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瀰漫了柳梢墳頭,將那滿臉淚水的姑娘氤氳其中。 火紅的身影微微顫着,好似承受了巨大的苦痛,連柳條都隨着她的顫而顫,慘淡地落下許多黃葉兒。
“不肖女柳春釀,向柳氏列祖列宗,認罪!”
春釀跪拜而下,給墳頭裡埋的家人磕了個極響的頭,便彎了脊背俯身窩在溼滑的地面上,再不能起來。十指狠狠地抓着地面,抓出十道泥痕,淚水洶涌而出,順着眼窩,滴落在地上,將原就溼滑的泥土地越發的溼了。
“爹,我錯了……”她不該淘氣不聽話,不該總背地裡罵爹爹專橫討厭,不該故意惹爹爹生氣。
罪之一——不孝!
“姐姐,我錯了……”姐姐是這世上最最溫柔可親的女子,爲了照顧父親和妹妹,立志終身不嫁,白白蹉跎了二十多年大好年華。可是,她作爲妹妹,享盡了姐姐的照拂,卻又對姐姐心懷嫉妒,連姐姐好容易守來的未婚夫婿也動起了歪念頭。回想當年,姐姐其實早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卻沒有惱她、怨她、怒她,仍舊是用自個兒的性命,換得她一線生機!
罪之二——不悌!
“二叔,宣弟,柳媽,小芊……春釀對不住你們……”
二叔那樣疼她,每每出遠門回來,都要給她帶好吃好玩的東西回來;宣弟那樣可愛,每次她被爹爹罰跪,宣弟便偷偷帶了糕點塞給她;柳媽在柳家五十多年,就像奶奶一樣慈愛;小芊是她打小兒的丫鬟。亦是玩伴,不知替她罰寫了多少回字帖……
原本安寧幸福的家,就這樣,被她的無知和嫉妒,碾碎成粉!
罪之三——不仁,不義!
春釀哭得越發慘烈,又是磕頭又是捶地,整個一暴走淚人兒。忽然,她止了哭號,猛地跪直了身子。杏仁眼水潤潤的。卻透着一股子堅決:“爹,姐姐,蔡庸已死,咱們現只餘藺環這一個仇家。他所犯的罪孽。萬死難恕。待我攪得他灰飛煙滅。便來陪你們!”
呦呵,這姑娘是看破紅塵,預備着自裁了。
九明媚掛在枝頭。正琢磨着這事兒,便覺耳根子一暖,那溼溜溜舌頭的便舔了過來。她一個迴旋掌,給身後那偷香小人一擊重擊,怎奈他一個閃身,紫影靈活地竄上了更上方的柳枝。
風千霽身板子恁的高大壯實,卻靈活得如同小獸。柳樹枝本就柔韌,稍稍一扯,便垂彎下來。他雙腿一勾,便讓柳枝纏了個結實,身子卻倒吊而下,鋪展了滿頭黑髮,一張風流俊臉兒直貼上媚兒的軟嫩小臉。
一上一下,四目相接,笑容盪漾開去,好似點燃的星火,炸開了心門兒。
“柳春釀怕是決意自裁了,媚兒預備着如何?是否需些助力?”
他神識傳音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好聽,讓她的小心臟立時酥酥麻麻的,跟吞了半麻袋花椒似的。明媚原還想惱他幾句,聽了這妙聲兒,只眨了眨鳳眼兒,笑道:“她想死,死了便是。左不過耗點兒法力,化骨成媚一會子。”
“她若再想自裁……”
“如錦之事,不會復現。”
“媚兒既這般自信,我便拭目以待。”
九明媚莞爾一笑,伸了指頭在他腦門兒一點,將這倒掛柳條的漂亮男人盪到一邊兒去了。
樹下土疙瘩前頭,春釀已將藺環的身子翻轉過來,凝聚了束袖上的片片素梅。梅瓣瑩瑩閃光,飄飛凝聚成一道光圈,瞧着漂亮,用着也賊漂亮。
“呸呸,釀兒……呸……”藺環滿臉血泥,驚懼至極,不住地往外吐掉嘴裡的泥土,好容易能說出話來,“釀兒別殺我!我錯了,我錯了,我道歉,我我我……我請罪!我罪大惡極,我我我……看在咱們從前的情分,看在……看在我和冬蘊幾日夫妻的情分上,她她她……她心好,肯定會原諒我的!釀兒,釀兒,你也……”
他扭曲着身子,不住地往後挪動,驚恐得已然語無倫次,成了只大結巴猴。
春釀噙着淚,脣角微微勾起,似是在笑。
藺環瞧見了希望,忙也跟着笑了,卻是比哭着還醜陋:“釀兒還是原諒我了,是不是?釀兒……”
他後頭的話再沒能吐出半句。
素梅片片,光圈刷刷,如無數密密麻麻的刀片,掠過他的臉、他的頸、他的軀幹、他的四肢百骸,一刀一刀割裂、粉碎、撕破。不肖片刻,他的皮肉已被削光,只剩下血糊糊的肉軀幹。然則這凌遲並未結束,直至肉軀幹連同骨架子一併殘碎成地上的血沫子,直至他那飄悠悠的魂魄碎成了血色的光點兒,直至片片素梅被血染成殷紅……
這纔是真真正正的屍骨無存!
春釀放下施術的手,將身上的火紅袍子脫下,疊得整整齊齊,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木碑前:“九姑娘,您的大恩大德,春釀來世結草銜環,必將報之!”
說罷,杏仁眼兒瞧中了墳墓旁最近最粗壯的一棵柳樹,來了個小助跑,一腦瓜子撞了上去。唔,這姑娘的勁頭兒挺大,自裁的決心亦足得很,這般粗壯的柳樹都讓她撞了個顫悠悠,撲簌簌撞下了好些柳葉兒,連上頭掛着的倆人兒都險些撞掉了下來。
九明媚頓時汗顏,自個兒這準徒兒啥死法不選,竟是“撞樹而死”,他日記入天界史冊,真真兒丟光了她的老臉。嘆,嘆,嘆!
樹下的姑娘終於閉了杏仁兒眼,沒了呼吸,沒了脈搏,眼角滑下最後一滴淚。那淚滴隱約泛着殷紅的光點,從臉頰滑落而下,沒入層層疊疊的柳葉之中。
九明媚甩了柳枝,輕巧躍下,並起兩指點住春釀的額頭。只見瑩白光亮匯聚眉心,將正欲脫離身軀的魂魄生生憋了回去。
九明媚彎下腰來,跪在地上,小屁股撅了老高,一片葉一片葉的翻找。上回在鶴鳴山的山洞裡將發發落下了,得了好一通埋怨,這會子可不能將彎彎也漏了去。哪怕柳葉再多再厚,翻上個幾天幾夜,也得翻出那滴血淚來。
“媚兒這曲線,果然……”風千霽也從樹上飄下來,瞄了一眼她的小屁股,“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