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突如其來,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如果說有的話,那只是奇異地團成一大團的老鼠團,向前滾動的速度上升之快,可能是已受着狂風來臨之前的氣流所推動之故。可是人的感覺遲鈍,竟然未能感覺出來。
不過,就算感覺了出來,早半炷香的時間知道了會有那麼可怕的強風吹來,和現在強風的突如其來,也不會有什麼分別。
因爲風勢實在太強了——刮過來的,不像是風,而像是一座山,正以排山倒海、鋪天蓋地之勢,向前壓了過來。
對了,或許事先另一個警告大風暴即將來臨的跡象,也是那些疊成了三尺高的大團老鼠提供的,當許多鼠團在飛快地向前滾動之時,裡在鼠團外層的老鼠,忽然都在滾動之中,向天上飛了起來,飛得極高,發出刺耳的尖叫聲,以致在那一-間,老鼠看起來不像是老鼠,像是成羣的蝙蝠。
老鼠怎麼會飛上天空呢?整個駝隊的人,目光都爲之吸引,有幾個經驗老到的人,正待發出最嚴厲的警告時,狂風已自他們的背後發生了。
所以,整個駝隊,絕大部分的駱駝,連伏下來的機會都沒有,這就使得大風暴過後,損失特別慘重。只有四匹駱駝留了下來。
那四匹駱駝之所以能留下來,也全靠了那個最高經驗的老向導——就是後來,裴思慶開始殺駱駝的時候竭力反對的那一位。這位老向導並沒有像別人一樣去看滾動的老鼠團,也沒有去看飛上天的老鼠,而是爭取了極短的時間,令得四匹駱駝,及時伏了下來。
他知道,巨大的災禍立刻就發生,老鼠並不是自己飛上天,而是被氣流涌上天去的,這種氣流,就像海中的暗流一樣,看不見摸不着,可是都能把許多東西都捲上天去。
老鼠十分明白這一點,它們之所以忽然團成了一團,就是爲了要對付這種氣流——如果她們仍是漫地亂竄,每一隻老鼠,都會被捲上天去。而如果它們團成了一團,在外層的紛紛被捲上天之際,被裡在中心的,就有可能超脫大難,逃出生天。
裴思慶是後來才明白這一點的,他所想到的是,連老鼠也知道犧牲一部分,保留一部分,比全部犧牲更好的道理,而且,也未見老鼠爭先恐後地要成爲可以保命的那一部分,它們只是自然而然地團成了一團。
如果是一大羣人呢,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人當然不能和老鼠相提並論,老鼠只不過是老鼠,死上一千頭一萬頭老鼠,老鼠還是老鼠。可是人是人,人命關天。
當裴思慶後來想到“人命關天”的時候,他又進一步地想到,人的命運,是由自己主宰,還是由天來主宰的?
他率領那麼盛大的一個駝隊,從長安出發之後,也曾沐浴焚香,在神明之前拜祭,擇定了出發的上上吉日。可是,就遇上了這場大風暴。
如果早一天出發,或是遲一天出發,自然可以躲得過去,是他選擇了這一刻,還是老天早就有一場這樣的大風暴在等着他,使他根本躲不過去?
