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把平板電腦遞到蘇棠手中,就站起來走去了廚房。
沈易的舉止依然柔和從容,但蘇棠清晰地感覺到,剛纔有那麼一刻,他一向溫和的眉眼間閃過一絲涼涼的厭惡,好像是生氣了。
不知道他氣的什麼,但陳國輝話裡的意思他一定是明白了。
蘇棠到客房的浴室裡洗了個澡,裹着浴袍出來的時候,發現客房的牀上多了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女式家居服,衣服上放着一張紙條,紙條上是沈易的字跡。
——我一直在等你。
蘇棠以爲是自己洗澡太慢,沈易等急了,趕忙抓起衣服就要換。
一把拎起那件上衣,看到別在衣領上晃晃悠悠的標牌,蘇棠愣了一下,啞然失笑。
這話是衣服對她說的吧……
沈易選的尺碼比她平時穿的略大了一號,長短合適,只是寬大了一些,不顯腰身,卻足夠舒服。
蘇棠換好衣服找到他的時候,沈易果然沒有等着急,只是站在書房裡的書櫥前靜靜地翻書,眉頭輕輕皺着,蘇棠湊過去看了一眼,哭笑不得地拽拽他的胳膊。
“你打算從開始教我嗎?”
沈易捧着手裡的書,認真地點點頭。
蘇棠翻了個白眼,一把把他手裡的這本仿古裝幀的奪了過來,隨便翻開比較靠後的一頁,掃了一眼,擡頭問他,“你告訴我,什麼叫“稻粱菽,麥黍稷”?”
沈易眼底含笑,坦誠地搖頭。
蘇棠好氣又好笑,把書一合,拍到他胸口上,“你自己都不明白,準備怎麼教我啊?”
沈易似乎是認準了這本教材,抱着書走到寫字檯前坐下,伸手在打印機紙槽裡抽出一張白紙,從筆筒裡拿過一支鉛筆,伏案寫字。
——你先教我,我再教你。
蘇棠愣了愣,嘗試着理解了一下這短短八個字的含義,“你是說……我給你講,你再把我講給你的東西翻譯成手語教給我?”
沈易深深地點了下頭。
蘇棠有點想掀桌子,“那誰給我講啊!”
高中畢業之後她就再也沒上過語文課,高中畢業之前也沒有哪個老師教過她,就算這只是古代的順口溜,那也是文言文的順口溜啊……
沈易信心十足地笑着,很輕巧地指了指封面上的“註解”二字。
蘇棠黑着臉把書從他手底下抽出來,一手舉書,一手指着書名旁邊作者名字上方那個打着中括號的“清”字,睜圓了眼睛瞪着他,“沈大少爺,你這是清朝註釋本,你知道什麼叫清朝嗎,就是皇阿瑪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那個時候,那個時候的註釋也是需要註釋才能看懂的!”
蘇棠不知道自己說得這麼明白的話還有哪裡值得他費解,只見沈易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頭,低頭認真地寫下一個問題。
——不是中國傳統教育的啓蒙教材嗎?
這一句蘇棠沒法反駁,“是……”
不等蘇棠說“但是”,沈易又低下頭寫了一句。
——外婆說她對你的教育很傳統。
蘇棠張了三次嘴都沒想出該怎麼跟他解釋這兩個“傳統”有什麼區別,憋得臉都綠了。
被沈易困惑又認真地看着,蘇棠發現,在把他的中文徹底教明白之前,有些事是沒法跟他講理的。
“行……”蘇棠咬了咬牙,“我試試。”
實際操作起來,蘇棠才明白沈易爲什麼選了這樣一個九曲十八彎的教學方法。
她上學上了近二十年,聽過國內外很多形式的課,不得不承認,最容易使人產生疲勞感甚至厭煩情緒的,就是單一且持續的知識輸入。
比如一下午的手語課。
哪怕這個老師是沈易,蘇棠也不能保證一小時以上的全神貫注,個人意願是一回事,身體本能是另外一回事。
而沈易選的這個方法讓她有限的精力在輸入與輸出的轉換之間得到了必要的休整,兩人不像是誰在教誰什麼,更像是在分工合作一件事情,沈易提出課間休息的時候,蘇棠才發現已經過了將近兩個小時了。
沈易給她端來一杯熱牛奶沖泡的紅茶,蘇棠抱着杯子喝的時候,沈易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淺笑了一下,拿過紙筆,慢慢地寫了幾句話,等蘇棠把杯子放下,才推到她的面前。
——你很聰明,學習能力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強很多,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能使用手語進行基本的交流,但是能不能請你答應我,學會手語之後也不要使用手語對我說話。
蘇棠看得一愣,擡頭問他,“爲什麼?”
