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房裡門口是一扇大的落地屏風,屏風上是季衡自己畫的一幅簡單的流觴曲水圖,然後寫了兩首詩,由着繡娘繡上去,圖上大片的留白,便是白色的,皇帝站在門口透過屏風就隱隱約約看到季衡剛洗完頭,正由着侍女將頭髮擦一擦挽起來。
皇帝這時候走了進去,侍女發現了他,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卻屈身行了一禮,行完一禮就嚇了一大跳。
照顧季衡的這幾個侍女都是十分地沉着冷靜的人,此時也驚叫了一聲,“陛下,您……您這是受傷了?叫太醫……叫太醫嗎。”
侍女手裡的梳子也掉了,飛快就要去叫太醫,季衡本是背對着門口的,此時也被驚得轉過了身來,一眼看到皇帝的衣裳上,從胸口下面部分往下一片鮮紅,他的臉色也瞬間白了,飛快地站起身來,震驚地看着皇帝,啞着聲音道,“這……這是怎麼了,你……你在哪裡傷的……”
他一下子就衝到了皇帝的跟前去,因季衡的神色太過慌張,皇帝都被他嚇到了,季衡要來看他的傷,皇帝心裡一暖,伸手將他的手抓住了,道,“朕沒事。”
季衡着急了,“這也叫沒事?你……你這是怎麼了?”
皇帝看季衡這麼緊張他,甚至都沒發現這只是硃砂墨,並不是血,便十分感動,甚至也不管自己身上一片紅了,將季衡擁住了,說,“這只是硃砂墨而已,方纔朕起身太急,將硃砂墨給撒到身上了。”
季衡臉上本來的焦急擔憂之色一僵,擡頭看着他,又把他推開了,伸手在他胸前衣裳上用手指摸了摸,又拿到面前來看,聞了聞,發現的確是硃砂墨,而且還有着硃砂墨裡帶着的蜂蜜的黏,卻沒有血腥味。
季衡不滿地對皇帝說道,“看看,你怎麼這個樣子過來。”
說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經也被染上了硃砂墨。他嘆了口氣,拉了皇帝衣裳上比較乾淨的地方,就隨意將手指上的硃砂墨揩掉了。
皇帝看得有點瞠目,心裡又覺高興。
而這時候季衡已經又對那侍女道,“皇上無事,爲我將頭髮挽起來了吧。”完全將皇帝無視到一邊去了。
侍女得知皇帝衣裳上那是硃砂墨,也是大鬆了口氣,要是皇帝真出了什麼事,這些在這裡的人恐怕都脫不掉要治罪。
而且皇帝是萬金之體,怎麼能夠受傷。
侍女要去繼續爲季衡挽頭髮,皇帝卻道,“朕來吧。”
季衡趕緊拒絕了,說,“你看你滿身硃砂墨,不要沾到我的頭髮上了。”
皇帝就道,“因這麼點硃砂墨,你就要嫌棄朕?”
季衡輕輕哼哼兩聲不答,一向老成的他,竟然帶上了一點調皮的意味,皇帝聽着歡喜,就出門去換衣裳去了。
等再進淨房,季衡的頭髮已經被挽好了,他正遣了侍女出去,要自己沐浴了。
皇帝便道,“朕來伺候你吧。”
季衡也不和他客氣,說道,“不必了,我可不敢將皇上當小廝使喚。”
皇帝沒臉沒皮地黏上去,說,“朕就甘願做這個小廝了,你還不用?”
季衡看躬身往外退的兩個侍女雖然是低着頭做出恭敬的樣子,但是那微微上翹的脣角,分明是在笑兩人。
季衡看她們出去了,就恢復了平常的肅然樣子,說,“你出去吧,我不想讓人見我的身體。”
皇帝愣了一下,目光溫柔地看着季衡,季衡一身月白色袍子,一頭烏髮被高高挽在頭上,雖然纔剛生產完沒幾天,身體應該顯得豐滿些纔對,但是這般樣子,只見體態挺拔,頸子雪白修長,面頰也是一種玉白細膩的白,眉目卻烏黑如墨,脣色嫣紅,一如黑白的水墨畫,是個悠遠清華雅緻的影像,只有那脣色是加上去的重彩,並不顯豐滿,依然顯羸弱。
皇帝柔聲說道,“朕又並不是沒見過你的身子,你這樣一個人在這裡沐浴,朕也不放心。”
季衡卻堅持道,“皇上,您出去吧。”
皇帝默默地看着他,見季衡堅持,他嘆了一聲,只好轉身出去了。
季衡則鬆了口氣,走到了浴桶邊上,進了滿滿都是熱水的浴桶裡。
等季衡洗完澡,從淨房裡出來,身上只穿了裡衣,侍女們趕緊上前爲他將中衣輕裘都穿上,又拉了他在暖爐邊上坐下,爲他將頭髮徹底擦乾烘乾。
這時候,突然從裡間門口傳來一聲孩子的哭聲,然後是皇帝的驚呼,“怎麼辦,怎麼辦,他哭了。”
奶孃和照顧孩子的侍女跟在皇帝的身後,奶孃說,“皇上,您不要抱得這般緊,放鬆些,輕輕地搖一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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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皇子還是哭,皇帝抱着他進了裡間來,完全是如臨大敵一般,一臉緊張,按照奶孃的指導,抱着孩子輕輕地搖了搖,不過孩子還是哭,皇帝又捨不得將孩子給奶孃,季衡坐在那裡,看皇帝慌亂的樣子,就說,“皇上,將孩子給容奶孃吧。”
皇帝卻還是不給,自己坐到了榻上去,抱着孩子輕輕搖晃道,“乖乖,朕的乖兒子,你別哭了,看朕出醜那麼好玩嗎。”
孩子還是哭,季衡就說,“是不是撒尿了。”
皇帝皺了一下眉,道,“這怎麼辦?”
