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盲人與狗(四)

第二天我早早起牀, 可不是出於自願。到個生地方睡不好,還做了奇怪的夢。我一邊梳洗整理還一邊琢磨那個夢境。

下樓到大廳,有兩個人比我起得還早。一個當然是老闆, 站在櫃檯後;另一個是劉湘, 坐在電視前的沙發上。本想過去叫她一聲, 可是她還是那副重逢後我看得最多的表情, 真應該在旁邊樹塊牌子, 寫上“思考問題中,請勿打擾”。再想起昨天好幾次都是我過去和她打招呼,她從沒主動理我……算了, 也別和她太親近吧,不然就不只方擎嶽一個人誤會了。

我出了旅館, 拿着城市地圖找公車, 去醫院探望杜公子。

總算沒把自己丟了, 卻來得太早,還不到探視時間, 只好坐在候診的椅子上,看宣傳大屏幕。翻來覆去演那幾個短劇,指導如何就醫的,有時插一些熱門疾病的防治與診斷,相當無趣。只有一個段落看着親切些, 是本院的名醫專訪, 受訪的是個禿頂的老頭, 腦科專家。幾個星期前, 我在新聞裡見過他, 說他和同事們合作完成了一例極其成功的開顱手術,具有“使該領域的研究達到世界最尖端水平”的偉大意義。我一直不明白那些心臟和腦的手術, 爲什麼每做完一次就要報道?難道每一次都那麼不一樣?唉,我也不懂。

思路從這裡出發,我開始浮想聯翩。第一個提倡開顱手術的,應該華佗吧,可惜被諱疾忌醫的病人殺了。可見一定不要給掌握生殺大權的人看病。而曹操,按現在的話說,得的應該是腦瘤?

越想越遠,已經不着邊際的時候,護士說“行了,你可以進去了”,我這才收功。

單人病房裡(反正醫藥費警察局報銷),杜公子倚躺在牀上。旁邊站着一個護士,手腳麻利地把點滴針扎進他的手背,用膠布封個十字固定,態度可人地微笑:

“疼嗎?”

杜公子當然是笑回去:

“不疼。”

護士說了句“就你一個說我扎得不疼”,高興地走了。

她剛剛走遠,杜公子忽然翻身趴在枕頭上,左手微微顫抖。我聽到沉重的深呼吸和咬牙切齒聲。

“怎麼了?”

枕頭裡傳出的聲音意味深長:

“疼呀……”

我幸災樂禍:

“你不是說不疼嗎?”

他直起身子,長嘆一口氣:

“不疼我轉神經科了。”

我再笑一陣,標誌着閒聊的結束。

談到正題,我把案情的進展簡略告知,並說目前還不能排除任何人。說到我怎麼採取行動,在櫃檯磨磨蹭蹭,偷看登記簿時,我還怕他罵我膽小,沒想到他大加讚賞,說怎麼小心都是應該的,如果調查就要這麼保守。但他又勸我還是別調查的好,就當來旅遊一次也不錯。我當然不肯罷休,卻也講不出什麼實質的東西,只好分別評價每個人,以此說明我還是有收穫。

老闆沒什麼可說,典型生意人。

齊近禮這老頭,從旁觀者的角度說,很有意思。形象絕對鮮活,觀賞起來樂趣無窮。但是,還是那句話,你得是外人。如果和他是一家子,恐怕難以忍受了。

李敏貞這老太太,沒有她老伴那樣落伍,在時代上至少領先了十年,脾氣也比較隨和,沒有那麼執拗,行事相對變通。雖然他們這一對在各個方面都好像是老頭佔優勢,但我真的不知道,這兩個人在一起,誰纔是掌握大局的那個。

方擎嶽嘛,是那種人。我甚至可以想象他學生時代是什麼樣子:小學時,非常喜歡當着衆同學的面,模仿相聲小品或評書的經典段落,連腔調都很像,逗得大家鬨堂大笑;上了中學,會因爲過分癡迷於足球籃球等體育項目,被年級組長痛罵,卻因爲腦筋靈光而深受數理化老師歡迎;大學則是宿舍裡的一枚開心果。不過,別看平時活躍,一涉及感情問題就開始含蓄。如果哪個女孩子等他表白心意,那她有得等了。

