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灼心

“嘩啦”水響,有人頭露出水面。水絲縷縷,順着髮絲而落,流到那略顯蒼白的面孔上。

是秋長風。

無論江面風雲如何波詭雲譎,他總能逃得出來,就算那詭異的藏地火,也燒他不死。他非但沒有死,右手還牢牢地抓住一人。

那人黑衣無發,神色枯槁,赫然就是姚廣孝。

秋長風將姚廣孝揹負肩上,踉蹌上岸,等將姚廣孝放在岸邊雜草上的時候,略帶喘息。方纔他用力極巨,又拖着姚廣孝從水下渡江到了岸邊,到如今,仍是忍不住地心驚肉跳。

雲冷江滾,那碧綠的大火早就燒遠,直燒到大江的盡頭。

碧的火、灰的煙,衝到了雲霄,給晚霞漫天的東方帶來分肅殺清冷之意。

江水雖混沌,可在秋長風眼中,無疑比方纔那碧綠的大江可愛許多。回頭望去,見到姚廣孝坐了起來,也在望着江面,平靜道:“好一場大火。”

二人都和落湯雞一樣,狼狽不堪。可姚廣孝始終不改古怪,就像秋長風不改沉靜一樣。

方纔一場大火,生死一瞬,秋長風都忍不住地冒汗,可秋長風留意到,船上只有姚廣孝還是一如既往的木然。

姚廣孝似乎不知道火能燒死人,不知道要逃命,不知道那時候可能再也看不到以後的落日。

姚廣孝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秋長風一直覺得姚廣孝再清醒不過,大明天下,能有如今的永樂盛世,和朱棣不可分割,但無須諱言,姚廣孝在其中也起到了極爲重要的作用。

修永樂大典,重開運河,大明南北恢復通商,修補戰亂傷痕,幾徵韃靼、瓦剌,清除大明隱患,數下西洋宣揚中華道義。朱棣通過這些事致天下昇平,揚大明之國威,四海皆知,可這些豐功偉績,姚廣孝多數參與其中。

如今《日月歌》陡出,朱允炆要借東瀛力量復辟奪位一事事關重大,就算朱棣將平亂的重任交給了趙王和錦衣衛,但秋長風早就看出,姚廣孝要做的事情,遠比趙王要重要,而且肯定會和朱允炆一事有關。

漢王和錦衣衛去東海平亂,只是治標。姚廣孝前往金山,纔是治本。

金山留偈,肯定是《日月歌》的關鍵所在。

因爲在朱棣看來,就算親生的太子和漢王都無法完全依靠,只有姚廣孝纔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可這麼值得信任的一個人,看起來怎麼好像麻木不仁?

想到這裡,秋長風都忍不住地苦笑,他也開始信這天地間,真的有股力量,叫做十萬魔軍。朱允炆能指揮這十萬魔軍,擊垮大明的百萬雄兵?

朱允炆憑什麼能指揮十萬魔軍?

這本來就像神話一樣,姚廣孝卻堅信不疑。秋長風因爲姚廣孝的信而有分相信,但見方纔姚廣孝視死如歸的神色,秋長風的信念有了分動搖。

朱允炆瘋了,因此做的都是瘋狂的事情,姚廣孝看起來也瘋了,不然怎麼死都不怕?

秋長風想到這裡,本是縝密的思緒也帶了分錯亂,望着大江東去,接了一句,“可再大的火,也有燃盡的時候。”

碧火終盡,晚霞如火。那股碧火彷彿燃到了天上……

姚廣孝嘴角帶分哂然的笑,說道:“你沒有讓我們失望。”他用的是我們,好像是說他和朱棣……

秋長風沉默下來,他聽得懂姚廣孝的這句話,他知道我們的意思,可他無話可說,這是他的一個秘密。

他現在不能對任何人吐露的秘密。

望着那如血的殘陽,他想的不是方纔江上的慘烈,卻突然想到了如血的當年。

往事難追,但往事難忘。

他永遠記得柳絲如雨的黃昏,他拿着那個早就乾裂的饅頭,癡癡地看着橋頭。

灞橋柳色,年年傷別。

柳色下,有粉衣飄揚,玉顏祈望,終日凝眸。可他終究轉過身去,一步步地沒入了黑暗之中。

有時候,錯過了就是一生。

有時候,選擇了就沒有回頭。

那柳色依依,柳絮漫天如雪的季節,他看了扶在欄杆上白玉般的小手最後一眼,義無反顧地走入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他走的堅決,因爲他當初還是韶華年少……