當然,後來再想這種問題是後來的事了,當時,連想的時間都沒有,真正沒有,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先是在大羣飛向天上的老鼠尖叫聲中,身後傳來了一陣聽來十分空洞,但是又十分猛烈的轟轟聲,像是人人都置身在一個火爐的火膛之中,聽着人在燃燒一樣。等到人人都轉過身來時,大風暴已經來了。
單是狂風,或許還不那麼可怕,可怕的是,大風暴是發生在沙漠上,所以把可以卷刮起來的沙粒,都帶了起來,而且又給予每一顆沙粒以強大的力量。
一座無窮無盡、巨大無比的黃色的山,帶着震耳欲聾的聲響,就這樣壓了過來。
四匹駱駝,在事前一-那伏了下來,連裴思慶在內,約有二十多個人,在這四匹駱駝旁邊的,也自然而然,飛撲向下,有的抱住了駱駝的腿,有的拉住了駱駝的尾,有的攬住了駱駝的頭,總之,都固定在四匹駱駝的附近——像團成了一大團的老鼠團一樣,形成了一個整體。
而其它的所有的人,都沒有這樣的幸運,大沙暴以雷霆萬鈞之勢壓過來的時候,他們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要和駱駝在一起——那是非常自然的,在沙漠中,不論發生什麼變故,和駱駝在一起,是不會錯的。
所以,所有的人,都各自拉住了身邊的駱駝,有的緊抱住駱駝的頸,有的摟住了駱駝的繮繩,有的緊扳住駱駝的硬木鞍。
可是所有人都忘記了一點,駱駝並沒有伏下來,都是跑着的,在那樣空前的大風暴之前,駱駝在沙漠中求生的本能似乎也消失了!
所有的駱駝都突然發足狂奔,四下亂竄,和剛纔急速流動的老鼠團一樣,一下子,就完全淹沒在狂風暴沙之中,連呼叫聲都沒有發出來——發出了呼叫聲,也聽不到。看到過烈火燒薄紙沒有?火舌一捲,就那麼一下子,薄紙就成了灰。
那兩百八十四匹駱駝,一百二十多個人,被風暴捲到哪裡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或許,已被壓到了幾十尺深的沙層之下,或許,被捲上了天,就在天上被億萬沙粒擠化了,或者,卷出了千里之外,甚至,捲到了天香國去,在再落下來的時候,身體已和億萬沙粒,混爲一體。
四匹駱駝和二十來個人,奇蹟地活了下來,一開始,他們不但覺得身上有沙壓下來,也覺出身下,有沙在涌起來,雖然他們緊伏着不動,可是身子卻左搖右擺,像是正處於急流中的小船一樣!
他們的確是處在一處急驟的沙流之上,狂風會在海上引起巨浪急流,也能在沙漠上引起沙浪和沙流。
沙浪自沙漠上涌起,把他們原來所伏的地方,託高了好幾十尺,那使得他們免於被壓下來的沙子蓋住,不至於埋身沙下。
沙流就以極高的速度帶着他們,向不可測的方向涌進。沙流和河流多少有點不同的是,河流的河水,流向何方,在何處盤旋,在何處一瀉千里,都是由地形來決定的。可是沙流,卻由風來決定。風向北吹,它就向北流,向西吹,它就向西流,風是旋風,沙流也就打轉。所以,它永遠是順風向的。
沙流的速度雖然不如風速快,可是由於它順風而流,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暴風的壓力,這也是四匹駱駝和二十來個人,終於能在暴風過去之後,仍然活下來的主要原因。
大風暴說來就來,也說停就停。才一停止的時候,所有人一點知覺也沒有。最先恢復知覺的,自然是裴思慶,因爲他有深厚的武功根柢。
裴思慶的感覺是,大風暴一起,自己就像是被投進了一個洪爐之中,爐火一直在他四周圍熊熊燃燒。所以當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被燒成灰,居然手腳和身體還在一起,居然睜開眼來還可以感到光亮,喉間感到乾渴,身上感到刺痛之際,他着實發了一陣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個什麼樣的處境之中。
然後,他陡然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已經逃過了大難,並沒有死在大風暴之中。
他想張口大叫,可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口中,滿是沙子。沙子不但填滿了他的口,好象還一直塞到了咽喉。他先是吐,後來是嘔,都無法把沙子弄乾淨。
而且,他也不是一睜開眼來就可以看到東西的,他只是感到了光亮和一陣刺痛,眼皮之下,也全是沙子,他要小心地揉着眼,就着涌出來的淚水,才能把眼中的沙子,慢慢地擠出來。等到他可以朦朧地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時,他所看到的人,都在吐着口中的沙子,四匹駱駝,正在晃着頸,大口噴着氣,在它們噴出來的氣中,也夾雜着大量的沙子。
直到這時,裴思慶纔看到,自己和所有人,以及駱駝,有一半埋在沙中,他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了一些布條,赤裸處的肌膚。卻又紅又腫,那是給急速吹過的沙粒所造成的傷痕。
裴思慶在這時候,首先想起的,是他的那柄匕首。他勉力掙扎,使自己掙出了沙子,下半身的褲子,也幾乎成了碎片,可是腰際的匕首還在。
他把手按在匕首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吐了一些沙粒。在這時候,他身邊也晃晃悠悠,站起了一個人來,用乾啞已極的聲音對他說:“別連唾沫一起吐出來,每一滴水,都可以救命。”
說話的是那個老向導。老向導的話,使裴思慶知道,大風暴是過去了,可是,死亡的陰影,仍然緊緊籠罩在他們的頭上。
他勉力定了定神,才用沙得自己都不相信的聲音問:“我們在哪裡?”