既然說到這兒,下一個自然輪到田靜。我對這姑娘印象極好,她是我心目中標準的“妹妹”。我時常想象這樣的場景:有位朋友來我家作客,我們相對坐好正在寒暄,忽然聽見後面長裙摩擦的悉簌聲,原來是我妹妹端來兩杯新沏的茶。放好茶杯,她在我旁邊坐下,兩手搭在一起,靜靜地聽人說話。聽到妙處,掩嘴小笑幾聲,在恰當時,還會得體地輕聲慢語兩句。客人走的時候,不用說,自然是讚不絕口:“真大家閨秀也”!

稍微對比,就會發現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我那個妹妹,唉!除了在杜公子面前裝過幾回綿羊,其他時候都是勿庸置疑的豺狼!(當然,這是我瞎想,可沒說出來呀。)

下面該說……對,江汨。這孩子可不是省油的燈,往輕了說,是人前背後兩個樣;往重了說,就是狠毒,從根兒上就壞了。他說田靜是兇手,我看根本是陷害。如果哪天,他說“我沒說過實話”,那麼好,他的嘴裡總算說出過一句實話。

至於他媽,任莉莉,開始覺得這人除了事兒多點,其他還不錯。那副尖銳的嗓子,雖然讓人吃不消,倒也沒什麼。可是後來又感覺不對,好像總有些假惺惺的。我怎麼會這麼想呢?大概是昨天聊天的時候,她最初的語氣,似乎對死者無限同情。最後嘲諷他死法的卻也是她……

孩子他爸江源呢,我只在搜查的時候見過一次,長相實在不敢恭維。黑皮膚,臉上坑坑窪窪,滿是青春痘的瘡痍,五官安排得也不太是地方。他老婆雖然不算美人,但還稱得上亮麗,配他可以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不說了,也許我在別人心裡也是不便提到的那個什麼呢。還有,這人的聲音也相當有特點。你說什麼?聲如洪鐘?不是,聲如破鑼。你笑什麼呀?本來就是。他給人的感覺非常社會,你一看見他,就聯想起煙、酒、飯局什麼的。

劉湘……你可能也聽說過,就是一年多以前的那個天才演員,噢,你還記得呀?記性真好,旅館裡那些人,估計就沒有一個認出她來的。她小時候特有意思,我跟你說啊……行了,她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真多事,說她幹什麼呀?案發時她和咱們一樣在車上,絕對不會是兇手,是不是?

好了,基本就這麼多。哈……我沒事,就是昨天沒睡好,淨做夢了。你也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知道呀,可是夢見一隻啄木鳥站在我頭上是什麼意思?表示我腦袋裡有蟲子?

什麼?探視時間過了,這麼快……那我先走了,你好好養病啊。

回到旅館,進了大廳。

這裡十分安靜。大家各做各的事:老闆在櫃檯後翻看登記簿;劉湘和任莉莉坐在沙發上,電視開着;一個旅館服務員在抹茶几;田靜在廳中走來走去,左右看着。

“你轉了這麼半天,我都快暈了。”老闆說,“你這是幹什麼呢?”

田靜輕皺着眉:

“找東西。我的傘不見了。”

“你放哪兒了?”

“一直掛在這裡的架子上呀,可是昨天……”

任莉莉趕忙站起來說:

“我是借用了一下,回來以後不是和你說了嗎?我把它好好地掛回原來的地方了呀。昨天晚上,我上樓睡覺之前還看了一眼,和那件衣服並排在一塊呢。”

“可是真的沒有。”

劉湘似乎不喜歡這麼多人在旁邊吵鬧,平淡說道:

“你要是着急出去,就先用我的吧。”

田靜笑了:

“謝謝了,我倒不是要用,就是忽然想起來。它雖然不貴,但是新買的,沒用幾次,丟了太可惜。”

說着又到處看。老闆也探着身子,往櫃檯外面掃視;服務員雖然伸着脖子,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任莉莉和這事多少有些關係,不好意思不幫忙,就站在原地轉動着頭,表示她在找,眼睛卻不時瞟向電視。劉湘就坦率多了,坐在沙發上絲毫不爲所動。

我一看到這種場面就煩,走過去真正加入戰鬥。

第一個目標當然是架子,上面除了一件衣服,什麼也沒有。

“哎……不對。劉湘,你的傘怎麼也沒了?”