正沉思間,姚廣孝已道:“走吧。”

秋長風收了思緒,皺了下眉頭,還是望着江面,略有猶豫。

小舟一共有四人,但現在只有兩個在岸上,姚三思、悟性都不知所蹤。這茫茫江上,秋長風就算再自負,也不指望把兩人從江裡撈出來。

生死關頭,他只能救上師,他別無選擇。

他內心中對那大眼濃眉的姚三思,甚至有分愧疚,可他根本做不了更多。他只希望,姚三思會水。

可這是長江,波濤滾滾,會水的也不見得活下去。

姚廣孝站起來,秋長風也跟着站了起來,本想問什麼,可見姚廣孝已拖着溼漉漉的身子向東走去,只能跟下去。

二人找不到船隻,就算找到了,恐怕也沒有乘坐的心情。只能沿着長江東進,順流而下,就是金山的方向。

很顯然,姚廣孝還是要去金山。

他雖老邁,但行事依舊有堅決之意。這世上能成大事之人,莫不認準一個目標就走下去,不會輕易半途而廢。

姚廣孝顯然是做大事的人。

秋長風跟在姚廣孝身邊,呼吸漸漸變得平靜起來。那驚濤駭浪的風波過去,他雖在行路,但體力漸復。他曾經有過七年地獄般的苦練,七年蟲蟻般的隱忍,才能用三年的光陰從校尉直到千戶,甚至得到姚廣孝的賞識。

這世上本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那十多年的磨鍊,讓他看似單薄的身體內,卻蘊藏着噴薄的力量。

可姚廣孝呼吸漸漸粗重起來,秋長風如日高升,姚廣孝卻已遲暮。秋長風才待讓姚廣孝休息下再走,前方樹林中,突然有腳步聲傳來。

秋長風目光微動,卻不把來人放在心上。他聽到那人腳步粗重,喘息連連,顯然算不上高手,極可能是周邊村落的村民。

等看到那人的面容時,秋長風有些發愣,知道推斷有誤。

對面那人見到二人,也愣在當場。

那人身上衣裳也帶着潮溼,頭髮一縷縷地沾在額頭,神色疲憊,一雙大眼瞪得和燈籠一樣,片刻後,驚呼一聲道:“上師,鞦韆戶,是你們?”

那人卻是姚三思。

秋長風未想到滔滔江水也淹不死姚三思,倒有些意外之喜,半晌才道:“你……在找我們?”

姚三思臉上微紅,沉默半晌才道:“是……”轉瞬振作了精神道:“千戶大人……上師,我們現在怎麼辦?”

姚廣孝淡漠地望着遠方,喃喃道:“只要不死,總要去金山的。走吧!”他不再多言,舉步向東行去。

秋長風又打量了姚三思一眼,暗想,姚三思若是找我們,只會沿江候望搜索,而不會離開江岸。他走的是回南京的方向……他難道有了退意?唉,我本不該帶他出來的。

他心中有分後悔,不是覺得帶姚三思出來無用,而是驀地感覺前途兇險,還遠超他的想象。姚三思這樣的人,一不小心,說不定就會死在路上。

可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跟隨姚廣孝東行。

姚廣孝說得不錯,只要不死,總是要去金山的。這本是命,他和姚廣孝的命!

姚三思望着二人遠去,臉上突然有了分羞愧。他的確如秋長風猜的那樣,方纔有了回家的念頭。這個素來嚮往冒險的百戶,在方纔生死一瞬,突然想起不肯讓他冒險的姐姐。他從前不懂,不懂人間的生死離別之苦。等懂了以後,回去見姐姐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強烈。

剛纔舟上四人,轉眼間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面對大江。他不但思念家裡的姐姐,還感覺前所未有的畏懼。有時候冒險,並非想象中的那麼有趣。

可見到前方那二人步履堅定,他心中驀地又來了勇氣,終於快步跟了上去,沒話找話道:“千戶大人,那個什麼捧火會、排教爲什麼要在江上打鬥呢?”

