竿爬地說交個朋友,一切都照例進行。尹依痛快熱情地給了他電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起逛過街,一起吃過冰激凌,一起看過電影,鬼子六認爲水到渠成可以抱抱的時候。卻遭到尹依的斷然拒絕。尹依一把推開他,從此消失不見。那段時間簡直要了鬼子六的命,他天天看着手機長吁短嘆,期待着尹依回他的短信。

後來,大家在附近努糯笱У氖程麼蚍溝氖焙潁再次遭遇了在努糯笱Ь投戀囊依。這回鬼子六學乖了,知道尹依不可以隨便褻玩,先跟尹依賠不是,再給大家作了介紹。

尹依和出入我們地下室所有的女孩都不一樣,她拒絕做鬼子六的女朋友,卻也不扮孤傲。由於這個女孩冰雪般的自愛和誠摯的友誼,她成爲樂隊唯一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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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週末,這天我們全體都沒了精神,亞飛玩女人失了手被教訓,搞成一臉沮喪的兇相,頭上令人恐懼地紮了白色繃帶,更像個痞子,而且還是被搶了地盤的那種。因爲最近不能洗頭髮,亞飛演出的時候不能離得太近!不然會被他骯髒油條一樣的頭髮抽到臉!會黏黏的……會死人的。今天他表現得更加兇狠,吼叫聲好像要把所有興高采烈走進來的男女們全吃掉一樣。效果很理想,小小的“迪奧”酒吧幾乎被我們清了場子,任何開門好奇地想要進來的人都像被當胸踹了一腳,被狂躁的音樂頂飛出去。

唱完第三首歌,我看見吧檯後邊“迪奧”老闆遠遠地衝着亞飛招手,一副有事要說的表情。我心想糟了,我們的演出搞黃了人家的生意,“迪奧”老闆只能跟亞飛攤牌了。

我拉住亞飛胳膊小聲說:“估計這是讓咱們別演了。老闆直到目前做得已經很夠義氣了,你可千萬別跟人家生氣!”

亞飛低下頭想了想,擡頭大義凜然地說:“那當然!”

事實證明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迪奧”老闆把亞飛拉過一邊指指窗戶那邊的藤椅上喝酒的一對男女說:“你看那兩個人就是經常聯絡樂隊演出的,剛纔我聽他們交談中露出來了,你去跟人家套套瓷,搞不好能幫幫你們。”亞飛這纔看明白居然還剩了一對男女沒被我們轟走,他感激地看了“迪奧”老闆一眼,揣了包煙走過去。

窗邊那兩個人的樣子實在是“衰”,都二十多歲的樣子,滿臉刁鑽,長得怎一個醜字了得。女的純種豬腰子臉,小眼睛還眨巴眨巴地左右亂閃。最帶勁的是她染了一頭惡俗金髮,整個給人的印象就是黃油紙包了枚剛從泥坑裡扒出來的土豆。男的短寸,卻在頭頂紮了一溜小辮。他們賊眉鼠眼的活像兩隻癩蛤蟆溜進了動物園,是怎麼溜進來的暫且不說,兩隻蛤蟆頭上插了根羽毛還非要進珍禽館!兩個人都在吧凳上攤開手腳擺出一副風月場上的時髦架勢,滿臉諷刺地看着我們演出。

這兩人擱平常屬於亞飛甩都不甩一眼的貨,但是現在爲了樂隊,亞飛抑制了一下心裡的反感,儘量堆出一個甜美的笑容,走過去遞了兩支菸,給人家點燃,上趕子跟人家套瓷:“您好,我是森林樂隊主唱,我叫亞飛。聽說你們經常搞演出,剛纔我們的演出您也看了,基本上就是這麼個水平。能不能幫我們聯繫一兩場演出。”他坐在那兒比這一對瘌蛤蟆高出了一大截,登時讓男癩蛤蟆慪了口氣。

男癩蛤蟆斜楞亞飛一眼:“不行不行,你們水平還太窪了!配合還不夠啊,啊……你們這個……壓不住場!”