“是嗎?”她轉過臉來。

這時,江源從樓梯口出來,衝着他老婆說:

“你來一下。”

任莉莉跑過去,劉湘卻也轉過臉去,對着夫妻倆上樓的背影擰眉毛。怎麼?她認識這位江先生?

田靜從我面前走過,像在提醒我“別發呆了,幫我找吧”。我於是展開大搜索,可惜許久無所獲,喪失希望地回到架子前,纔想到架子下面還沒看,就趴在地上:

“啊……裡面太像有一把傘了。幫我把架子挪開點……好,出來了。”

田靜過來看:

“這不是我的。”

確實,是劉湘的那把。我記得昨天給她掛好了呀,怎麼跑到下去了?哦,那場齊老頭與警察的追逐戰,曾波及過這個架子,大概是當時給碰掉的。田靜那把會不會也一樣呢?我彎着腰,用力盯着地,希望從那裡再看出一把傘來。

“你的是什麼樣子?”

“長短和這把差不多,也帶個彎鉤,可以掛的。這把傘頭是鐵的,我的是塑料的。傘面的花樣不一樣,她的是純黑色,我的是深藍底,白玉蘭的圖案。”

“哎呦!”

我直起身子,頭罩在那件衣服裡,忽然覺得後頸一疼。“啪”的一聲,一把傘掉在地上。田靜欣喜地過去撿起來。

我揉着脖子,心裡慶幸:幸虧她的傘是塑料頭,要是鐵的,扎一下恐怕夠戧。嗯?不對,任莉莉不是說,傘掛在衣服旁邊嗎(我記得也是這樣)?怎麼重疊上了?

是小說看多了吧?我想到的居然是有一個人,在晚上大家睡着之後,來這裡穿過這件衣服。可是爲什麼?要出去一趟?回來後又脫下來掛好,可能是順手吧,和田靜的傘扔到一個鉤子上。荒謬的想法,可是我無法擺脫。

“老闆,這件衣服是……”我隱約猜到答案,因爲它的尺碼出奇的大,樣式老舊(是否應該叫中山裝?),還有特殊的陳腐味。

“是老齊的呀,前幾天他在廳裡看電視,忘了拿走,我幫他掛這兒了。他也沒找,可見不急着穿。我什麼時候得告訴他一聲,讓他收回去……”

說完吩咐服務員這裡可以了,去打掃其他地方,然後自己埋頭翻開登記簿。看他忙碌的樣子,剛纔的許諾恐怕已經拋諸腦後了。

“您等會兒,我還要問您……嗯……哦,對,晚上可以出去吧?”

“怎麼?你有事呀?沒關係,什麼時候回來和我說一聲,我給你等門。”

“等門?這裡不能自由出入的?”

“我們這兒十點以後就幾乎沒客人了,從裡邊把門鎖上,跟鎖自行車似的,主要是爲了安全。遇上特殊情況我再開。其實,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你要真有什麼事……”

“算了,也沒什麼重要的事,不麻煩您了。”

推翻剛纔的想法。如果有人想秘密地出去做點什麼,還要事先向人申請,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忙半天我也累了,坐沙發上休息一會兒,順便告訴劉湘‘傘幫你掛好了’。

這裡的電視和很多人家裡的一樣,雖然沒人真的用心看,但是整天開着。現在頻道這麼多,電視帶來的樂趣不再是欣賞節目而是玩遙控器。

我看着屏幕閃來閃去,有些茫然。

齊老太太走到我身邊,轉動頭看來看去,好像在找坐的地方。電視前的沙發是三條,劉湘坐正面,我左田靜右,都已經佔全了。看得出,這選擇有點爲難。

她終於決定坐在劉湘旁邊。還沒坐穩,就開口道:

“你們在看電視嗎?”