秋長風皺眉思索道:“他們或許是吃飽了撐的。”

姚三思信以爲真,苦思很久,見秋長風嘴角若帶感慨的笑,這才醒悟過來,“原來大人在開玩笑。”

秋長風心中卻想,這個姚三思,太過天真了,本不適合做錦衣衛的。捧火會突然入江,咄咄逼人,喬三清放排東下,難道就是爲了要對付捧火會?這一教、一會突然接戰,爲的又是什麼?若是平常,他身爲錦衣衛,長江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他肯定要追查清楚,但這刻他的使命是保護姚廣孝,怎能輕離?看了一眼前面的姚廣孝,秋長風想要詢問他對此事的看法,終究壓下了這個念頭。

“不知喬三清死了沒有?”姚三思自言自語,但顯然不知道答案,因此只是看着秋長風。跟隨秋長風多日,他對這個千戶大人可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秋長風笑笑,“你這樣的人都死不了,喬三清是排教高手,怎麼會死?”

姚三思道:“那捧火會損失了一條大船,還動用了什麼金甲神、朝天鼓,不是毫無意義嗎?”

秋長風半晌才道:“他們準備了藏天火,當然不是要燒死我們。藏天火雖厲害,但也絕對燒不死喬三清,捧火會這般作爲,或許是想毀去喬三清的大排!”

姚三思大爲奇怪,“那大排不過幾百根圓木罷了,捧火會真是吃飽了撐的,和木頭過意不去?”

秋長風只是笑笑,心中在想,當年喬三清的九天巨排妙用無窮,喬三清有了九天巨排,如虎添翼,捧火會毀去巨排,多半是爲了先剪除喬三清的利器,然後再對付喬三清。他雖這麼想,可總覺得事情並非那麼簡單,但這些事情,當然不用對姚三思說了。

姚三思突然想起一事,暫時忘記了大排,四下望去,問道:“那悟性小師父呢?”見秋長風不語,姚三思心中一沉,忍不住向姚廣孝道:“上師,不等悟性小師父了嗎?”

姚廣孝喃喃道:“要是死了,何必去等?只要不死,總要去金山的。”

姚三思一聽,心中微寒,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本來以爲去金山之行平淡無奇,可這時卻覺得,每邁前一步,就是向閻羅殿行進一層。

三人默然行進了裡許,雜草漸無,前方不遠隱現村落。

姚三思肚子突然又叫了起來,方纔急着保命,早忘記了餓,這會兒又疲又乏、身上發涼,這飢餓又死灰復燃起來。

看着前方的上師,姚三思心中嘀咕,就算碰到強盜,人家還管殺不管埋哩,這位上師,不但不管埋,而且殺都不管。我們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跟着這種人做事,只能自認倒黴,更不要指望他管我們的肚子。

想到這裡,姚三思向秋長風望去,若有期望道:“千戶大人,這忙了一天,上師也餓了。”

秋長風望着前方道:“據我所知,前方不遠有個牛家村。過了牛家村,再行數十里就是高資鎮,然後不到百里就到丹徒,可再渡江去金山。”

姚三思一聽到渡江兩字就反胃,忙道:“不如到牛家村先用點飯菜再說?你看……”有些驚喜道:“那有炊煙。”

突然見到秋長風凜然的神色,姚三思嚇了一跳,嘟囔道:“大人,不吃飯也不用生氣了。”

秋長風皺着眉頭,止住了腳步,與此同時,姚廣孝也停了下來。

二人望着遠方的村落,竟都默然不語。只是秋長風臉色又開始發白,而姚廣孝的眼中卻露出分灰冷之意。

這時日早落山,卻未入夜,朦朧中冷風吹來,帶着分涼意。

姚三思溼透的衣服未除,此刻早恨不得生堆火兒烤乾衣服,吃上香噴噴的米飯,然後睡上一覺。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姚三思問道:“千戶,上師,不走了嗎?”

秋長風臉色變冷,皺眉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問得多,想得太少。前方有問題,你看不出來嗎?”

姚三思望着前方炊煙渺渺的村落,微凜道:“那村子有古怪?”

秋長風目注前方的村落道:“當然有古怪。這時正是晚飯時分,偌大的村落,怎麼會無人做飯?”

姚三思不解道:“怎麼無人做飯,那不是有炊煙嗎?”

秋長風嘆口氣道:“你想必是雙手從未沾過油星的大少爺。炊煙發白,你看到的那些煙都是黑色,顯然不是炊煙。”

姚三思搔頭,從未想到過尋常的煙氣竟然也有講究。

秋長風又道:“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首詩想必你聽過吧?”