奶孃和侍女趕緊上前去檢查,皇帝捨不得將孩子給奶孃,就他抱着,奶孃給解襁褓,然後一看,果真是撒尿了。
於是侍女就趕緊去拿尿布等物,皇帝不讓奶孃將孩子抱到旁邊屋去,她便就在這間屋裡凳子上坐了爲孩子換尿布,皇帝看向披着頭髮還在擦頭髮的季衡,說道,“咱們得爲他取名。”
季衡摸了摸頭髮,說,“皇上定吧。”
皇帝似乎有點不滿,說,“你比朕有學問,該你定纔好。”
季衡擡眼看向皇帝,說,“微臣可不敢承下皇上這句話。要說有學問,那讓禮部定吧。”
皇帝沉吟了片刻,說道,“那該有個小名纔好。”
季衡也說,“皇上您定。”
於是皇帝不說話了。
爲小皇子換了尿布,他果真就不哭了,又閉着眼睛要睡,皇帝這下將他抱過去,他也沒哭,奶孃看皇帝和季衡之間氣氛一時有點僵,就奉承皇帝道,“陛下抱着殿下,殿下就不哭了。”
皇帝沒應,只是垂目看着小皇子,似乎是在發呆。
季衡的頭髮完全乾了,就由着梳頭侍女爲他將頭髮又編成了一根又粗又長的大黑辮子垂在胸前,然後拿了一本書坐到牀上去看書去了。
皇帝摟了小皇子很長時間,然後就直接讓房裡的其他人出去了,這就抱着小皇子到了牀邊去,要把他給看書的季衡,說,“來,讓你母親抱抱。”
季衡略微驚訝地擡頭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硬是要將小皇子給他,季衡只好將手裡的書放到了一邊去,然後將小皇子接到了懷裡,他抱着他,又低頭看他,出生了幾天的小皇子,最初看不出長得像誰,這麼幾天後,倒是看着和季衡非常相像了。
特別是臉型鼻子和嘴脣,就是個小版的季衡。
季衡看着白乎乎的兒子,又垂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然後又將孩子往皇帝懷裡遞,說,“你抱吧。”
皇帝不接,蹙眉說,“朕覺得你不是很喜歡他,是這樣?”
季衡愣了一下,心裡突然生出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他怎麼會不喜歡,只是……
季衡道,“皇上,你抱吧,我累了,怕抱不住。”
皇帝依然是不接,說道,“朕知道你想走了,朕並沒有說不允許,但這最後的日子,你也不和他好好親近親近嗎。過陣子,朕就抱他入宮了,你以後想看他,可沒有這麼便宜了。”
季衡眼神有些微閃動,沉默了下來,低頭看着懷裡的兒子再不言語。
他怎麼會不愛他,並不需要任何原因,人生而有的這母子之間的羈絆,就足以讓他看到,甚至只是想到他的時候,滿心溫柔和不捨。
皇帝看季衡沉默下來,甚至身上帶了淡淡的憂傷,便也不說了,兩人坐在那裡,皇帝一會兒之後就移到了季衡的身邊去,伸手將他輕輕樓到了懷裡,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也低頭看那在季衡的懷裡睡得香甜的孩子。
好半天,皇帝才低聲說道,“朕知你心繫南方海患。現在朝堂上因禁海還是開埠之事,吵得不可開交。朕要壓下禁海一系的言論已經有些無力,不過,朕相信你的判斷,在開埠之上解決海寇的問題。”
季衡側頭看皇帝,兩對黑眸靜靜對視,皇帝突然生出無限不捨,將季衡緊緊往自己懷裡摟了一下,道,“你要什麼時候走?”
季衡說,“大約兩三月後吧。不然母親也不會放人。”
皇帝深吸了口氣,仰着頭看向牀帳,道,“好!用開埠之法解決海寇問題,朕相信你。也讓朝中那些禁海派看看吧。”
季衡神色鬆了鬆,微垂了眼睫毛,在皇帝的下巴上親了一口,這一親將皇帝驚得顫了一下,似乎是覺得不可思議,低頭看向季衡,季衡說道,“多謝你。”
皇帝臉上露出了一絲笑,要去親季衡時,季衡懷裡的小皇子卻突然細細地哭了兩聲,兩人只好趕緊去注意他,沒想到他哭了那麼兩下,就又沒聲了,只是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