同時手已經伸向扔在沙發上的遙控。

“沒事,我不看。”首先表明態度。

“您播吧,沒關係的。”田靜一徑的溫柔嗓音。

老太太如願地把節目停在一出京劇,從兜裡掏出眼鏡盒,戴上花鏡,正要像所有戲迷一樣投入其中,卻放下遙控,有些不安地打量劉湘,大概是覺得她不回答是因爲不同意、不高興。其實我知道,她只是不愛搭理人。

她終於把視線停在劉湘的衣角上,露出笑容,伸手過去,嚇了衣服的主人一跳。

“對不起,我就是想看看繡的這個東西。”

“哦。”

“是一朵蘭花吧?”

“是紫羅蘭。”

“一看就知道原來沒有,是買來之後才弄上的?”

“我媽幫我繡的,不過我自己也會。”

劉湘微微笑着,聲音裡始終含有一種冷淡的禮貌。

“那可不容易呀,現在的姑娘有幾個會繡花呀?”

“她們家比較傳統。”我插嘴說。這麼說讓我意識到我認識她很久,我瞭解她,從而有點沾沾自喜。

“是呀,我小時候經常拿奶奶的花繃子當玩具。”她平淡地解釋。

“你還用過那個呀?”老人真的笑開了。

田靜看着這邊,挪過來坐:

“是什麼東西呀?”

“是大小不一樣的兩個竹圈,”劉湘比劃着解釋,“正好可以比較密地扣在一起,夾上布,中間的部分就繃平了,可以在上面繡了。”

“知道這些老東西真不容易呀,我還以爲它們都絕種了呢。昨天跟我們老齊聊天,他還說‘現在的人都亂七八糟的,不按規矩來,爺兒兩個起名字倒像哥兒倆似的,成什麼話?’以前是講究着呢,他和他四個堂兄弟的名字是一套的……算了,不說他。對了,你懂得挺多,你們家是幹什麼的呀?”

“她爺爺是老中醫。”我搶答。

“他沒讓你也學醫?”

“沒有。我倒是自學了一些,還算有興趣。”

“自學嗎?很了不起呀。”田靜稱讚。“你家有教材?”

“我家有手抄版的《本草綱目》。”

“哎呀,那我可得考考你了……容易點的,失眠,怎麼治?”

“我想想,”劉湘笑得很有信心,“這好像正好是其中一本的開頭,方法很多,我記得一種是松子加黃酒。”

“有兩下子呀,和我在報紙上看來的一樣。”

“您喜歡這些?”

“不是,爲了活着呀。我們這個歲數的人,就關心這個,多少都懂一點。”

“現在中藥也普及了,”任莉莉不知道什麼時候下的樓,也過來說兩句,“一般人順口也能叫上幾種,什麼阿膠呀、虎骨呀,都是賣的藥;還有作食品的,孩子吃的零嘴,陳皮呀,或者茯苓餅……”

比起這種列舉,田靜要謙虛得多:

“是呀,我媽也說在吃的里加中藥--好像叫藥膳--對身體有好處。她老做給我們吃,味道總是很怪。那次我還看她往粥裡放一種紅色葡萄乾,也不知是什麼。我偷吃過,一點也不好吃。”

“紅色葡萄乾?”劉湘使勁皺着眉,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舒展開,有點哭笑不得,“你說的……不會是……枸杞吧?”

“哦!”老太太恍然大悟,也笑起來。

田靜怯怯地笑:

“我本來就一竅不通呀。”

“那你和我一樣。我對中醫的瞭解,也就是神農氏嘗百草。我老覺得一個人亂吃那麼多東西還能不死,生在現代,一定能買彩票中500萬。”

田靜擡頭看我,開心地笑起來。

我們這些不懂裝懂、一知半解的很快敗下陣來。看劉湘和齊老太太聊得那麼投機,我卻根本插不上話,自然覺得被排斥在外,大廳之大,卻無我許飛容身之處。

不想再聽附子和百合的性質,就回自己屋裡呆着。結果安靜得太過火,不小心睡着(原諒睡眠不足的我吧!),醒來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但還是去餐廳碰運氣。

運氣真好!不但有飯,還有老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他談談,詢問關於常客,當然不希望別人聽見,現在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您好!”