姚三思道:“當然了,這首詩將農家樂趣,描繪的十分生動。”

秋長風道:“那你就應該知道,一個正常的村子,狗吠、雞鳴、炊煙、人喧必不可少。但現在你可見到一樣嗎?”

姚三思看着遠方那寂靜若死的村落,心底冒起一股寒意,牙關不聽使喚道:“這……這村子……沒一個……活人嗎?”

姚三思推斷素來不準,這一次倒是一語中的。

牛家村竟真的沒有一個活人。

整個村子,到處都是廢墟殘垣,黑煙渺渺。方纔姚三思看到的黑煙,就是火燒村落的餘燼。

姚三思終於明白了自己和秋長風最大的區別,他什麼時候都是個吃貨,而秋長風什麼時候,都是個隨時準備吃人的貨。若有人想暗算秋長風,實在是比登天還難,因爲這個秋長風,就算睡覺,好像都在睜着眼睛。

三人走在那空曠的泥土路上,見到處都是焦黑的痕跡,有幾條死狗斃命在街上,渾身焦黑。

秋長風神色凝重,走到一家門口,望着燒焦的柴門,突然一腳踢開。

“咣噹”聲響,那柴門徑直倒了下去。

院子中,凌亂地躺着數具屍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無不身子黑焦,手足蜷縮。

姚三思見到院中的慘狀,心中狂震,突然衝到一旁,吐了起來。他奔波一天,粒米未進,嘔了半天,頗爲難受,卻什麼都未吐出來。

擡頭一望,見秋長風、姚廣孝早進了院子。這時暮色垂天,天色早黯,姚三思只感覺到冷氣嗖嗖,那暗夜中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在遊蕩,大叫一聲,衝到院子中。

院落中,姚廣孝緩緩坐在臺階上,如同坐在慶壽寺中,這滿院的屍體,他好像並未見到。

姚三思看着姚廣孝,倒感覺姚廣孝真的不必怕,姚廣孝實在和這滿院的屍體很配,因爲姚廣孝看起來就像個幽靈。

終於移開了目光,落在了有些冷、但還算有些人氣的秋長風身上。秋長風正蹲了下來,看着一具燒焦的屍體。

姚三思實在不知道這燒焦的屍體有什麼好看,先生起了一堆大火。這種時候,還有什麼比火光更讓人心安的?

火光閃爍,淡化了夜的猙獰。

姚三思終於鼓起勇氣到了秋長風身前,喏喏道:“千戶大人,他們都被燒死了,你還看什麼?”

他畢竟跟隨秋長風有段日子,也學到些東西,見屍體肉色焦黑,手腳蜷縮,很明顯是燒死的痕跡。

秋長風卻搖搖頭道:“活着被燒死之人,肯定會奔走急喘,因此會有菸灰入口,但我看了幾人的口中,並不見此跡象……”

姚三思一凜,立即道:“他們是被殺死後,然後再被焚屍滅跡?”

秋長風點點頭,讚許道:“你這次猜得不錯。再說大火燒村,竟然無一人活命,這怎麼可能。很顯然,他們是被人殺害的。”

他身爲錦衣衛,雖在趕路,適逢命案,還是忍不住想查查兇手是誰,因此查看屍體的傷痕,希望能找到蛛絲馬跡。

可讓他錯愕的是,屍體若非被燒死,當然應有別的致命原因,可他找了許久,竟一無所獲。

他雖不是仵作,但他學了乾坤索,驗屍的經驗,比有多年經驗的仵作還要豐富,不然當初何以能夠糾正甄仵作的過錯?可他這般經驗,還看不出屍體的死因,這尋常的一具屍體,在秋長風眼中,就有極爲不尋常的問題。

沉吟間,目光一凝,隔着衣襟,伸手抓住了屍體的右手,擡起來一看,見到屍體右手五指的指甲帶分碧綠,雖經灼燒後,卻不褪去。

秋長風心中一震,暗叫道:“是灼心?捧火會下的手?”

他見多識廣,知道捧火會以火爲信仰,善於用火,有一種極厲害的縱火之法叫做灼心。灼心之術一施,有粉末立即可從對手口鼻攻入,直迫心臟,可引起人手足抽搐,皮膚黝黑,狀似燒死,不過遇害的人指甲會有點碧綠。

他當下又看了其餘幾具屍體,發現無一例外的都是指甲帶綠,更是肯定了判斷,可心中疑惑之意更濃。

他知道排教由四排法主持大局,捧火會卻是由天地人三君來操縱。灼心一術,本是捧火會高手才能運用,捧火會的高手突然出現在這不起眼的牛家村,殺人放火,所爲何來?