老向導緩緩搖着頭:“不知道!”
裴思慶的心向下沉,他再問:“我們還剩下什麼?”
他們浩浩蕩蕩自長安出發的時候,不但帶了足夠的清洌無比的山泉,甚至帶了足夠的美酒,更別說各種糧食和醃製得香氣撲鼻的各種肉類了。
這時,裴思慶想知道他們還剩下什麼,十分重要,有關他們的生死。
老向導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四面看看,裴思慶也跟着看。
這時,所有的人,都已經試着在掙扎站起來,每一個人都毫無例外,衣不蔽體,有幾個,甚至已是赤身露體,狂風撕走了一切,連僅餘的四匹駱駝的鬃毛都各被扯脫了一大片。
除了二十多個幾乎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人和四匹駱駝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留下,唯一留下的,怕就是他那柄匕首了!
還剩下什麼?
他低頭向匕首看了一下,鞘上的各種寶石,在陽光下有奪目的光采。在長安,其中任何一顆都可以換一個人十年吃喝不完的食物飲料,而在這裡,換一滴水都換不到。
裴思慶看到已從沙中掙扎出來的人,正踉蹌地向他和老向導靠攏來,他發出了第三個問題:“別的人呢?都上哪裡去了?”
老向導沒有出聲,只是伸手指了指天。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這個問題,只有老天才可以回答得出。
裴思廈才從死裡逃生,就能一下子問出這三個重要的問題來,可知他的鎮定功夫,十分到家。這時,他站着,西斜的夕陽,正在他的左面,他伸手向右指了一指。他沒有說什麼,可是圍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發出了一陣表示同意的嗡嗡聲。
他向東指,表示回長安去,他們是從長安出發向西走的,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自然只有先回長安去再說了。這時,看各人的神情,都還是相當樂觀,雖然他們已經失去了一切,可是老向導和裴思慶還在,他們都是在沙漠中十分有經驗的人,在挫折之中,一定可以有突破的辦法,這一點,從他們望向裴思慶的眼光就可以看出來。
裴思慶卻沒有那麼樂觀,他之所以感到自己這羣人的處境十分危險,並不是由於他跨越沙漠的經驗,而是他從老向導的眼中,看到了老人家正在竭力掩飾着的恐懼——一個人,如果努力在掩飾恐懼,那就是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懼,這一點,作爲武林大豪的裴思慶,自然十分明白。他見過許多急於成名的武林人物,來向他挑戰,而面對着他的時候,就有這種神情露出來。
他十分喜歡看到這種神情,因爲他知道,不論敵人的武功多麼高強,甚至大可以勝得過他的,但是隻要一有這種神情露出來,只要他心中表示了真正的害怕,那麼,這個人就輸定了。
現在,爲什麼老向導的眼神之中,會有這樣的神情顯露?是不是老向導有什麼預感,還是他的經驗告訴他,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
他喜歡老向導,是因爲過去兩次,不是沒有遇到過變故,他們險些陷入浮沙的沙井,也曾經歷過風暴——自然沒有這次那麼強烈,每次,老向導都輕鬆得聳聳肩,然後,解下腰際的羊皮袋來,喝上幾口酒,若無其事,就像是在長安街頭閒步一樣。
可是這時,他的動作也有點反常,當裴思慶注視着他的時候,看到他的手在發着抖,裴思慶也看到了,老向導腰際的那隻羊皮袋子,居然還在,他這時正解了下來,拔開塞子。
