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還以爲他是不好意思穿着家居服和她吃飯,結果沈易換好衣服回來,身上穿的還是一身家居服,只是換了個顏‘色’,從深棕換成了深灰。
蘇棠低頭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針織衫是淺灰‘色’的。
一吃完飯,蘇棠就把他拽到客廳裡,拉着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往他身邊一挨,舉起自己的手機就開始一通‘花’樣百出的自拍。
沈易被她拍得發‘蒙’,落在照片裡的樣子愣得可愛。
蘇棠貼着他的臉頰拍完一張之後,又轉過頭來把他的頭髮‘揉’成一種很接地氣的形狀,對着他示範‘性’地舉起一隻傻乎乎的剪刀手,“來,這樣。”
沈易下意識地跟着她舉起手來,舉到一半突然反應過來,及時曲起了那根中指,只留一根食指,當空比劃了一個飽滿的問號。
蘇棠伸手扯了扯他的大v領,笑得不懷好意,“你特地跟我配出這麼一套情侶裝來,我要不留個紀念多‘浪’費你的一番心意啊。”
清秋午後,客廳的窗簾大開着,清透的天光穿過大面積的落地窗,把昨晚看起來冷寂可怕的空間照得一片溫柔。
沈易微微一怔,目光在她和自己的衣服上打了個來回,好氣又好笑地拍開她拽在他領口上的手,伸手去拿她的手機。
蘇棠以爲他要刪照片,忙把手機護到背後。
沈易沒跟她搶,只在溫柔的光線中笑着彎下腰,從茶几下面拿出平板電腦,靠在沙發上敲了一行字,把屏幕翻轉過來,舉訴狀一樣舉到蘇棠面前。
——很榮幸和你穿了一次情侶裝,但是我必須承認這不是我的心意。我去換衣服只是因爲之前那身衣服上有些油煙味,聞起來不太舒服。
蘇棠愣了一下,眉頭一皺,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左右晃了兩下,“你這鼻子怎麼還會欺負人啊,不嫌我身上的菸酒味難聞,倒是受不了你自己身上的油煙味了?”
蘇棠捏得不緊,沈易笑着偏了偏頭,蘇棠就順勢鬆了手,也順勢往一旁挪挪身子,離他稍遠了一些。
沈易有所覺察,伸手把她擁了回來,讓她挨在他肩頭看着他打字。
——那是你身上的氣味,不一樣。
沈易剛把這句打完,蘇棠就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把平板電腦往自己面前拽了拽,點着刪除鍵把他的話刪了個乾淨,然後毫不客氣地打上一句。
——所有的氣味都是分子運動的結果。
沈易看得好氣又好笑,溫和地推開那雙霸佔着他‘交’流工具的手。
——我要指控你以暴力剝奪我的話語權。
蘇棠瞪他,“誰讓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了,我是正當防衛。”
沈易不再跟她爭辯,把平板電腦往旁邊一放,皺着眉頭扁起嘴‘脣’,揚起自己被她一巴掌拍紅的手背,滿臉委屈地看着她。
對峙沒過三秒,蘇棠就繳械投降了。
“好好好……我錯了,你寫,我跪着看,行嗎?”
蘇棠說着就甩掉脫鞋,兩‘腿’往上一縮,跪坐到他身邊,沈易還不肯把手放下,蘇棠不情不願地抓過那隻手,送到嘴邊,像嘗鹹淡一樣馬馬虎虎地啄了一下,沈易終於繃不住臉笑了出來,笑得肩膀直顫。
蘇棠探身把他放到一旁的“話語權”拿了過來,塞進他手裡,板起臉來瞪着這個玩心重起來活像個學齡前兒童的人,“寫,你要寫不出什麼科學依據來,我就剝奪你的話語權利終身。”
沈易收住了笑容,卻收不住笑意,把平板電腦放在‘腿’上,換成兩手打字,好看的手指在寬大平坦的觸‘摸’屏上輕快流暢地敲敲打打,看在蘇棠眼裡,那些在他指尖下接二連三跳出來的方塊字好像都是帶笑的。
——自從我的耳朵辭職之後,屬於耳朵的任務就要分攤給其他的感覺器官來完成。我的鼻子承擔了一部分來自耳朵的工作量,它在加倍努力地幫我感覺身邊事物的存在,如果我自己身上的氣味很強烈,就會給它增加額外的工作負擔。
沈易打完這些,擡頭看了一眼已經徹底沒了脾氣的蘇棠,笑着補了一句。
——我還可以繼續擁有話語權嗎?