他知道兇徒故意縱火,不過是製造人被燒死的假象,掩蓋死者的真實死因。

目光流轉,落在堂中的爐竈內,只見死灰餘燼,秋長風走過去伸手探試,發現並無熱度,心中又想,這家人鍋雖清刷,但未下米,昭示這戶人家尚未燒火晚飯,兇徒應該是晚飯前動的手。那時候喬三清也在江上,捧火會、排教驀地在江上大動干戈,難道說,捧火會高手爲了狙擊喬三清,在這裡停留,爲防泄漏行蹤,這才殺了村民?

他這番推理絲絲入扣,倒也說得通,可他內心卻始終感覺有些關鍵問題還未解決,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姚三思見秋長風前往爐竈前,心中升起分希望,見秋長風又立着不動,不由失望。知道求人不如求己,才待舉步,突然渾身發毛,只見到形色枯槁的一張臉幾乎貼在他的面前!

姚三思渾身發冷,大叫一聲,幾乎要退到火堆上。

等看清楚面前那人竟是姚廣孝,姚三思抹了一把冷汗道:“上師,你也對屍體有興趣?”

姚廣孝也不說話,只是手中拿着茅草在火堆中點燃,然後入了堂中,將茅草遞入爐膛中,升起火來,又將一口大鍋放在上面,蓋上了蓋子。

然後姚廣孝就坐在地上,只是呆呆地望着爐竈。

這庭院中滿是屍體,難免鬼氣森森,姚廣孝的一舉一動在姚三思看來,更是古怪難測。

等了許久,那大鍋中現出騰騰熱氣,可姚廣孝還在坐着,一動不動。

姚三思終於按捺不住,向秋長風問道:“千戶大人,上師他……在施法嗎?最近我們路途不順,上師想必是要驅邪吧?”

秋長風白了姚三思一眼,“上師是在蒸飯。”說話間大步走到鍋臺前,掀開鍋蓋。

有米香傳來,暗夜中,帶了分溫暖之意。

秋長風洗了碗筷,爲上師盛了碗飯,居然又爲姚三思盛了一碗,招呼道:“吃飯了。”

姚三思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從未把姚廣孝和做飯聯繫到一起,在他心目中,姚廣孝幾乎是和“飯”字無關的。他亦沒有想到,秋長風居然會給他盛一碗飯。

端起飯碗,只感覺有股熱從手中傳到心裡,可看着院中的屍體,姚三思又如何吃得下去?

姚廣孝緩慢地嚥着米飯,一聲不吭。秋長風卻是幾筷子就扒了一碗飯,又要去盛。無論什麼時候,吃飽了纔有精神做事。去金山一途,如今看來詭異重重,他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秋長風就要再次盛飯之時,突然臉色微變,似乎傾聽着什麼。

姚三思纔要扒飯,擡頭見到秋長風這般,驚叫道:“怎麼了,飯中有問題?”經歷了這些風雨,他已如驚弓之鳥,只覺得步步殺機。

他話音才落,就聽到遠處突然有沉雷響動。星月黯淡,但畢竟沒有烏雲遮蓋,這時候怎麼會有雨?

轉瞬之間,姚三思就已察覺,不是雷聲,是馬蹄聲。

這等深夜,這等荒村,怎麼會突然有人縱馬經過?

姚三思一念及此,手微顫抖。與此同時,馬蹄聲遽然停在了院落之前,倏然無聲。那馬蹄聲由動變靜,暗夜中,竟有着說不出的驚心動魄之意。

緊接着,人影憧憧,數十人衝進了庭院,爲首一人容顏如鐵,見到堂中三人時,慌忙過來參拜,大聲道:“原來上師在此。千戶衛鐵衣參見。”

來人正是五軍都督府的衛鐵衣。他刻意提高了聲調,倒不是因爲姚廣孝好像耳朵聾,而是說給院外的人聽。

院外有人尖聲叫道:“怎麼,上師在這裡?不是兇手嗎?”

秋長風一聽,就忍不住地皺眉。火光一耀,衣紅如火的雲夢走了進來。

見了姚廣孝,雲夢又驚又喜道:“上師,在這裡見到你們,真的很巧。我們要去金山轉轉,上師也去嗎?”