這是駝隊中人人都見慣了的老向導的喝酒動作,只是接下來,老向導的動作,卻令人有點沮喪。
老向導拔開了塞子,把羊皮袋子的口,向嘴邊湊了一湊,可是他卻沒有喝酒,陡然手腕一翻,袋中的烈酒,就“-嘟-嘟”瀉出來,落在沙子上,一下子就沒有了蹤影。
然後,老向導擡起頭來,聲音雖然啞,可是表面看來,卻十分鎮定,他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得到水源,沒有水,喝酒會把人燒死。”他的話,使得很多人都用力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找到水源”這句話,在沙漠之中,自然可怕之極。
只是,在當時,還不那麼可怕。
老向導說完了之後,手也向東一指,他牽着一匹,裴思慶牽了一匹,把另外兩匹駱駝,交給了可靠的兩個人,牽駱駝的人都懂得,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不是人牽着駱駝走,是駱駝牽着人走。
人在沙漠中找水源,要看到綠洲,看到了水,才知道有水,駱駝的本領比人高得多,它會停在一處看來和別處一樣的沙漠上,然後用蹄刨着,刨出一個坑來,看來也沒有什麼特別。
然而,就是這個特別的坑,在一個時辰或兩個時辰之後,就會被十分緩慢滲出來的水填滿。而且,水必然十分清洌,決不會鹹苦。
當四匹駱駝,二十來個人,開始向東行的時候,沙漠之上,風平沙靜,夕陽沉得更西,把人和駱駝的影子,拉得極長。
他們都走得很慢——在柔軟的沙子上行走,非但走不快,而且每走一步,都加倍吃力。老向導在開始走動之前已警告過所有人:不要說話,所以,一列隊伍,靜得出奇,和出發時浩浩蕩蕩,轟轟烈烈相比較,簡直一天一地,裴思慶回頭看了一下,心中所想到的是:這是死亡之旅,看來,除了走向死亡之外,沒有別的去路了。
於是,他偷偷靠近老向導,把聲音壓得十分低,問:“你爲什麼害怕?”
老向導的身子震動了一下,看來他想否認,可是才搖了半下頭,就沒有動作,過了一會,他才道:“因爲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樣猛烈的風暴。”
他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當然更沒有經歷過了。裴思慶揚了揚眉,老向導又道:“沙漠中有這樣風暴存在,我們遇上的,一定不是第一次。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有這樣風暴的原因,是因爲見過這種風暴的人都死了,沒有一個能活着遇見別人,把這種風暴的可怕情形,傳述出去。”
他說到這裡,裴思慶已經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們也無法活着離開沙漠,無法把他們可怕的遭遇講給別人聽,世上仍然不會有人知道沙漠之中,有如此可怕的、突如其來的大風暴。
裴思慶沉默了片刻:“我們沒有希望脫困?”
老向導十分緩慢地搖着頭,也用十分緩慢的聲音說了這樣的話:“誰知道呢?人的命,又不是自己的,全在老天爺的手裡捏着哩。”
裴思慶沒有和老向導爭辯,可是他顯然不服氣,他兩道濃眉,倏地一揚,英氣勃勃,現出了令人望而生威的神情,手也自漸而然,按到了腰際的匕首上。在這時,他十分自然地擡頭看了天一眼。
漫天的晚霞,正由豔紅變成紫色,氣象萬千,蒼穹一直伸延開去,直到天盡頭處。裴思慶不禁大是氣餒:天是如此之大。他意氣再豪,他匕首再利,又怎能和天鬥呢?就算他能在天上刺上幾百下,天又會有什麼損傷呢?