亞飛呆了,他額頭可笑地包着紗布,挺坐在椅子上直直看着對方。亞飛從沒遇到過如此明目張膽的傲慢,大概心裡已經在考慮要不要抽丫的了。

“這可是誠懇的批評啊!你得虛心接受啊!就你們這種小樂隊……唉,我都不好意思多說,總之搞演出不是那麼容易的!”母癩蛤蟆說話更是帶勁。

“啊?”亞飛這才清醒過來,壓住火皺着眉頭說,“鼓手是剛來,大家配合上還不熟悉!但是小夥子水平很高的,很快大家就能配合到位了。到時候拜託您多照顧照顧。”

公癩蛤蟆又斜楞亞飛一眼,沒說話,呼出煙來。儘管亞飛使勁壓着怒火說話,可是這些傢伙看着還是不爽!

“您平常都做什麼樂隊的演出啊……”亞飛憋住了不看他臉,儘量找一些貼邊的話題暖場。

“唉!基本都是小樂隊,就是雜‘盤兒’(party)!”癩蛤蟆那種口氣猖狂到了極點,好像自個兒已很“大牌”一樣。

我坐不遠處聽着,心裡非常擔心,亞飛的脾氣我是見識過的,最近他心情又不好,我生怕他大耳光抽上去。但是亞飛居然硬是憋出一個別提多假的假笑來:“那太好了!您給留張名片吧。”

亞飛拿着名片回來,往桌子上一扔,一臉怒容,用杯子撞撞我面前的啤酒杯:“來,咱們接着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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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不管怎麼說,亞飛和鬼子六的煩惱是女人纏身,只有大灰狼的煩惱是女人太少。

大灰狼幾乎和亞飛一樣高,卻有兩個亞飛那麼胖。就算是在地下室這種骯髒的地方,仍然穿得光鮮時髦。哈雷花頭巾,面口袋仔褲,胖胖的球鞋,典型的黑炮打扮好像剛從涉谷回來似的,卻留着金屬頭,亞麻色的頭髮長過肩膀,光澤美麗銀閃閃的,估計是因爲長髮型能夠使他的肥臉看起來窄一點點,美型那麼一點點!大灰狼整個人都蒸騰着古龍香水的熱氣。

這天我和大灰狼去逛街,大灰狼沒完沒了地說:“帥就了不起麼?吉他手就了不起麼?貝斯手比吉他手酷多了,操!我比他酷!”我猜大灰狼一定又被什麼女人踢出局了,不然不會找我逛街。看來今天也是他想泡的馬子被某個吉他手泡了去。我從沒搞過女人的,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頻頻受傷的胖男孩。

我搜腸刮肚,想找出一句安慰他的話,但是我空張了張嘴,還是什麼也說不出,只好掏出紙幣,塞進路旁的自動販賣機,對這種從前只有在日本電影裡才能見到的東西,我到底還是充滿了興趣。我特別喜歡類似自動提款機啊,自動販賣機啊之類的東西,感覺好像是到了電視劇裡。

我敲了一下機器,滾出一瓶佈滿了骯髒的黑爪痕的礦泉水,還沾着樹葉。這種水是個人都喝不下去。我看着它,想起曾經見過的那些被砸爛的自動販賣機。

大灰狼在滔滔不絕的牢騷中插了一句說:“我要藍帶!”他並沒有看我。繼續罵娘發牢騷。

“好貴的!”我說,只好又掏出一張紙幣塞進販賣機,但這回別說藍帶,什麼也沒出來。

我正想彎腰檢查一下這臺破機器,大灰狼突然拍拍我,讓我注意一個漂亮的女孩。

女孩個子並不高,但是有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她走過我們的面前。“這個女的不錯啊!”大灰狼怔怔地說,然後跟了上去。

“喂!藍帶!”我着急地喊道,使勁地拍那臺強盜機器。藍帶沒出來,我卻被大灰狼拉走了。

“她頂多是高中生……”大灰狼看也不看我。

女孩大概發現了有兩個男人尾隨在身後,卻仍然保持着沉着。在下一個街口,她轉了彎。我和大灰狼離她大概有三十米遠。大灰狼拋下踉踉蹌蹌的我,用沒有親眼見過的人絕不可能相信的胖肉顛簸的狂奔,瞬間就到了街口,然後奇怪地在街口四處張望:“大爺的!真他媽的奇了!人呢?”