沈易低頭寫字之前在脣邊抿起了一點綿柔的笑意,連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也跟着輕柔了些許。
——我很遺憾不能聽到你的聲音,但是我希望可以和你身邊的其他人一樣,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能被你的聲音包圍着,你相信我,我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蘇棠輕抿了一下嘴脣,她的脣齒間還有殘存着奶茶滋味,清淡柔和裡帶着不容忽視的香醇,像極了那個爲她沖泡奶茶的人。
“可以,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沈易似乎沒料到她會提條件,微怔了一下,輕輕點頭。
“你告訴我,陳國輝爲什麼會對我說那些話。”蘇棠看着有些驚訝的沈易,篤定地補了一句,“你肯定已經知道了。”
沈易輕輕蹙起眉頭,好像有些猶豫,一時沒有提筆。
蘇棠在他旁邊的椅子裡坐得筆直,“我是個工程師,我的工作就是分析問題解決問題,我不怕出現問題,但是現在明明知道有個問題在那兒,我還不知道這個問題是什麼,這種感覺最可怕了,你明白嗎?”
沈易放下手裡的筆,用手語對她說了句“對不起”,然後重新拿起筆來,慎重地寫了一行字。
——我不在場,不能隨意下定論,只是有一點猜測。
“我在場,你還需要什麼證據證明你的猜測,我都可以告訴你。”
蘇棠說得平靜又堅決,沈易終於點了點頭,伸手拿過一張新的白紙,寫下一個問題。
——陳國輝和你聊天的時候,在他身邊的人裡有沒有誰是你曾經見過的?
蘇棠毫不猶豫地搖搖頭,“沒有,全都是從集團過來開會的人,不過他們的職務都不高,不是那天請你吃飯的那些人。“
沈易輕輕點頭,又在紙上寫下一個問題。
——這些人裡有沒有哪一個是一直在看着你的?
“有,但不是一個。”蘇棠有點無奈地鼓了鼓腮幫子,“他們看到陳國輝跟我這麼一個小職員聊天,都挺好奇的。”
沈易點點頭表示理解,又寫下一問。
——誰在看你的時候最緊張?
蘇棠猶豫了一下,“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
沈易微怔,依然點頭。
“集團那邊財務部門的一個小帥哥。他看我的時候眼神怪怪的,好像很想看我,又不好意思看我,我不看他的時候他就盯着我看,我一看他他就把眼神挪一邊去了,感覺好像是……”
蘇棠斟酌了一下詞句,還是選了個最好懂的說了出來,“看上我了。”
沈易一愣,突然仰靠到椅背上笑了起來。
這事是蘇棠自己猜的,無憑無據,她本來就不大好意思說,被沈易這麼一笑,臉上頓時有點發燒,惱羞成怒,伸手撓他咯吱窩。
“你笑什麼笑!只許你看上我就不許別人看上我了啊!”
