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很孤獨, 他覺得自己是棵孤獨的樹。
他常年在松柏山修心養性,一晃也有八百餘年。他無法見證王朝更迭,卻看着這山民換了一批又一批。他看着他們娶妻生子, 生老病死。
直到那個女孩的突然出現。
她不過十歲而已, 扎着兩個沖天的小辮子, 臉上有種粉嫩的紅色。她一個人蹲在長青的樹蔭下, 有些落寞的用手裡的小石子在雨後鬆軟的土地上畫着一副不知名的畫。
肯定又是個和家人賭氣獨自跑上山的熊孩子, 長青忽然玩性大發,他晃了晃自己的枝葉,沙沙聲在僻靜的山間有些莫名的涼意。
“小鬼。”他忽然開口。
女孩兒忽然直起身, 驚愕的朝他望去:“你……你會說話?”
長青悄悄幻化成人形,從樹後面默聲走出。他輕輕嗤笑了一聲, 像是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不僅會說話, 還會吃小孩呢。”
女孩看着從樹後面突然走出的男子,表情瞬間由驚愕變得錯綜複雜又難以捉摸。她呆呆的張着嘴, 連眼神都透着驚訝。
長青見此,忽然就害怕這句話嚇着她了,雖說是個討厭的熊孩子,可他也不想因此而把她嚇傻。畢竟任誰也不會相信,一棵樹會說話還變成了人。
他忽然一瞬間沒了剛纔的玩心, 好心的哄勸:“我剛纔是瞎說的, 我不會吃小孩的, 你別害怕啊。”
不料女孩兒忽然合上了嘴巴, 她直愣愣的望着長青, 擡了擡自己有些僵硬的胳膊,緩聲道:“不, 我只是第一次見到長得這麼好看的哥哥……”
長青:“……你不怕我?”
“爲什麼要怕?你長得這麼好看。”她忽然起身上前抱着她的大腿:“樹神樹神,你能幫我實現一個願望嗎?”
“……”
“你會實現我一個願望嗎?”她又重複。
長青居然沒有反感,彎起脣角好看的輕笑,眼裡是流轉的波瀾:“爲什麼?”
“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哦?”
女孩揚起稚嫩的臉龐,連聲音都帶着明媚:“家裡的小人書上寫着,善良的人進山遇到了山裡的神明,於是神仙答應實現他一個願望。”
她又問:“你很孤獨吧。”
卻是個陳述句。
空氣忽然靜默了幾秒,長青詫異的蹙眉:“爲什麼?”他從來不知孤獨爲何物,他在這深山密林接近千年,滿腦子都是修爲,他怎會知孤獨。
“那你怎麼老說爲什麼?”她答非所問。
長青啞然。
遠處有人羣的喧囂聲,音色不近不遠的傳來,像是在找人。
長青擺了擺手,“小鬼,你的家人找來了,快回去吧。”
女孩兒像是每一個愛幻想的孩子,她眨了眨眼睛,帶着特有的稚嫩音色說:“放心吧,大哥哥,我是不會告訴大人的。”
聽到這句話長青愣了一下,其實他還是習慣性的想脫口而出“爲什麼”,話還未及喉嚨他便沉默了下來。
落日的餘暉柔和的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他笑的溫柔:“那我便謝謝你了。”
說着擡起來那張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揉亂了女孩本就雜亂的頭髮,不動聲色的抽了她的記憶。
他一閃身,便隱藏在了綠色中。
大人們焦急的臉在看到女孩兒後才稍稍露出了緩和之色,中間的中年男子作勢就要揚手揍她,好在被同來的人攔住了。
“琳妹子,你也太大膽了,小小年紀跑到了這山裡?今天算你運氣好,要是碰到個野豬可怎麼辦喲?”有個年紀稍大的長者,粗聲粗氣的“教育”着女孩。
“就不該來找她!讓野猴子把她帶走做小野人!”剛剛那個情緒很激動的中年男人,終究是沒能忍住。他看着頭髮亂糟糟的女兒,心裡比她的頭髮更糟心。
一個女孩像個男孩似的難處亂跑。
“還迷瞪什麼呀!跟我回去!”
女孩回頭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粗壯的白皮松,卻一點也想不起剛纔究竟發生了什麼,她轉身牽着父親的手,踏上了回家的路。
長青站在陡峭的懸崖上,看着剛纔鬧哄哄的人羣一點點的遠離自己。在綠色的山林中不一會就不見了蹤影。
就在他以爲自己的生活還是會繼續在原來的軌道時,他又看見了那個女孩兒,一個人,費力的爬上了山。
他挑了挑眉,像是個孤獨寂寞的貴公子。
“小鬼,又見面了。”
女孩兒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她平復了下心情,滿臉疑惑:“又?我們以前見過面?”
長青搖了搖頭:“沒有。”
女孩兒閱歷尚淺,並沒有對這個莫名出現在山上的貌美男子有過多猜疑,她彎彎的眉毛隨着臉上的笑容抖動起來,在長青看來,着實滑稽又可笑。
“哥哥,你長得真好看。”一如昨日般的對話。
“我是妖怪。”他嬉笑着開口。
她一驚:“那你會72般變化嗎?”