那個衚衕空蕩蕩的能望出去好遠。我們四處張望。女孩消失不見了。想來她一拐了彎,就扔了女性的自尊發足狂奔,好像被鬼魂追一樣,在大灰狼跑完三十米的時間裡,跑出了超過一百米並拐了下一個彎。天,那一定是丟盔卸甲的一路。

“你們幹嗎呢!”一隻白白的手萬分開心地攔住我們的去路,“好久不見啊,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居然是小甜甜。這實在是太意外了。因爲上次那奇怪的失敗的一吻,我有點尷尬。大灰狼的表情也並不見得很自然。

我吞吞吐吐地說:“天太冷……沒衣服穿了。要去買一件冬裝。”坦白講,我有點怕她,不敢看她。

我原本想去便宜的小商品批發市場看看,卻硬是被小甜甜和大灰狼拉到了西單。這裡年輕的營業員們都掛着鋥亮的鐵釘腰帶,匡威鞋,剪着朋克式的爆炸頭。放眼望去,這裡有如在舉辦一個搖滾節。令我無比吃驚,想不到玩音樂的人在北京如此普及。

我總想問問這些搖滾打扮的男男女女是做哪個樂隊的,卻發現只是目前的一種流行!實在太驚訝了,饒似朋克的怪異,也能作爲流行的粉飾!

假朋克們好像不想做生意一樣,全都臭着一張臉,我遭遇了不少白眼,像樣點的商品上全寫着非買毋動。普普通通的褲子或者帽衫,動輒要價五百八百。我的心都涼了,趕緊在鄙視的目光下放回去,不可貌相,不可貌相,裝修得地攤般寒磣的店鋪,原來做的全是高檔生意。

我目睹了小甜甜和倨傲店員的成交過程。她看中了一條女孩冬天穿的裙子。

“多少錢?”

“五百!”

“五十賣麼?”

“賣了!”

這幫做買賣的還是人類麼?我真是驚了。小甜甜看看我,那意思就是你趕緊掏錢啊!我這才明白過來趕緊替她掏錢買單。

服裝市場旁邊是“美食一條街”。飯菜外觀的花哨和它的難吃成正比,覺得這麼華麗的外表只賣這個價已經很便宜了,一吃之下還是發現太他媽貴了——還是不值這個價!

我們三個一起逛商場,就好像豬狗貓一起逛商場般不協調。大灰狼總是看中一些巨誇張巨奇形怪狀但是巨便宜巨庸俗的衣服,例如可以把釦子解開露出半個屁股的大黃色孕婦裝,胸前還有米老鼠。例如有着綠閃閃的電子燈可以裝在鞋子上溜冰的滑輪。我穿上以後大灰狼就說真帥真酷真性感,小甜甜就冷着臉說:“不適合小航。”背後悄悄對我說:“好可怕,好沒品位,好不值錢!”

每當我看到一兩件心儀的衣服,他們卻取得了一致,兩個人一順地把頭搖成撥浪鼓。“太普通!太沒特點!太農民!”“嗯嗯,你穿這個,就跟沒穿衣服一樣。不!遠比不上不穿衣服來得帥!沒錯!”她和大灰狼鬼鬼祟祟不知說我什麼,然後兩個人就心領意會地哈哈哈地笑了。

“我不想惹眼,”我生氣地說,“就這件了!多少錢?”

大灰狼和小甜甜搶走我手裡的衣服扔還給老闆,硬是把我架走了。小甜甜說走累了要吃冰激凌。在冰激凌店,小甜甜和大灰狼都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儒雅風範,只有我在吃蛋糕的時候弄了一嘴,喝果汁的時候灑到衣服上。我管服務員叫小姐他們卻叫人家“waiter”。

大灰狼打了個響指說:“Waiter!買單!”示意結賬,“waiter”跑來以後他卻看着窗外揉鼻子好像不是他叫的一樣,小甜甜則裝淑女低頭擺弄頭髮,我這才明白過來,趕緊掏出錢包爲這頓蛋糕冰激凌餐付賬。賬單上足有三百多,我還以爲弄錯了想讓服務員查單,但是大灰狼立刻義正言辭地阻止了我:“沒錯!不用查!謝謝。”

“咱們把他甩了吧!丫特礙事你覺不覺得?”小甜甜一邊發短信一邊悄悄對我說。“不太好吧!”我手足無措了。不過要是接下來他們倆再乘興溜溜旱冰打打街機之類,我可就承擔不起了。

幾分鐘後大灰狼接到了一個電話。他誠惶誠恐地側着頭接聽,右手神經質地撫弄那頭黃髮。

“臨時有個約會,臨時有個約會……”大灰狼曖昧地跟我們道了個別就興高采烈地消失了。

我問小甜甜:“你怎麼把大灰狼搞走的?”

