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仙
翌日,萬里無雲,無霧,亦無聲。
往素前半日多陰霾的頭頂碧藍如鏡,陽光沒有絲毫阻澀地從天空灑下,將每個人的臉龐印得通紅。溼潮的水風經山林濾滌,非但沒有減輕潤意,反增加了一些蓬勃氣息,彷彿被某種力量蒸煮過,生揉入許多生魂。
一顆顆人頭從各個角落浮現,一條條身影在地面晃動,若從天空之上往下看,就好似一個個螞蟻一個個球,爬行滾動着涌往同一個所在。
山川沉寂,大地無聲,人羣沉默,鳥獸斂息,世界彷彿被裝進一個透明的箱籠,明明是不停變動的畫面,卻給人一種極致的靜謐感。
幾隻翠鳥趕早前往清河,一路歡歌一路喜悅,一路暢想因這個好天氣而帶來的好收成。當它們途徑朝霞在傳功崖後投射的陰影,正要加速穿過時,身軀陡然變得沉重,好似石頭一樣徑直撞向地面。
翠鳥恐懼尖叫起來,隨後便發現了讓它們更加恐懼的事情,它們竟發不出聲音。
大地撲面而至,幾隻翠鳥想到家中待哺的雛鳥,心裡悲傷憤怒地想到底是哪個混蛋發明的抓鳥機關,竟如此惡毒。
身軀陡然一輕,翠鳥被一股柔和的風托起來,穩穩停在幾根斜射天空的長枝上。
“玄寒大陣開到最大?”
“比最大還大。”
袁朝年觀察感受後說道:“覆蓋這麼光的大陣,不可能做到毫不外泄。照我估計,對戰場也有影響。”
目光閃爍幾次,他偷偷說道:“院長是爲了少爺好。”
十三郎縮回手,目光也從幾隻猶自發抖慶幸不安的翠鳥身上收回來,說道:“爲這點小事鬧得生靈不安,院長不夠大氣。”
身邊幾人愕然茫然,都不知該說點什麼好;他們覺得自己比那幾只翠鳥無辜多了。心裡想你倒是可以持寵而嬌,讓我們怎麼捧場。
也不知道爲什麼,今天和十三郎走在一起。幾人總覺得心裡發寒,鼻端還有股血腥味縈繞,還有一股戾氣揮之不去。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感覺沒錯。但又找不出源頭來自何處,好生惴惴。
袁朝年推着十三郎,稱着別人的注意力被那幾只鳥吸引,壓低聲音說道:“少爺,您那個鬼奴對我幫助很大,能否…….”
“什麼鬼奴,啞姑是我的親隨,比你親得多。”
“是是是,不管是什麼,能否借……讓我與之多親近親近。這個……”
“過陣子再說吧。”十三郎淡淡迴應道。
“好好好,好好好……”袁朝年一個勁兒點頭,像個磕頭蟲。
……
……
傳功崖下萬頭攢動,本該熱鬧甚至喜慶的場面同樣沉寂無聲,一張張面孔寫着緊張。偏又盡力做出平淡的摸樣。到場的紫雲學子比昨天更多,聚集在十三郎等人停留過的山坡下,鴉雀無聲。
他們在等,在期盼,在擔憂。
其它分院來的人不像昨天那樣散亂,而是按照密切程度分成幾團。彼此涇渭分明,或警惕或緊張,或敵視或曖昧,同樣默默等待着什麼。
時已不早,絕大多數參與比斗的學子均已到場,人們的目光齊聚在某個方向,漸有不安。
“不會不來吧?”
“胡說,怎麼可能不來。”
“那可說不準,誰知道他會不會碰到同樣的情形,萬一還有人那麼幹……”
“你當紫雲城是什麼地方,可以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聽說嗎,那兩位……已經廢了!”
“哼,即便如此,他要面對多少次挑戰?看看那邊……”
“是啊,打不死他,累也累死他!”
議論漸熱,人們的表情驚疑不定,臉上涌着興奮難耐的光,卻小心地用‘他’來代替心中那個人,好似那個名字含有某種魔力,不應,或不敢輕易出口。
推倒權威是件令人激動的事情,尤其是在不知權威跌倒會帶來怎樣後果的時候,這種慾望更會讓人生出一種踐踏的快感。
讓普通人爲之瘋狂的快感。
對應周圍的紛亂,佔據人羣絕大多數的紫雲學子們始終靜默,好似一羣石化的雕像。只不過微微起伏的胸膛,與空中由一股股呼吸彙集而成的氣流顯示出,他們的內心並不像表面那般平靜,透着難以忍受的焦灼。
“這般陣勢,你究竟還能拿什麼嚇唬我。”
一座精緻的竹亭中,一團純由參比學子組成的陣型前,夜蓮坐在小巧的鳳椅上,感受着身後數十人方陣傳來的肅殺之氣,平直的紅脣彎出淡淡輕弧。
“大勢所趨,雲蟒濤海,豈是書生所能違。”
……
……
“來了,來了!”
“來了,來了!”
“少爺來了,看,快看,十三少爺到了!”
不知誰第一個叫出來,隨即引發陣陣呼應,紫雲學子們望着出現在遠處的那一團身影,望着被推、舉、託,被簇擁在當前的那張輪椅,騷動紛起。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今晨,或許昨夜,又或許是從賈克摔倒的那一刻,十三少爺成了紫雲城最常出現,也是最最通用的稱謂;一張張表情各異的面孔對着同一個方向,一張張嘴巴不停開合,卻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十三少爺的腿……難道還沒好?”