他扭頭看我,笑了:

“哦,有事嗎?”

我在他旁邊坐下來:

“我能跟您聊聊嗎?”

“啊?”

“其實我一來這兒,就想採訪您了……”

“採訪?您是記者?”

“不算,一個寫文章的。”我說得謙虛,但儘量擺出高深的樣子。

“作家呀!那可真是……”老闆果然很激動,像看到什麼偉大人物。

“其實沒那麼了不起。我主要是想以這裡爲題材寫點什麼。我住過很多旅館,”心裡暗笑:我哪裡有錢住旅館呀?“你這家給我的感覺,非常……不同!”

“噢?是嗎?哪兒不同呀?”

“非常的平實。雖然不算豪華,但給人感覺特別親切。”

好話果然人人愛聽,老闆臉上容光煥發:

“我們這裡就這點好了!畢竟不是賓館,服務可能不太齊全,但是落後點,也算個特色,總比爲了看着舒服弄得不倫不類的強。就拿北京的改建說,我看新聞看見的,在古城樓前蓋西式街心花園,那不是個東西呀……”

“確實不能拿賓館的標準要求這裡,各有千秋呀。”

“是呀。比如人家就能門口站兩個人,客人一來了,鞠個躬‘先生’、‘小姐’、‘女士’的,是挺氣派,可是用我們這兒就不合適呀。我倒覺得這裡和古代客棧差不多,我沒肩膀上搭條毛巾逮誰管誰叫‘客官’就不錯。”

我臉上虛僞的假笑變成真笑:

“我也覺得是呢。這裡確實很特別,如果我下次有機會能來這個城市,我還是會住這裡。我相信這麼想的一定不止我一個人。您是不是經常接待常客呀?”

說起破案子,我可能比不上杜公子。但是調查嘛,到底咱們也是出了社會的人,滿嘴跑舌頭漸漸成爲我的專長。

“哎!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現在在店裡的,好多熟人呀!”

“好多?”不祥的預感……

“對呀。”

“都有……哪些人?”

“我想想啊,好像只有你和那個劉湘是生面孔,其他都是半熟臉。”

“都是?”預感成真。

“先說姓齊的老兩口。他們有一兒一女,現在老了,住在兒子家裡想女兒,去女兒那兒呆兩天又惦記着兒子,就那麼兩頭往返住着。問題是距離比較遠,女兒在別的市,兒子在本市……”

“既然這樣,他爲什麼不回家,要住這裡?”

“那不是……這老人呀,就像孩子一樣,總要鬧點事情讓人注意他。安分一點的,會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可是真讓他去醫院看他又不去,其實就想要人多陪陪他。這齊老頭比較嚴重,經常自以爲受虐待了,就從女兒家坐火車出走到我這裡,主要因爲這兒是離兒子家最近也最便宜的旅館。他經常咬牙切齒地念叨:‘看那個不肖子什麼時候來接我!’當然,他兒子也習慣了,一般是陳兩天,等老頭氣消了,就來迎他回家。我們這兒隔三差五的就上演一出‘認親’,你多呆些日子,興許能看見。”

“家庭糾紛呀?”

“也不算,老頭胡鬧,給自己長長面子,擺擺譜而已。老太太倒比較明白,可是也不能不跟着,不然誰照顧他呀?其實人家年輕人哪有閒工夫和他攪和?自己的工作都忙不過來了。就說江先生,三天兩頭跑來跑去的……”

“他是幹什麼的?”

“據說是做生意。我就不太明白,拿個皮箱拿個電腦到處走,就能把生意做了?這樣的人好像還不少呢,你說這世上哪來那麼多生意做?現在的人都靠什麼活着呢?”

“他每次來這個城市,都住這裡?”如果真的沒有特殊目的卻把這裡作爲駐地,他的生意一定在倒閉邊緣。

“我不知道,也許吧,反正次數挺多。他也偶爾帶他老婆來過幾次,帶孩子來倒是頭一遭。”

“你是說,江汨是第一次來?”太好了,總算排除一個!……我高興什麼呢?本來也不該算他。一個孩子,七歲?八歲?最大十歲,能參與販毒?還殺人?笑話!