他迅速地低下頭來,不再向天看,低着頭,一步一步向前走。
等到天色黑了下來之後,天開始冷,他們每一個人身上有的,只是被烈風撕碎了的布條,飄飄蕩蕩的布條,當然不能抵擋任何寒意,於是,老的、弱的,皮膚上都開始起了肌粟,使得裸露在外的身體,看來難看之極。夜越是深,寒意越是濃,每一陣微風吹上來,都像是有利刀在割裂着肌膚一樣。
如果是一個吃得飽,喝得足的身體,對於這樣的寒意,或許很容易抵禦,大不了灌幾口烈酒,也可以令得身子產生一股火燒一樣的暖意。
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又飢又渴,怎能再抵抗寒意的肆虐?
老向導來到了裴思慶的身邊,聲音低得聽不見:“息一息吧。”
裴思慶點頭:“好,明天天不亮就走,早上那段時間,又不冷又不熱,最好趕路。”
於是,四隻駱駝伏了下來,所有的人,身體擠着身體,儘可能靠在駱駝的身上。這樣子纔會有一點至少可以維持生命的溫暖。
在這樣的情形下,也格外顯得駱駝的重要,一匹駱駝,至少可以使靠着它的六七個人,得到起碼的溫暖,所以,裴思慶一直到了三天之後,纔想到殺駱駝,那時候,已經有六七個人,由於老弱飢渴,倒在沙漠之中,再也起不來了。
那是他們遭到了大風暴之後在沙漠的第一晚,裴思慶沒有睡,只是閉着眼,聽着自駱駝內所發出來的“咕嚕”、“咕嚕”的聲響,聽着自己肚子中發出來的“咕嚕”、“咕嚕”的聲響。
他想着長安,想着自己的萬貫家財,想着大宅中寶庫內的各種珍寶,想着兒女,想着柔娘。
柔娘是他的妻子,可是並不是他兒女的母親——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情形,也不算奇怪的是,柔娘十分年輕,三年前被他娶進門的時候,才十五歲。
裴思慶絕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把燭火移近柔娘時,柔孃的神情——一雙大眼睛充滿懊惑驚疑地望着他,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望着一個正當盛年、壯健威嚴的大豪富,所以她的眼光,恰如一頭落到了獵人手中的小鹿。
裴思慶雙手輕輕捧着她的臉,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卻沒有說出什麼話來,他只是輕拍着她柔嫩得出水的臉頰,告訴她:“別怕,每一個女人都是這樣的,嫁給我,已經是最好的了,你慢慢會知道。”
他也不知道柔娘聽懂了沒有,他想,她應該懂的。三年了,柔娘當然懂的。
他又伸手按了按腰際的匕首,暗歎了一聲,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那個故事,甚至是他心中的禁區,他非但不讓人問,而且不讓自己想。
這時,他暗自下了一個決定,真要是沒有活路了,非死在沙漠之中不可了,那麼,在臨死之前,他一定要把這件事,再想一遍。
然後,不知怎麼熬過去的,天就快亮了。
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不斷有人倒下去,到了三日三夜之後,裴思慶終於殺了第一頭駱駝,用啞得不能再啞的聲音告訴活着的人:“慢慢吞,一絲一絲地吞。”
沙漠中連生火的材料也沒有,可是又老又韌,生吞下去的駱駝肉,也硬是支持了人的生命。
又是三天三夜,第二匹駱駝倒地。
等到第三匹駱駝倒地時,裴思慶扯着嗓子直叫:“水源在哪裡?水源在哪裡?我們在哪裡?”
他一面叫,一面抓住老向導的肩頭,用力搖着,令得老向導的全身骨頭,發出清楚的“格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