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1章

我把窗子關上,隨手將鳴鏑交給阿渡,我對阿渡說:“這個顧劍雖然武功絕世,可人卻總是神神叨叨,硬說我從前認得他。如果我從前真的認得他,難道我自己會一點兒也不記得嗎?”

阿渡瞧着我,目光裡滿是溫柔的憐憫,我不懂她爲什麼要這樣看着我。我嘆了口氣,重新躺回牀上,阿渡又不會說話,怎麼能告訴我,這個顧劍到底是什麼人。

大概是今天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了亂夢。在夢裡有人低低吹着篳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處都是濃霧,我看不清吹篳篥人的臉,他就站在那裡,離我很近,可是又很遠。我心裡明白,只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霧中,最後終於找到他,正待朝他狂喜地奔去,突然腳下一滑,跌落萬丈深淵。

絕望瞬間涌上,突然有人在半空接住了我,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抱着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只有他凝視着我的雙眼……

那眼底只有我……

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着,他也深深愛着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曾經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夢,但每次醒來,都只有悵然。因爲我從來沒有看清楚,夢裡救我那個人的臉,我不知道他是誰,每當我做這樣的夢時,我總想努力看清他的臉,但一次也沒有成功過,這次也不例外。我翻了個身,發現我的枕頭上放着一枝芬芳的花,猶帶着清涼的露水。我嚇了一跳,阿渡就睡在我牀前,幾乎沒人可以避開她的耳目,除了那個顧劍。我連忙起來推開窗子,哪裡還有穿白袍的身影,那個顧劍早就不知所蹤。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裡,覺得心情好了一點兒,可是我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因爲永娘很快來告訴我說,昨天李承鄞喝了一夜的酒,現在酩酊大醉,正在那裡大鬧。

我真瞧不起這男人,要是我我纔不鬧呢,我會偷偷溜去看趙良娣,反正她還活着,總能想得到辦法可以兩個人繼續在一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告訴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讓他醉死好了。

話雖然這樣說,李承鄞一連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四天,終於生病了。

他每次喝醉之後,總把所有宮人內官全都轟出殿外,不許他們接近。所以醉後受了風寒,起先不過是咽痛咳嗽,後來就發起高燒來。我住的地方同他隔着大半個東宮,消息又不靈通,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但宮中還並不知情。

“殿下不願吃藥,亦不願讓宮裡知道。”永娘低聲道,“殿下爲了趙良娣的事情,還在同皇后娘娘慪氣。”

我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他這樣折騰自己,就算是替趙良娣報仇了嗎?”

永娘道:“殿下天性仁厚,又深得陛下與皇后娘娘的寵愛,未免有些……”她不便說李承鄞的壞話,說到這裡,只是欲語又止。

我決定去看看李承鄞,省得他真的病死了,他病死了不打緊,我可不想做寡婦。

李承鄞病得果然厲害,因爲我走到他牀前他都沒發脾氣,以往我一進他的寢殿,他就像見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宮女替我掀開帳子,我見李承鄞臉上紅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說到吃螃蟹,我還曾經鬧過笑話,沒到上京之前,我從來沒見過螃蟹。第一年重九的時候宮中賜宴,其中有一味蒸蟹,我看着紅彤彤的螃蟹根本不知道怎麼下嘴。李承鄞爲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來就說我是連螃蟹都沒見過的西涼女人。

我伸手摸了摸李承鄞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我又叫了幾聲:“李承鄞!”

他也不應我。

看來是真的燒昏了,他躺在那兒短促地喘着氣,連嘴上都燒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滾燙滾燙的,像燒紅了的鐵塊。他氣息急促,卻能聽見含糊的聲音:“娘……娘……”

他並沒有叫母后,從來沒聽見過他叫“娘”。皇后畢竟是皇后,他又是儲君,兩個人說話從來客客氣氣。現在想想皇后待他也同待我差不多,除了“平身”“賜座”“下去吧”,就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教訓他。

我覺得李承鄞也挺可憐的。

做太子妃已經很煩人了,這也不讓,那也不讓,每年有無數項內廷的大典,穿着翟衣戴着鳳冠整日下來常常累得腰痠背疼。其實皇后還特別照顧我,說我年紀小,又是從西涼嫁到上京,所以對我並不苛責。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煩人一千倍一萬倍,光那些書本兒我瞧着就頭疼,李承鄞還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詩會畫,武要騎射俱佳,我想他小時候肯定沒有我過得開心,學那麼多東西,煩也煩死了。

我抽不出來手,李承鄞握得太緊,這時候宮人端了藥來,永孃親自接過來,然後低聲告訴我:“太子妃,藥來了。”

我只好叫:“李承鄞!起來吃藥了!”