“是呀。”

“那剩下的兩個呢?也常到你這兒來?”

“沒錯。田靜是學生,大二還是大三了,她最開始來,是因爲喜歡游泳,我們市臨海。後來她說喜歡上這個城市,說這裡的建築風格很獨特,甚至沒有任何兩棟樣式是雷同的。即使是一個套系的,也有差別。交通便利,馬路邊種的是她最喜歡的合歡樹,就是開粉紅色絨花的那種。有海,有廣場,有花園,她說她想象中的荷蘭就是這個樣子,她幾十年後要搬來養老。所以,假期來住個十天八天,有時候週末也來三天五天。這些不在父母身邊的孩子,家長都以爲她好好住校在念書呢,其實不知道逃課瘋到哪兒去了……”

“那方擎嶽又是怎麼回事?”

“他……是學中醫的吧?頭銜是醫生,其實更像醫院和製藥廠之間聯繫人。做事情嘛,總有些人要到處跑。常住我們這兒,當然是因爲價廉。這次他一直在趕論文,可能還是更喜歡本職工作。”

“我也覺得,比起藥販子,他更適合當醫生。”

老闆點着頭,繼續挖掘記憶:

“還有死的那個呂良,攝影師,也常來呢。唉,我平常不注意,經你這麼一提醒,才發現我這兒還真挺有人緣,都是這些老客戶在支持,真得謝謝他們。這麼多人覺得旅館還不錯……”

“是呀,這麼多人……”一樣的話,我說出來心情不一樣,“他們之間熟嗎?是不是早在你這裡碰過面了?”尤其是誰和死者經常巧遇。

“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是他們自己的事呀。嗯……我想想,對,田靜和任莉莉以前肯定碰上過,我有印象看見她們坐沙發上聊天。剛纔田靜的情況就是那時候聊出來的。本來田靜不愛說話,實際上,出門在外的人,好像都不太愛說話。可是她是個老實又愛面子的姑娘,人家問她什麼,她就回答什麼;人家問得多了,她也就往長了說。任莉莉又是……”

老闆爲難地笑起來。

“有點自來熟?”說不好聽了就是‘不拿自己當外人’,我可不認爲她和田靜的交情到了可以擅自用人家傘的地步。

“啊,比較熱情。這不是……江汨每天晚上要練鋼筆字,可是她老說自己頭疼,又怕沒人看着他偷懶,就託給田靜。那姑娘磨不開面子,就拿本書勉強在旁邊坐着充數……”

“那孩子能服她管?”我那個年紀的時候,我媽說我我都煩,更別說和我沒關係又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了。何況那孩子……

“我也覺得他得欺負她,就留神看着。他認真寫過一會兒,忽然笑開了,笑得顯得那麼……聰明。他拿了張紙條,在上邊寫什麼,寫完了開始對着田靜吐舌頭做鬼臉。田靜開始還忍着,後來憋得臉都紅了,抿着嘴向下彎着,要不是及時跑回屋子,恐怕當場哭出來了。”

“可以想到……”作過家教的人都知道,很多父母把孩子託付給你,卻並沒有告訴家裡的寶貝要服從,而你看在人家虔誠的態度上又不能把他們的骨肉怎麼樣,真是夾在中間難做人了。

“目睹全過程的不光我,還有方擎嶽。田靜這樣,他能忍嗎?衝過去抓起紙條就看,然後氣得給揉成一團,衝那孩子吼:‘人家是爲了你好!你不懂事呀?去!跟姐姐道歉!’那孩子脖子一扭:‘你是她什麼人呀?你是我什麼人呀?我對她怎麼樣你管呢?’當時他氣得手都捏起來了,對面要不是個孩子,絕對動拳頭了。”

“那紙條上到底寫的什麼呀?”

“我當時也納悶,後來撿起來抹平了,上面寫着‘醜女’、‘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反正很難聽的話。人家田靜,文文靜靜的姑娘,一看就是父母寵着旁邊人誇着長大的,哪兒受過這個?難怪氣成那樣。要說這孩子也夠早熟的,就是皮得有點過份。”

“那後來呢?他媽知不知道?”