秋長風心中嘆息,暗想雲夢趕來,當然是有目的前來,絕非巧合。他心思轉念間,目光落在公主身邊一人的身上。

那人青衣黑髮,簡裝細腰,就站在公主身邊不遠,如同湖中雨荷悄然而立,看起來弱不勝衣,正是葉雨荷。

她清減依舊,見秋長風望過來,澄淨如水的秋波掠過秋長風,並不停留。

姚廣孝聽公主詢問,也不答話,只是緩緩點點頭,繼續吃着米飯。

雲夢公主見了,微蹙眉頭。她的確如秋長風所想,是按照楊士奇的計劃行事。

楊士奇雖遭朱棣呵斥,但對太子的忠心不改,感覺如今天子之威益發的難以捉摸,若不幫太子扳回頹勢,只怕太子被廢是遲早的事情。

如今朱允炆突然捲土重來,極爲詭異,若能平了這場叛亂,顯然是能極大的提高太子在聖上心目中的分量。

無奈天子對太子、漢王均是不滿,竟另派趙王和紀綱前往定海平亂,楊士奇、習蘭亭等人有力難使,卻敏銳的感覺《日月歌》另有玄機,而上師亦是看重《日月歌》的再現,多半要去金山破解謎團。

當初提及金龍訣時,寧王臉色大變,之後遇刺,雖說未受傷害,但一場驚嚇後臥病在牀,無論雲夢怎麼詢問,寧王都對金龍訣隻字不提,雲夢無奈,只能放棄從寧王口中知曉秘密的想法。

得知姚廣孝從水路前往金山,雲夢公主立即和衛鐵衣、葉雨荷快馬前往金山,不想路上居然碰到了姚廣孝。

衛鐵衣早知道這村子是個死村,見到院中的屍體,還是忍不住地觸目驚心,低聲詢問秋長風道:“秋兄,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

秋長風看姚廣孝保持沉默,對所發生的一切都很漠然的樣子,心中微動,搖搖頭道:“我和上師也纔來不久,不懂怎麼回事。”

雲夢公主有些不耐道:“管他們做什麼,這些事情自然交給鎮江府處理。秋……千戶,你休息好了嗎?”她聲音中突然有分溫柔之意,實在是少有之事。

秋長風卻知道雲夢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沉吟道:“多勞公主費心,卑職還好。”

雲夢公主偷望了姚廣孝一眼,說道:“你若休息好了,會不會連夜護送上師前往金山呢?”

秋長風立即明白了雲夢的用意,遲疑道:“上師疲憊,又逢驚遇,爲上師身子着想,只怕要休息一晚才走。公主若是着急,不妨先行趕路。卑職護送上師就好。”

雲夢公主心中嘀咕,姚廣孝不去金山,我去做什麼?眼珠一轉,笑道:“本公主若是不知道上師在此,當然會立即前往金山。可如今既然知道上師在此,當然要護送上師前往金山了。”

感覺秋長風多半會阻撓,雲夢公主有些撒嬌地望向姚廣孝道:“上師,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反對的,是不是?”

姚廣孝終於吃完飯,放了碗,只說了幾個字,“明早出發。”他說完後,起身找了些稻草鋪在地上,盤膝坐在稻草上,閉上了雙眼。

雲夢公主只當姚廣孝答應了,倒有幾分歡喜,立即呼呼喝喝,讓衛鐵衣吩咐衆侍衛輪班休息,保衛上師安寧。

晚風蕭瑟,夜幽如夢。

雲夢公主吩咐的途中,忍不住斜睨了秋長風一眼,滿是得意的表情。

秋長風見姚廣孝居然並未拒絕雲夢的請求,很是錯愕,但無從反對。略作沉吟,見葉雨荷站在院中的梧桐樹下,神色幽冷。秋長風見四下無人注意,終於緩步走到葉雨荷的身前,見葉雨荷對他視而不見,秋長風沉吟許久才道:“葉捕頭,很多事情,其實和你無關,你真的不必參與進來。”

葉雨荷沒有扭頭,冷淡回道:“我其實也和千戶大人無關的,千戶大人何必管我的事情?”

秋長風並未被葉雨荷的冷漠擊退,只是沉默片刻才道:“那你要怎樣才能退出呢?”