沈易的衣領有點低,這樣微微向前傾着身子,‘胸’口‘露’出了一大片,轉頭看她的時候因爲部分肌膚繃緊而在肩頸一帶顯現出一種近乎嶙峋的骨感。
可能是因爲胃病久了影響氣血,沈易的皮膚很白,白得隱約可以看到部分血管的痕跡,好像這層皮膚極薄,不用吹彈,陽光強烈一點就能把它刺破了。
這樣莫名的脆弱把蘇棠看得心裡一顫,禁不住抿抿嘴,自語似地嘟囔了一句,“話語權夠幹什麼的……”
沈易沒看清她的話,一愣之間,蘇棠突然輕皺着眉頭伸手在他的肚子上戳了兩下,“你對你的鼻子這麼好,你的胃就不嫉妒嗎?”
這個溫柔的人連對待他的鼻子都是溫柔的,唯獨捨得折騰他的胃,好像這東西是從什麼地方順手拿來的一樣。
沈易被她戳得癢癢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後靠去,倚在沙發靠背上無奈地笑笑。
——我已經盡力了。
蘇棠的手心輕輕覆上他飯後依然扁平的上腹,皺着眉頭替他的胃抱不平,“那它怎麼還會被切掉三分之一啊?”
他做得一手好菜,卻有很多東西是他能做但不能吃的,剩下那些能吃的也得細嚼慢嚥着吃,吃到最後也吃不下多少,蘇棠看他吃飯總覺得心疼又着急。
沈易靜靜地笑着,一邊享受着蘇棠掌心傳來的溫熱,一邊不急不慢地爲自己辯護。
——我的胃病是和遺傳有關的,我的耳朵也是一樣,我沒有辦法徹底征服它們,只能盡力爭取和它們和平共處。
蘇棠呆愣了一下,愣得覆在他肚子上的手輕輕一顫也渾然不覺。
有些人因爲基因甚至血型的問題天生就比其他人容易患胃病,這個她是知道的,讓她發愣的是前兩句話聯繫起來所傳達出的另一層含義。
如果他耳朵的問題也是遺傳,那他媽媽……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蘇棠突然想起來,趙陽說過他媽媽以前是記者。
能當記者,應該不會是聾啞人吧?
蘇棠還在怔怔地想着,沈易已像是明白了些什麼,笑容微深,擡手在她微僵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後在平板電腦上點開搜索引擎,輸入了四個大寫英文字母,lvas。
這四個陌生的字母組合檢索出了數萬個結果,沈易在一堆鏈接裡點開一頁,簡單地掃了一眼,遞給蘇棠。
沈易點開的是一篇學術論文,題目爲《大前庭導水管綜合徵(lvas)的研究發展》,論文摘要裡的第一句就清楚地寫着,這是一種先天‘性’的內耳畸形,常見於常染‘色’體隱形遺傳。
蘇棠從沒讀過醫學類論文,但這句話只需要具備初中水平的生物常識就可以理解。
常染‘色’體隱‘性’遺傳,往往意味着父母雙方在天時地利人品等條件的綜合作用下,不約而同地把各自祖先流傳下來的具有同樣意義的那一半同時送給了他們的下一代,有的片段表現出了單眼皮,有的則表現出了遺傳病。
蘇棠擡起頭來,“你是得了這種病嗎?”