“……那是孫猴子。”
“我叫你喵喵吧。”她忽然話鋒一轉。
“爲什麼?”
“我從前有隻貓叫喵喵,可是後來它跑丟了。”
“……”
他們的對話一向如此跳脫。
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而他呢,在這大山深處孤獨的生活了八百年,有什麼不同呢?他問自己,不同點是,孫悟空是全民崇拜的英雄與神。而他,長青看了眼滿臉崇拜的女孩兒,而他是她一個人的英雄與神。
一個人與所與人,這好像也沒什麼區別。
長青忽然之間變了主意,這世上沒有人記得自己,他忽然就不想再抽她的記憶了。長青承認從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已經不能再平靜了,他學會了嗔癡與憂怖,內心深處集滿了好奇。萬事他都想知道爲什麼。
他甚至開始希望,有人能夠記得自己。
因爲若不是,他便是連一個人崇拜的英雄都不是。
虛榮心啊,他扼腕長嘆。
好在這小姑娘能都滿足他的虛榮心,他會悄悄保護她下山,而後被發現了還能一臉裝逼的扮高冷。還會給她講好多書上看不到的故事與奇聞。
當然長青也有短板,數學與英語是他永遠的痛。一個現代人還被數學虐成狗,更別說他這種活了八百年的老古董。
她會長大,而他卻永遠不會老。長青看着她從只有半腰高的小不點,長成現在與自己肩膀同高的亭亭少女。他彷彿還是十年前那張水嫩的臉。
她以爲等到她嫁人,他也不用再爲她操心了。
然而事情總是超出預期。
她被一隻母狐狸盯上了,不同於以往的惡作劇,狐狸明顯是想要了陳琳的命。
“我們纔是同類。”狐狸說,“我的大兒子已經被他們人類殺死了,你還護着她幹什麼?”
“你知道這不關她的事。”
“可是就關我孩子的事?”她看了眼身旁的小狐狸,“我的孩子什麼都沒有做,就被他們拿來剝皮抽筋,只是爲了他們的一己私慾。我的孩子做錯了什麼?難道他就該被殺死?”
長青的目光卻堅定又深邃,“有我在,你們別想動她一根手指頭。”
村民獵殺動物的事情長青也知道,這段時間他們狩獵嚐到了甜頭,將動物扒皮賣給一些專門收購皮草的販子。
長青除了裝神弄鬼的嚇唬嚇唬村民別無他法,他不能傷害他們更不能懲罰他們。那是越界又違背天理的事情。哪怕村民們做的也是違背天理的事。以暴制暴從來都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你會後悔的。”狐狸如是說,“事情被壓制太久終究會壞掉的。他們會受到懲罰的,而且是最惡毒的懲罰。”留下這句話後,它帶着自己僅剩的小兒子躲進了叢林深處。
直至後來,他才驚覺的這句話的後果。
動物們被殺後怨氣太重,衆多動物的死後被扒皮抽筋,集恨成怨氣,以自己所有投胎轉世的機會生成最毒怨的詛咒,詛咒松柏村的村民每當有一位老者去世時,便會有一個年輕人橫死。
村民不再敢貿然上山,狩獵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哪怕最後他們都搬了出去,咒怨還是如影隨形。
陳琳好久沒有來過了,長青不放心,便下山去查看,直到看見她家裡掛滿了白色的靈幡,他才意識到,她家裡出事了。
陳琳的母親死了,她的哥哥也不明原有的去世了。
長青忽然鬆了口氣,他承認自己很自私,因爲按照定理,至少陳琳現在是安全的。
他看見她躲在角落裡不停的流淚,於她而言,那是半邊天都塌了。最愛她的媽媽,最疼她的哥哥。
下一個是誰呢?
長青忽然想到很多年前,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陳琳在自己面前許願:希望他能保護她的家人還有隔壁的奶奶,如今呢,陳琳的母親與哥哥無辜犧牲在狩獵者與厭恨者的鬥爭下。他們並沒有獵殺動物,卻被詛咒纏身,致死。
而他,承諾過的東西,卻什麼都沒做到。
長青上了山,他咬破自己的手指畫了幾張鎮魂符。不是天生驅魔人卻鎮壓靈體,無論目的是好是壞,都會損耗修爲。
而此符一處,他八百年的修爲都會化爲一空。
只是,從今以後他再也不能隨意下山了。
長青閉眼,感受到了惡靈的存身之處,他扔出的那張血符,在空中旋轉了幾個圈後,忽然化作一團亮光朝着樹林深處飛去。
“一切都,停止吧。”
血符上有他的血,它遭遇的一切長青都能感受到,他知道他們怨念太深,卻不知道他們已經深到了如此地步,他用半生修爲換來的血符居然勉強壓蓋住了他們。還有一小部分惡靈從中逃脫。
長青向後趔趄了一下,他現在已經太虛弱了。好在讓他欣慰的是,即便有一小撮逃了,不過以它們的力量還不足以去害人。
只是現在他不能隨意下山了,陳琳的悲傷他不能親手撫慰,不過能保她平安,長青已經很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