“我一姐們兒是大灰狼的網友,剛纔讓她給丫打了個電話,約他單獨見個面……哈!”

“哦,怪不得他那麼開心。”我說。

“沒錯,那可是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

小甜甜說到這裡忍不住樂了:“大灰狼實在是絕了!”她說了一件在我聽來非常可怕的事。她和那個女孩,兩人曾經用陌生的網名加了大灰狼的QQ。然後分別同大灰狼聊天,彼此把大灰狼的聊天記錄相互傳着看。她們就那麼聊了一整個晚上,吊足了大灰狼的胃口。大灰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時應付兩個女人,於是醜態畢露!

大灰狼成功地約到美女吃宵夜順便見個面。小甜甜一夥把車停在公主墳立交橋底下,就在車裡等着大灰狼來吃羊。這裡視野開闊,能看見橋兩邊的兩座大廈,半夜十二點的鐘聲準時敲響的時候,一個肥胖的影子出現在大廈前!

大灰狼在大廈前空等了半天不見有人,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給女孩們。

“我那姐們兒接起電話先把大灰狼一頓臭罵,問他怎麼一直不來,然後說自己在橋另一邊的大廈前等了半天了,丫再不來就走了。大灰狼立馬熄了火,一身肥肉地橫穿公主墳立交橋飛跑去對面。路上經過我們的車前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他急得額頭上全是汗。”小甜甜一邊說一邊樂。

大灰狼當然又撲了個空。於是再打電話,女孩們又說自己已經走到你剛纔等着的那座大廈了,你丫怎麼跑了呢?這麼笨!大灰狼趕緊跑回來,女孩又說自己剛走回來這邊,大灰狼疲於奔命數次跑過她們的車子面前,小甜甜看見他牙關緊咬氣急敗壞。

當然大廈前邊還是沒有人,大灰狼彎下腰好好地喘了會兒氣,女孩們的電話到了,大灰狼剛想發脾氣卻被女孩噎回去。女孩嬌嗔說人家不好意思嘛~ ~ ~,我現在大廈的樓上咖啡廳呢你後退五十米,我就出來見你!大灰狼想了一想,居然很是狡猾地躲到一個公車站的牌子後邊。他大概也想玩玩先看貨色再下手的把戲吧。

女孩們立刻關掉手機,打開大燈,轟起油門飛也似的逃跑了,一路上笑得喘不過氣來!

“哈哈哈哈哈哈,你們的大灰狼那簡直精得可以啊……”現在小甜甜仍然笑得喘不過氣來。我非常地替大灰狼感到心疼:“靠!你們太不道德了!”我說。

“後來才絕呢!”小甜甜笑道,“到家以後,大灰狼在QQ上悲憤地聲討。我們就說從大廈出來時一個人也沒有,找不到他,誰讓他躲起來了活該!而手機又沒電了,就只好走了!”

“大灰狼一定後悔死了,後悔不該自作聰明地躲起來。剛纔我的朋友就說給他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要求他十五分鐘之內趕到雙安商場呢!”

我能想象大灰狼這十五分鐘內生死時速般的衝刺,大可參考之前的那段尾隨……

小甜甜帶着我逛了差不多全部的一線品牌店,我這才知道那冰激凌確實小菜一碟。這些衣服才真叫了得,標價牌上邊的零多得我都數不清了,卻沒臉問是不是印錯了。因爲這些店員的臉色也跟那些零一樣的呆,不,應該說“酷斃了”,也不微笑。小甜甜到了這種地方就如魚得水,她試試這個試試那個,對那些零蛋臉的服務員們頤指氣使,真把這些大爺當成服務員使喚,好在這些零蛋服務員也絕不含糊,含嘲帶諷地說:“對不起,這件只有這個碼,我們這兒只有歐版的,價格也比較貴,您穿肯定不合適。”我在一邊等候,服務員們的脣槍舌劍驚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注意到旁邊就是銀色限量版的卡特三,小甜甜曾經穿過的那種。今天她穿的這款據說更牛牛法國帶回來的什麼什麼。我拿起卡特三來左看右看,在貨架上看起來並沒有小甜甜腳上的那麼好看。服務員小夥子跑過來,跟個機器似的立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遠處喊道:“這是銀色限量版的卡特三代明星球鞋。您要是喜歡可以試穿——”尾音洪亮拖得倍兒長,卻不看我。