沈易微笑着點點頭,好像剛做完一場很愉快的自我介紹。
沈易的神‘色’很坦然,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讓她瞭解這件事。蘇棠安心下來,低頭再看那段摘要,突然被位於後半截的一句話定住了視線:外傷和劇烈運動可以導致聽力突降。
蘇棠狠愣了一下,擡頭看向那個鬆散地倚在沙發裡,似乎正在等待她發問的人。
他突然徹底失去聲音是在三歲那年。
他和他媽媽一起遭遇車禍也是在三歲那年……
“你是不是因爲那場車禍……”蘇棠輕輕地頓了一頓,“才一點也聽不見的?”
沈易點點頭,‘露’出一個似是讚許的笑容。
一個三歲的孩子在失去聲音的同時也失去了媽媽的陪伴,難怪他會有那麼深重的恐懼感,以至於一連數年都不得緩解……
蘇棠難以想象,如果那個時候沈院長沒有及時發現這個兒子的存在,或者不願接受這個兒子的存在,沈易如今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
也許真像他說的那樣,根本活不到現在……
蘇棠被這個合情合理的推斷嚇得有些心慌,忙低下頭去看這篇論文,沈易不擾她,也不催她,只靜靜地坐在那看着她。
一直看到論文最後有關治療方法的部分,蘇棠才又擡起頭來,“你試過耳蝸植入嗎?”
沈易點點頭,把平板電腦從蘇棠手中接過來,退出當前界面,在剛纔那頁文檔裡接着打字。
——試過三次,對我沒有效果,副作用反而出現得非常標準。爲我做手術的大夫因爲研究我的案例前後發表了十幾篇論文,我對趙陽提過之後他就開始把我稱爲小白鼠。
蘇棠被最後一句逗笑了,喉嚨卻覺得被一團綿軟的東西堵着,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沈易一如既往地柔和微笑着,又在後面添了一段話。
——大自然在進化過程中總會選擇‘性’地淘汰物種中的劣勢個體,我和自然規律鬥爭到今天,應該有資格獲得聖鬥士的榮譽稱號了。
蘇棠笑出聲來,把屁股從腳後跟上擡起來,跪直身子,兩手叉腰,很威武地杵在他身邊,“你現在是我的人,我看哪個大自然敢淘汰你!”
沈易笑彎了眼睛,在沙發裡立直腰背,右手搭上左肩,向蘇棠深深鞠了一躬,以示心甘情願俯首陳臣。
“對了,對了……”
不等沈易直起腰來,蘇棠突然拍拍他的肩膀,一臉正‘色’,“你一說鬥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沈易微微一怔,認真地點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蘇棠在沙發上坐好,皺了皺眉頭,開口有點猶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週四的時候陳國輝到我們那兒開會,找我聊了幾句。”
看到蘇棠說出“陳國輝”這三個字,沈易的眉頭也沉了一沉,輕輕點頭,示意她繼續。
“我覺得他好像是想問我點什麼,但是又沒說什麼實質‘性’的內容,所以我前兩天就沒跟你說。”
沈易還是認真地聽着,輕輕點頭。
“他那天找我聊天的時候旁邊還有幾個集團的人,他主要是問些我工作上的事,沒提你,但是提那天在劇院的事了。”
蘇棠把語速儘量放慢,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他看,“他跟我說那天在劇院裡看見秦靜瑤了,然後看到跟秦靜瑤在一起的男人不是你,我說可能是她老公,他說以前沒見過,然後就沒再說別的了。”
沈易認真地看完,還是輕輕點頭。
蘇棠有點緊張地看着他,“我沒說錯什麼吧?”
沈易笑着搖搖頭。
“那他跟我說這個是有什麼目的嗎?”
沈易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頭在她皺起的眉心上輕‘吻’了一下,然後拿起平板電腦,打了幾句溫和又果決的話。
——放心,我會盡快把這件事處理好。你去洗澡,我去洗碗,回來開始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