李承鄞並不回答我,只是仍舊緊緊抓着我的手。永娘命人將牀頭墊了幾個枕頭,然後讓內官將李承鄞扶起來,半倚半靠在那裡。永娘拿着小玉勺喂他藥,但他並不能張開嘴,喂一勺,倒有大半勺順着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無可忍,說道:“我來。”

我右手還被李承鄞握着,只得左手端着藥碗,我回頭叫阿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捏得出不來氣,過了一會兒就張開嘴,我馬上順勢把整碗藥灌進他嘴裡。他鼻子被捏,只能咕咚咕咚連吞幾口,灌得太急,嗆得直咳嗽起來,眼睛倒終於睜開了:“燙……好燙……”

燙死也比病死好啊。

我示意阿渡可以鬆手了,李承鄞還攥着我的手,不過他倒沒多看我一眼,馬上就又重新闔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

永娘替我拿了繡墩來,讓我坐在牀前。我坐了一會兒,覺得很不舒服。因爲胳膊老要伸着,我叫阿渡將繡墩搬走,然後自己一彎腰乾脆坐在了腳踏上。這樣不用佝僂着身子,舒服多了,可是李承鄞一直抓着我的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試着往外抽手,我一動李承鄞就攥得更緊,阿渡“刷”地抽出刀,在李承鄞手腕上比劃了一下,我連忙搖頭,示意不可。如果砍他一刀,他父皇不立刻怒得發兵攻打西涼纔怪。

我開始想念趙良娣了,起碼她在的時候,我不用照顧李承鄞,他就算病到糊塗,也不會抓着我的手不放。

一個時辰後我的手臂已經麻木得完全沒了知覺,我開始琢磨怎麼把趙良娣弄出來,讓她來當這個苦差。

兩個時辰後我半邊身子都已經麻木得完全沒了知覺,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小聲叫永娘。她走上前來低頭聆聽我的吩咐,我期期艾艾地告訴她:“永娘……我要解手……”

永娘馬上道:“奴婢命人去取恭桶來。”

她徑直走出去,我都來不及叫住她。她已經吩咐內官們將圍屏攏過來,然後所有人全退了出去,寢殿的門被關上了,我卻痛苦地將臉皺成一團:“永娘……這可不行……”

“奴婢侍候娘娘……”

我要哭出來了:“不行!在這兒可不行!李承鄞還在這兒呢……”

“太子殿下又不是外人……何況殿下睡着了。”永娘安慰我說,“再說殿下與太子妃是夫妻,所謂夫妻,同心同體……”

我可不耐煩聽她長篇大論,我真是忍無可忍了,可是要我在李承鄞面前,要我在一個男人面前……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

“永娘你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

永娘左思右想,我又不斷催促她,最後她也沒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來,而我實在忍不住了,只得連聲道:“算了算了,就在這裡吧,你替我擋一擋。”

永娘側着身子擋在我和李承鄞之間,不過因爲李承鄞拉着我的手,她依着宮規又不能背對我和李承鄞,所以只擋住一小半。我心驚膽顫地解衣帶,不停地探頭去看李承鄞,阿渡替我幫忙解衣帶,又幫我拉開裙子。

我一共只會背三句詩,其中一句在裴照面前賣弄過,就是那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還有一句則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爲什麼我會背這句詩呢?因爲當初學中原官話的時候,這句詩特別繞口,所以被我當繞口令來念,念來念去就背下來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果然……一身輕啊一身輕……真舒坦。

正當我一身輕快不無得意,覺得自己能記住這麼繞口的詩,簡直非常了不起的時候,李承鄞突然微微一動,就睜開了眼睛。

“啊!”

我尖聲大叫起來。

阿渡頓時跳起來,“刷”一下就拔出刀,永娘被我這一叫也嚇了一跳,但她已經被阿渡一把推開去,阿渡的金錯刀已經架在了李承鄞的脖子上。我手忙腳亂一邊拎着衣帶裙子一邊叫:“不要!阿渡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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