葉雨荷緩緩轉頭,秀眸中帶分譏誚之意,“千戶大人如果不去金山,那我就可以退出此行。”

秋長風微愕,半晌才搖頭道:“我……我不能的。”

葉雨荷冷冷道:“既然千戶大人都左右不了自己,爲何想要左右別人?難道你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破壞了你們打壓太子的計劃,這纔不想我跟隨嗎?”

秋長風皺眉良久,終於輕嘆口氣,緩步走開,可神色中,帶分茫然。

姚三思偷偷迎上來,悄然道:“千戶大人被拒了?”

秋長風錯愕道:“你胡說什麼?”

姚三思偷笑道:“卑職跟大人久了,多少也知道些觀人之法。大人偷偷去找葉捕頭,顯然有不能對外人說的事情。你們之間,當然不會有什麼公事,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在南京的時候,對葉捕頭好像就點意思,這次莫非是向葉捕頭表白情意?”見秋長風歎爲觀止的樣子,姚三思更加肯定了推斷,微笑道:“可見大人愁眉苦臉的樣子,瞎子都知道大人被葉捕頭拒絕了。”

秋長風點頭道:“你不是瞎子。”心中想,瞎子想的還有點譜,你猜的全然不在譜上。

姚三思根本聽不出秋長風的話外之音,洋洋得意道:“我當然不是了,我非但不瞎,還看出千戶大人轉身離去時,葉捕頭偷偷地在看着你。女人都是這樣,越是在乎你,反倒對你越是冷漠,因此我感覺千戶大人還是很有戲的。”

秋長風抑制住回頭的想法,很是欽佩道:“那按照你這麼說,女人要是拔劍指着你,肯定是愛你入骨了?”

姚三思連連點頭道:“是呀。”又有些遺憾道:“其實千戶大人長的不差,可就是不懂女人,也不懂詩詞歌賦,不然以你這樣的身份,若是念兩句詩給女人聽的話……”

秋長風截斷道:“誰說我不懂?當初秦淮河上,我就是一首多情的詩詞,這纔打動了雲琴兒的心扉……”

雲夢公主遠遠聽了,暗中譏笑,但知道眼下不是和秋長風鬧翻的時候,因此並未揭穿秋長風的牛皮。

姚三思又敬又佩道:“還不知是什麼詩詞有這種威力?”

秋長風緩緩吟道:“這首詩你要聽好了,我這輩子就靠這首詩混呢——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他吟詩的時候,葉雨荷本不屑要走,可只聽了兩句,陡然止步,雖未望着秋長風,但目光中滿是驚奇之意。

姚三思忍不住道:“千戶大人,這好像是詠春的詞作,現在都秋濃了。”

秋長風並未去看葉雨荷,只是道:“這你可錯了,詩詞歌賦不過是言爲心聲,春秋無所謂,關鍵是你心中是春是秋。”

姚三思似懂非懂,終於問道:“還有下文嗎?”

葉雨荷眼中驀地有分錯愕,只聽秋長風又念,“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春早去,但相思永在,丁香花謝,豆蔻凋零,但若有相思,何管花謝花開?

秋長風唸完詞後,望着天空,有流星劃落,如那如夢星眸。他呆呆地望,似已癡了,並沒有留意葉雨荷霍然扭頭,正有些驚詫地望着他,握着的手掌,帶着玉般的蒼白……

雲夢公主卻啞然失笑,心中暗想,這個秋長風突然泛酸,明明秋天了,還在念着春未休,賣弄斯文,卻不解詞意,真是笑話。

她並不知道秋長風此刻的心境,眼下更無法體會秋長風言下深意,卻出奇的沒有嘲諷。她雖是刁蠻任性些,但心地總算好的,只以爲這一番換了性子,稍加忍耐,和姚廣孝到了金山,就能破解《日月歌》之謎,立下大功,幫大哥順利登基。

一切均是想的美好,可她終究沒有劉伯溫的神通,無法預測以後的事情。

她若是知道到金山後發生的一切,只怕此刻立即掉頭回轉,呆在閣中,再不去管江湖的風波險惡、傷心別離。

以致多年後,她每念於此,都忍不住捫心自問,心中絞痛,若所有一切可重新來過,她是否還如今日這般的選擇?她不肯全然放棄,只因爲江湖雖惡,但仍有些許事情歷歷在目,雖然情緣擱淺,但思念永遠如灼心之毒,刻骨銘心,難以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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