沈易癢得在椅子裡縮成一團,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不能開口求饒,只能可憐巴巴地望着她,舉起雙手以示投降。
椅子是紅木的,沈易偏瘦,穿得也單薄,蘇棠怕硬邦邦的椅背硌疼了他,也就順坡下驢,收了手。
沈易在椅子裡坐好,順了順微亂的呼吸,才帶着依然很濃郁的笑意重新提筆寫字。
——我猜他沒有看上你。
蘇棠沒好氣地瞪他,“你哪兒來的自信啊?”
沈易輕快地寫下回答。
——他應該是在觀察你。
蘇棠不服,“那不還是對我有意思嗎?”
沈易把話寫得更明白了一些。
——他想知道你是不是認識他。
蘇棠這才覺得自己的理解好像確實哪裡有點不對,“爲什麼?”
沈易淺淺地笑着,在紙上寫下一段差點兒讓蘇棠把眼珠子瞪出來的話。
——我猜,那天和秦靜瑤一起去聽音樂會的就是他,陳國輝問你那些話,應該是想知道你那晚有沒有看到他和秦靜瑤在一起。
不等蘇棠問什麼,沈易就在後面補了一行字,笑容裡帶着一點微苦。
——陳國輝勸不動我,開始從我身邊的人身上找突破口了。
蘇棠突然意識到,他之前那一閃而過的憤怒,應該就是因爲這個吧。
他不介意和陳國輝打太極,但很不願意看到身邊的人因爲自己的緣故而受到爲難,對她是這樣,對秦靜瑤也是這樣。
蘇棠皺起眉頭,“秦靜瑤既然已經跟他的人去聽音樂會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已經被他說動了啊?”
沈易搖搖頭,可能是字寫得多了,手腕有些疲憊,落筆稍見鬆散,但絲毫不影響字裡行間的從容。
——應該還只是試探。我猜秦靜瑤根本不知道那天陳國輝也在劇院。
蘇棠使勁兒往深處琢磨了一下這句話,“你是說,他讓手底下的人約秦靜瑤出來,然後自己悄悄跟着,遠程指揮?”
沈易笑意微濃,讚許地點點頭。
——陳國輝是很謹慎的人,我和他握手的時候感覺到他手心在出汗,他那天很緊張,和我一樣。
沈易看蘇棠一時沒反應過來,又笑着補了一句。
——不過我沒有選擇逃跑。
蘇棠愣了愣,恍然明白他說的是那晚對她表白的事,不禁想起那晚所有的鬼使神差和陰差陽錯,臉上剛有點泛紅,驀然想起秦靜瑤在洗手間門口跟她說的另外一句話。
“不對……”蘇棠挺直了腰板,“秦靜瑤不想幫陳國輝的話,那爲什麼騙我說是和她老公一塊兒來的啊?”
沈易輕笑。
——她在告訴你之前,有沒有問你是跟誰一起來的?
蘇棠點頭,“我說跟朋友一起來的。”
沈易的笑容裡驀然多了一絲甜味。
——她認識我,你爲什麼不對她提我的名字?
蘇棠噎了一下。
沈易帶着這道甜絲絲的笑容替她寫下了回答。
——你擔心她不能理解我作爲聾啞人去聽音樂會的行爲,會說出傷害我的話。
蘇棠抿着嘴輕輕點頭。
沈易微微探身,在她抿起的脣上輕吻了一下,才轉回身去伏案寫字。
——她也擔心你不能理解她作爲我的助理去和陳國輝身邊的人去聽音樂會的行爲,會說出傷害她的話。
蘇棠看得一愣,“你這麼相信她?”
沈易沒點頭也沒搖頭。
——就算陳國輝可以打動她,她也不能打動我,我和她談過這件事,她很清楚我的態度,也在一直幫我想辦法拒絕。
蘇棠還是不放心,“那她爲什麼會赴這個約?”
——在處理人際關係的事情上,她比我更有辦法。
沈易寫完這句,擡頭看了看若有所思的蘇棠,有些歉疚地笑了一下,又一筆一劃地在後面添上了一句。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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