一千五百元啊!我父親兩個月的工資。

我回頭想問問小甜甜,卻看見她正在把一個新款耐克帽子偷偷塞進書包。她在偷東西啊!我吃了一驚,趕緊回過頭來不敢看。小甜甜過來拉起我就走,還撅着嘴大聲說:“走吧,全是些陳年老貨。”

出了門小甜甜就從書包裡掏出剛纔“順”的網球帽戴上:“跟我吹歐版?切!就憑丫那點見識?丫真見過歐版麼?我在香港買的那些新款,北京見都沒見過!不要說香港,這裡連上海都比不上,真不明白同樣是耐克店,爲什麼北京的店就跟鄉下店似的!歧視咱北京人麼?那些好看的新款我們不配麼?逼着我什麼都從香港買!”

我看看小甜甜,不好說什麼。

小甜甜好像發現了我的表情,說:“沒錯,順的,那個男的跟你說話的時候順的。給丫生意做還沒好氣,跟咱們搶他似的!”她絲毫沒有不好意思,一臉坦然,甚至洋洋自得。“你說說就這種服務態度,不好好修理修理行麼,讓丫生意難做而迷途知返!回頭等咱們北京奧運了,人家老外一看這服務態度,臉就丟到全世界去了!”

我撲哧笑了。

“你笑什麼?”

“你這說法和我們樂隊的亞飛如出一轍。只是執行手法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亞飛用抽耳光的。”

“帥啊!那還真得好好會會他。每次都抓不到他。”小甜甜沉思着說。

和小甜甜在一起這短短几刻鐘,讓我學會了很多新的知識,例如小甜甜說在北京這種大城市就得學會裝酷,必須要講究衣飾髮型,這是搞藝術的傢伙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因爲這裡很多人都沒什麼本事,好在很多人也不懂什麼叫本事,所以外表和言行就相當重要,就算你再有本事,裝得不夠生猛人家一樣當你傻擰K說你們樂隊吃虧就吃虧在做人太樸實,什麼都玩真的,看你們那“範”,太掉價了。該吹的不會吹,該裝的時候不會裝,該利用的不會利用,你再看看大灰狼穿衣服什麼品位呀?

我看着身上從家鄉穿來的破仔褲和冒牌彪馬連帽衫,臉上火燙!

小甜甜看中了一家小店的可愛窗簾。“買了,買了,就這個!”她指手畫腳地把人家當街的窗簾給扯了下來。這回我機靈多了,趕緊主動替小甜甜付了賬。

今天週末,我給漫漫打了個電話。小甜甜喝着QQ奶,在不遠處走來走去,腳放到街邊欄杆上練壓腿。

連續的嘟嘟的長音,漫漫家裡沒有人,我放下電話,滿腹惆悵地走向小甜甜。我們一起過了馬路,想起最近漫漫那邊的態度,我逐漸變得茫然了,結果“吧唧”一個大馬趴被絆倒在地!

路上小甜甜一直伸腳想要絆我跟頭,好多次了都被我躲過,這回我走了神,終於被她下絆成功!她自個兒樂個沒完,太毒了!我怒不可遏地一把揪過她開始掄圈,讓她雙腳離地,嚇得她大聲尖叫,然後她駒虧了,說要跟我一決勝負。

於是我們兩個人好像在拳擊場上一樣卸掉各自的書包和腰包,就在美術館門前廣場上面對面嚴肅地轉圈,尋找對方的破綻,然後粗魯地扭在一起。小甜甜雖然個子挺猛,力氣卻小得像小雞,饒是我努力配合她,也不能令人信服地摔倒自己。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女孩,那麼倔強地抱住我的胳膊轉身抽腰,努力再努力,毫無希望地想要把我摔過肩膀。我捏住她顫抖瘦小的肩膀,看着她用力地扭轉過去的長髮紛亂的後腦,突然非常非常地心疼。