“是啊,道院怎麼回事,這關頭還不肯出血。”
“別瞎講,沒聽說嗎,少爺一向喜歡迷惑對手。”
“就是就是,看看他的樣子,像擔心嗎?”
“也許是強撐……”
“放屁!”
聲潮中,輪椅徐徐前行。堅硬的車輪壓碎山石,壓過青草,拂去身邊枯葉,在地面碾出兩條筆直的線。
好似兩道目光,撞進每個人的眼眸,扎入每個人的心中。
十三郎安靜地坐在輪椅上,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輕輕擡手。
“不好意思,來晚了點。”
好似對着空氣說話,奇怪的是。每個紫雲學子此時都生出一種感覺,彷彿他就在自己耳邊,親聲叮囑一樣。
“遲到是主角的專利。紫雲是第一嘛,總要有點特權。”
片刻沉寂後,歡聲雷動。
……
……
那一刻,由紫雲學子組成的陣營像一個被點着的油桶,轟然炸開!
很難表述這是一種什麼思維與情愫,不論是暫時還是強迫,人們忘記了之前遇到的一切,拋棄了勉強維持的矜嚴,也放開了一切美與醜、善與惡、正與邪,乃至門派、宗族與國度。心中唯一剩下的念頭是:我們是紫雲,紫雲纔是第一!
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容爭辯!
歡呼、咆哮、憤怒、吶喊,所有能用嘴巴表現的東西洶涌而出。胸中堆鬱良久的悶息徹底宣泄,人浪如潮,聲音如海,大地在顫動,山嶽在搖晃,就連那碧藍無垠的萬里晴空也盪漾其微波。恰如一抹微笑。
歡呼沒有持續太久,但卻足以讓每個人終生銘記,至死不得忘懷。
聲浪席捲八方,竹亭後的方陣受到衝擊,漸有鬆散潰落勢。
“鼓動愚民可以靠嘴巴,勝利卻要用手來爭取。”
夜蓮淡漠的目光望着人羣,平靜的聲音說道:“心定如山,心亂如紙,爾等獲勝後,此情此景,皆爲調扮。”
肅殺的氣息再次凝聚,比之剛纔更加穩固,夜蓮在椅子上稍稍挪動,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這把椅子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坐起來不如昨天那樣舒服,有點扎屁股。
……
……
幾場不鹹不淡的比鬥很快過去,人們偶爾爲獲勝的學子歡呼,聲音也都有氣無力,顯得提不起精神。時間滑逝,第四場決戰即將展開,比鬥雙方爲紫雲主將蕭十三郎,面對來自十四分院的挑戰者,藍夢。
藍夢是個女人,一個姿容極美、身段婀娜且兼有賢淑嫵媚氣息的女人;假如沒有夜蓮的存在,她足以憑容貌在修士中點起燎原之火。
當然,如果有人認爲她是靠身體吃飯,那就大錯特錯,必將吃盡苦頭。之前的戰鬥也證明了這一點,藍夢在大比中脫穎而出,已經獲得內院資格。
面對十三郎,藍夢覺得興奮,視其爲自己踏上頂層臺階的最佳良機。
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美麗與魅力都發揮到極致,藍夢主動將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上,搶先曲身施禮。
“妾身藍夢,請蕭師兄指點。”
她做得很不錯,即將女子的柔美淋漓盡現,又不會因脣舌輕浮遭人厭詬。然而讓藍夢失望的是,十三郎自登臺後就一直安安靜靜地想着心事,根本沒有看她一眼。
直到監賽執事介紹完比鬥雙方,將宣告戰鬥開始的時候,十三郎才輕輕擡起頭,認真說道:“學生有個請求,望老師恩准。”
“講。”執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淡淡迴應道。
“弟子這裡有份名單,現在念出來給大家聽,請聽到的分院師兄們留意。”
十三郎也不管別人是否嫌他囉嗦,徑直開口數數般念道:“四分院、九分院、十五、十八、二十一,還有二十三分院。以上唸到的分院,除這位藍夢外,皆有副將尚未出戰。”
狂野一片安靜,不知道他的用意到底是什麼。
十三郎朝執事抱拳,淡淡說道:“打一場也是打,打兩場還是打,讓他們都上來,一次解決。”
轟!
羣情譁然,無論是紫雲還是其它分院學子,通通爲這個消息震驚到不能自語;近萬雙眼睛傻乎乎地盯着臺上,心裡想蕭十三郎莫不是受了什麼刺激,腦子已經不正常。
更讓人震驚的還在後面,沒等執事從失神中醒悟,十三郎似想到了什麼,擡手指着夜蓮的方向說道:“還有你,一起上吧。”
“我……你……”
饒是夜蓮再如何冷靜如何矜持,此時也不禁泛起羞怒。這樣的舉動,對十三郎來講是狂妄,然而對她卻是赤裸裸地羞辱,是脫去全身衣服五花大綁施以的鞭笞之刑。
“不是你。”
沒等夜蓮反擊,十三郎忽然笑了笑,不無譏諷地說:“你是主將,別急着亮相出糗。我說的是你身後那個胖子,打敗了他,就輪到你。”
望着那張因憤怒而略顯扭曲的絕世容顏,十三郎淡淡宣告。
“十三分院十三點,果然沒什麼腦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