“任莉莉自從把孩子托出去以後,好像覺得這事有人管了,她放心了,以後那個時候都不出現。所以我猜,田靜肯定沒告狀,而且不好意思真撂挑子,還是挺爲難地坐在那孩子旁邊,本來看見他都恨不得繞着走,真可憐呀!從江汨那邊講,事兒也沒完。把人家氣跑的第二天,那小子突然和我說,他有點咳嗽,別傳染上感冒,所以想用鹽水漱口。我一想,知道預防很好呀,就從廚房拿了包鹽給他。結果那天中午,方擎嶽喝了一口湯,捂着嘴就跑出去了,回來向我投訴,餐廳的湯太不吝惜佐料,蒸發了水,能提純出二兩鹽來。”

“又是惡作劇?”

“我和他解釋半天,還道歉,畢竟鹽是我給的。他倒是通情達理,也不計較。誰都知道他愛鬧,可是他小,還能不讓着他?也不能說就是壞,孩子還是好孩子,昨天不是把撿着的金戒指還回去了嗎?齊老太太好像不太好意思,大概因爲以前訓過他吧。他那天在樓道里跑,差點把老人家撞個跟頭……”

忽然看見過來抹桌子的服務員,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旅館要管理:

“那個……我好像該去前臺接班了。”

“哦,那就不打擾了。謝謝您呀,我已經能根據這些寫出不少東西了。”

“別客氣。”

現在大廳里人少了,只有劉湘還矢志不渝地坐在電視前,而江汨剛從她身邊跑開。

我過去坐下來:

“聊完了?”

“早完了。”

“唉!我剛從醫院回來,就聽見中藥論壇,最近真是和醫藥幹上了。”

“你去看朋友啦?”

“他看起來好多了。”

“你出去也不和我打招呼……”她扭臉衝另一邊,似乎很不滿。

“你當時坐在這兒,好像在想什麼重要的事,讓我望而卻步。不過,你起得真夠早的。”

“我找了你半天呢。”

“你找我幹什麼呀?”

“當然得找你了!在這兒,除了你,我還認識誰?”

正要說“你剛纔不是聊得挺高興的嗎”,但她的話似乎別有深意,我也就改口:

“有什麼事嗎?”

她笑了,身子轉過來,攤開雙手:

“你不是說,我昨天那件衣服很好看嗎?我今天特別穿了另一件,你看,花樣差不多,但我覺得,紫色更配我。”

“你是穿給我看?”

“是呀。”她點頭。

我仔細觀察起來,白底,花紋一樣,就是顏色變成紫的。亮眼的銀白色釦子,樣式獨特,是一顆星星睡在彎月的懷抱中。

“確實效果更好。”雖然沒看出來吧。

她笑着說“多謝誇獎”,我得到鼓勵,更加鼓吹:

“這麼經典的形象應該留影存證,至少拿回去給我妹妹看看。”

“小琳知道我在這兒嗎?”

“她不知道!我昨天剛要和她說,她就把電話掛了。”

“對了,我給你我家的新電話了嗎?”

“還沒呢。你等等,我記一下。”

口袋裡上下一摸,我電話簿呢?左看右看,一邊回憶:打電話的時候看過,後來……裝回來了嗎?

跑去問老闆,他說昨天好像是看見一本電話簿放在電話旁邊,然後下一眼再看那裡時就沒了,他以爲是誰落下的,後來想起來又拿走了。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劉湘身邊:

“丟了。情況不樂觀,估計……玄。”

“這就絕望了?它什麼樣子呀?也許能找到呢。”

“就是最普通的那種。中間長紙條,上邊畫着一道一道,兩邊帶磁,表面是黃色的。東西倒是不貴,一塊錢的地攤貨,可是裡邊記着好多重要電話,還得重新收集,煩!”

“它是怎麼神秘失蹤的?”

“我打完電話忘了拿,就不見了。”

“掉地上了?”

“我把接待臺上下看了半天呢,沒有啊。這種東西,誰拿它呀?”靈機一動,只有一個人,雖然一件事情沒有任何意義,但他卻會去做,“對,一定是他……”

“誰呀?”

