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6章

我不想吃湯餅,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湯餅讓我想到李承鄞。

其實東宮裡的一切,都讓我想到李承鄞。

我只不願再想到他。不管從前種種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見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過去的,李承鄞來看我的時候,永娘剛剛將湯餅端走,他滿面笑容地走進來,就像從前一樣,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們有着那樣不堪的過往,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一切,也讓他忘了一切,我們渾渾噩噩,竟然就這樣成了親。而我渾渾噩噩,在這裡同他一起過了三年……沒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經快步走到我的牀邊,然後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額頭。

我將臉一側就避過去了。

他的手摸了個空,可是也並沒有生氣,而是說道:“你終於醒過來了,我真是擔心。”

我靜靜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個陌生人。他終於覺得不對,問我:“你怎麼了?”

他見我不理睬他,便說道:“那日你被刺客擄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門洞開……”

我只覺得說不出的不耐煩。那日他站在城樓上的樣子我早已經不記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樣子,只怕我這一生一世都會記得。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他還想用甜言蜜語再騙我麼?他就這樣將從前的事都忘記了,可是我記起來了,我已經記起來了啊!

他說道:“……城中尋了好幾日不見你,我以爲……”說到這裡他聲調慢慢地低下去,說道,“我以爲再見不着你了……”

他伸出手來想要摸摸我的肩頭,我想起父王迷離的淚眼,我想起阿孃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後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將我推上馬背……我突然抽出綰髮的金釵,狠狠地就朝着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盡了全力,他壓根兒都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後的剎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釵釵尖極是鋒銳,一直扎透了他整個掌心,血慢慢地涌出來,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裡的神色複雜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這樣的事情。

其實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在發抖。

過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釵,就將它拔了出來。他拔得極快,而且哼都沒有哼一聲,只是微微皺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軀似的。血頓時涌出來,我看着血流如注,順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紅的血跡像是蜿蜒的猙獰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釵瞧着我,我突然心裡一陣陣發慌,像是透不過氣來。

他將金釵擲在地上,“鐺”的一聲輕響,金釵上墜的紫晶瓔珞四散開去,丁丁東東蹦落一地。他的聲音既輕且微,像是怕驚動什麼一般,問:“爲什麼?”

叫我如何說起,說起那樣不堪的過去?我與他之間的種種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仇恨。原來遺忘並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運。像他如此,遺忘了從前的一切,該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轉開臉,他卻說:“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麼,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來並不想問你,因爲你病成這樣。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問一句,你是怎麼從刺客那裡逃出來的?是阿渡抱着你回來,如何問她,她也不肯說刺客的行蹤,更不肯說是在哪裡救了你。她是你們西涼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總得告訴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着這個男人,這個同我一起墜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經將一切都忘記了,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是他殺死了阿翁,我不會忘記是他讓我家破人亡,我不會忘記,我再也回不去西涼。我張了張嘴,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只是幾近譏誚地看着他。他竟然來問我刺客是誰?難道刺客是誰他會不知道?還是他墜下忘川之後,連同顧劍是誰都忘記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過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對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着那對羊脂玉的鴛鴦佩,我認出來這對玉佩,我曾經拿着它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那時候他還叫顧小五;那時候我歡天喜地,一直等着我以爲的良人;那時候他手裡拿着這對玉佩,對我促狹地微笑;那時候,在西涼王城的荒漠之外,有着最純淨的夜空,而我和他一起,縱馬回到王城。

那時候,我們兩個都不像現在這般面目猙獰。我還是西涼無憂無慮的九公主,而他,是從中原販茶來的顧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還在流血,他抓着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頭都發疼。他逼迫我擡起頭來,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他問:“爲什麼?”

他又問了一遍,爲什麼。

我也想知道,爲什麼,爲什麼命運會如此地捉弄我們,一次又一次,將我們兩個,逼入那樣決絕的過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難以言喻的痛楚,猶帶着最後一絲希冀,似乎盼着我說出什麼話來。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臉上,溫涼的並不帶任何溫度,他說道:“爲什麼你會安然無恙地從刺客那裡回來,爲什麼阿渡就不肯告訴我刺客的行蹤,爲什麼你手裡會有這麼一對鴛鴦佩……鴛鴦鴛鴦……我拆散了你們一對鴛鴦是不是?”

他手上的勁力捏得我肩頭劇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態,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難道只是爲了對我說那句話?那句我根本就聽不懂的中原話?我早就忘了那句話說的是什麼。我只記得裴照最後的驚呼,他一定也驚駭極了。畢竟李承鄞不是顧小五,可是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中。我終於擡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眸子漆黑,裡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誰呢?是那個替我捉螢火蟲的顧小五?還是在婚禮上離我而去的愛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着我決絕地割裂腰帶,他臉上的痛悔,可會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這個男人騙,直到現在,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騙我?他對着刺客折箭起誓,說得那樣振振有詞,可是一轉眼,他就同趙良娣站在承天門上……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我想到這裡,只是心如刀割。我的聲音支離破碎,可怕得簡直不像我自己的聲音。我說:“你拆散了我們,你拆散了我--和顧小五。”

他怔了怔,過了好一會兒,反倒輕蔑地笑了:“顧小五?”

我看着他,他手上還在汩汩地流着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時候,我覺得心如灰燼,可是此時此刻,我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覺得疲倦極了,也累極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殺了顧小五。”

我的顧小五,我唯一愛過的人,就這樣,被他殺死了。被他殺死在突厥,被他殺死在我們未完的婚禮之上,被他殺死在西涼。

我稀裡糊塗,忘了從前的一切,然後到這裡來,跟李承鄞成親。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顧小五已經死了。

他怒極反笑:“好!好!甚好!”

他沒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就走了。

永娘回來的時候十分詫異,說:“殿下怎麼走了?”旋即她驚呼起來,“哎呀,這地上怎麼有這麼多血……”

她叫了宮娥進來擦拭血跡,然後又絮絮地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願意讓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將我折騰來,折騰去。我該怎麼辦呢?我還能回西涼去嗎?就算回到西涼,顧小五也已經死了啊。

永娘以爲我累了要睡了,於是沒有再追問。她讓阿渡進來陪我睡,阿渡依舊睡在我牀前的厚氈之上。

我卻睡不着了,我爬起來,阿渡馬上也起來了,而且給我倒了一杯茶,她以爲我是要喝水。

我沒有接她手裡的茶,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裡寫字。

我問她,我們回西涼去好不好?

阿渡點點頭。

我覺得很安心,我到哪裡,她就會跟我到哪裡。我都不知道從前她吃過那樣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心甘情願,跟我到這裡來的。我拉着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淚。阿渡看我哭了,頓時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着眼淚,我在她的手心裡寫,不要擔心。阿渡卻十分心酸似的,她將我摟在她懷裡,慢慢撫摸着我的頭髮,就像撫摸着孩子一般。她就這樣安慰着我,我也慢慢闔上眼睛。

其實我心裡明白,我自己是完了。從前我喜歡顧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後,我又喜歡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騙我,我竟然還是愛着他。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凡是浸過神水的人,都會將自己經歷過的煩惱忘得乾乾淨淨。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們兩個,再無前緣糾葛。可是爲什麼我會在忘記一切之後,再一次愛上他呢?他對我從來就不好,可是我卻偏偏喜歡他。這三年來,我們一次次互相推開對方,可是爲什麼還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經聽從了我的祈求,讓我忘記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與煩惱。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懲罰我嗎?讓我重新記起一切,在又一次愛上他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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