我跳起來想要配合她的動作讓自己摔過她的肩膀。但是她如此無力,居然被我壓垮在地。不管怎麼說,我總算雙膝着地,馬馬虎虎保全了她的面子。

現在小甜甜的包包全在我身上,我說,要是我揹着包跑掉,你可就連家也回不了,小甜甜立刻掏出兩張一元的零錢表示自己有錢回家。我奪過零錢就跑,哈哈大笑。小甜甜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手機,得意地表示自己可以打電話叫家裡人來接。

一對老年男女迎面衝我問什麼,我原以爲是攔路騙錢的,本來都走過去了,又聽見他問的是西客站怎麼走,不由得回頭想要幫助這對老人家。小甜甜拉住我就走,我纔回過味來,原來這也是個司空見慣的騙術:先問路再說太遠沒錢要借車錢。媽的太久沒遇到騙子都忘記了。

還沒走出十米,又是一個老頭跑上來問路,這回是小甜甜想要回頭,我拉她走了她才反應過來這老頭和剛纔那倆是一回事。兩個人大笑,連老騙子也笑了。這麼短的距離居然這麼多騙子,我們兩個每人中了一次套!

小甜甜突然跳到我後背上,我愣了一下。“跑啊!快跑!”她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背上喊。於是我託着她的兩條長腿,真的跑起來。衆目睽睽之下揹着她跑過半條街,一路上引得無數行人觀看。

我再也繃不住勁地笑開了。

小甜甜在我頭上說:“我認識的男的,幾乎沒有人抱起來我過,除了他就數你了!”

我說:“他是誰?你可真要減肥了!”心想假如是我們大灰狼,就算你是一座肉山,只要是雌性,他也背得起來!

小甜甜大笑,卻沒有回答我:“以後你就是我的‘小馬的的’!可不準別人騎啊!”

《悠長假期》中的小南對木村說:“如果你們分開的時候她沒有回頭,就說明她不喜歡你。”於是木村看着松隆子離去的背影不停地念叨:“回頭回頭回頭快回頭……”

松隆子沒有回頭。

小甜甜也沒有回頭。

我目送她下了地鐵的臺階,看着她三步兩步下了臺階,長髮在腦後蹦跳,看着她的紅外套淹入地鐵站蒼白的節能燈下染成藍紫色,看見她在大幅大幅耐克海報前毫不猶豫地拐了彎向裡走,看了很久,看了很久,直到她鮮豔的背影消失在過道轉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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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從地下通道穿行而過,要去街對過乘坐公交車。有歌手在通道里唱着流行歌曲。他的琴跑了音,共鳴箱已經有了裂痕。他並不愛惜他的琴。琴和他的人一樣是冒牌貨。他們是真正的民工,小學往往沒畢業,學琴就是爲了在街頭擺攤,音樂對於他們來說,和在工地上搬磚頭是一碼事。儘管女作家們把地下通道里賣唱和在教堂前面畫像的畫工通通安排成走投無路的藝術家,儘管他們的歌和畫像同樣拙劣可笑,彷彿他們的皮鞋一樣臭,但是女作家們如此需要長頭髮和浪漫的情節用來戀愛,不得不急不可耐地隨地取材了。

我走過幾個玩滑板的青年男女中間,他們明顯剛剛搭訕上。“我做了個樂隊,我是打鼓的!”小夥子說。“哇,真棒!真帥!真牛!”女孩說。

然後他們全都皺着眉頭閃開我。我的鞋和農村外套令他們皺眉。

我也是打鼓的,我也有個樂隊,我想。我穿過他們。

小甜甜說得真對,在這個城市,搖滾是個時髦的名詞兒,好像XO,好像寶馬,好像任何名牌的商標一樣上口,也好像任何名牌一樣充斥着假貨。

那些大受歡迎的所謂的歌手們,那些流行的音樂,他們的專輯賣得如此之好,即使那張專輯裡的歌曲大部分都是抄襲來的,即使它們聽起來那麼雷同。你看,這就是人們真正在聽的東西。

《戀愛世紀》裡菜菜子大喊一聲:全是假的!

這天,我什麼衣服也沒買到卻花光了錢。但是今天我很開心!對的,我很開心!我恨恨地對自己說。

我沒臉向爸爸要錢。我想,接下來怕是要開始忍飢受凍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