我看看四下無人,往近坐了坐,低聲說:

“江汨!”

“那孩子……爲什麼?”

“他喜歡,就是這樣。他整人不需要理由,只能說是個人愛好。”

“那也不會拿你東西吧?”

“誰說的?他有小偷小摸的前科!”

“你怎麼這麼說?”

對呀,我怎麼這麼說?說出來才意識到,其實我早就那麼想了。

“我覺得,齊老太太的金戒指,怎麼那麼巧,就讓他撿着了?我看就是他偷的!趁着老人看電視的時候順手牽羊,一看要搜查藏不下去了,才交出來。這已經不是頑皮,而是犯罪了……”

“你是說,他想要那個金戒指?”

“值錢的東西誰不想要?再說,那小子可記仇呢,報復心極強。我聽說方擎嶽因爲訓了他兩句,湯裡就被他撒了一大把鹽。齊老太太那次差點被他撞倒,也說過他,所以他就……”

劉湘笑起來,搖頭說:

“不是,不是呀。如果他真的想把戒指佔爲己有,只偷它就好了,還帶着眼鏡盒,多累贅呀!就算這事是他搞出來的,他的目標恐怕也是老花鏡。首飾是比較值錢,但那是大人的想法,要講實用價值,還是眼鏡重要,離不了身。他要是想出氣當然是挑常用的下手。”

“你這麼一說……確實,更像他幹得出來的。”那小子也許經常做壞事,但要說他的目的是爲了得到什麼實惠,倒不像。

“孩子的邏輯很簡單呀,你害我不好過,我也讓你着着急。單純的……想法。”

“嗯……就像在用他的腦子想事情一樣,合情、合理!你看得很準呀。”

這種吻合的感覺很巧妙,難以形容,我正要多稱讚兩句,忽然聽到哀怨的琴聲。

出門去看,坐在不遠處的地上的,正是火車站的那個瞎子,正有一聲沒一聲地拉着胡琴。

而我和劉湘談到的主角,站在那可憐人附近,手裡捻着一顆石子,臉上笑嘻嘻的,瞄瞄準,扔到那裝錢的碗裡,像拋掉一個點燃的爆竹似的,躲遠了看效果。當拉琴的手伸進去摸索半天,掏出來憤怒地丟掉時,他笑得更得意,順手從地上又摸起一顆。

這一幕怎麼這麼熟呀?

回想田靜的證詞,她說的孩子,一定就是他了。這也更證明他說的是謊話。如果案發當時他正在招惹這個瞎子,怎麼可能看見田靜在殺人?我知道他看這個“臨時保姆”不順眼,可這是誣陷呀!這麼信口開河,會害死人的。

我的臉一定把情緒帶出來了,被他看見。他眼睛亮了亮,故意把石子拋得老高再接住,對着我眉飛色舞。

我一咬牙,正要過去教育教育他,齊老太太從外面回來。他迅速撈回空中的石頭,動作流暢地把手背在身後,鞠躬,聲音甜甜的:

“奶奶好!”

“啊,好!”老太太笑得慈祥。

她走進去了。江汨也直起身子,歪着頭衝我眨眼。

“幹什麼呢?”寵愛的聲音。

“媽,您回來了。”他立刻換上一副乖巧的樣子。

“哎呦!”

任莉莉看見了地上的人,猶豫了會兒,掏出錢包,拎出一張十塊,想想又插回去,最終把五塊錢彈到那碗裡,算是完成了宿願。

“媽,你真好!我也覺得應該這麼做……”

他揹着手跳過去,手一鬆,石子從手心滑落。

“這麼想就對啦。”摟着兒子往裡面走,“人就是要有同情心。”

“媽,我有點不明白呢。他都看不見,是怎麼走過來的呀?”

“你沒看見地上嗎?那兩條磚,凹凸特別大,和其他的花紋都不一樣,就順這個走,叫盲道,知道嗎?這都是特別給殘疾人弄的,還有,你見過一高一低的電話亭嗎?那個就是給坐輪椅的人用的……”

母子倆談論着走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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