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清算
“二十年來是什麼意思？”姜韶顏口中重複了一遍大麗問出的話，頓了片刻，突地笑了，“我會讓你記起來的。”
女孩子的語氣和聲調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還是那般平淡清冷的語調，真正綁着箭弩的那一隻手卻在此時擡了起來。
她沒有做任何掩飾與僞裝，略過袖口一眼便能看到綁在袖袋中的箭弩，她動作不急不緩，可就是這樣不急不緩的動作落在被箭弩對上的人眼中卻是一種莫大的煎熬。
面前的女孩子沒有慌張沒有不安更沒有大仇得報的得意和囂張，有的只是平靜。
這樣的平靜讓大麗心中更是惶恐，只覺得自己一向引以爲傲的“能言善辯”在這一刻全然沒有半點用處。
她自己的箭弩上淬了毒，面前這個死胖子臂彎上的箭弩之上定然也淬了東西，肩膀先時猝不及防之下的一箭，傷口處冰涼的寒意便是最好的證明。
大麗咬了咬牙，傷了肩膀的那隻手耷拉在身旁，彷彿肩膀上的傷牽連到了那隻胳膊無法動彈，下脣上卻被自己下意識的咬上了一個牙印。
她自方纔開始就在數，女孩子此時離她還有十二步遠，還差兩步，若是能再往前走兩步，十步之內就好了。
才這般想着，舉着箭弩的女孩子手停在了半空中，腳下卻挪了挪向前走了一步。
大抵再怎麼聰明，箭弩這等東西也總是不大擅長的，所以女孩子便下意識的往前了一步。
腦中混沌隨着女孩子輕描淡寫的話語一瞬之間破了開來, 大麗擡頭，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大驚之下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的？”
心慈手軟……確實，那位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少年將星出乎意料的心慈手軟，即便是恨極了她對江小姐動手，卻也只是“以牙還牙”，而不是像眼前這位這般，用最平靜的神情和最淡漠的語氣，說的話做的事卻與“心慈手軟”沒有半點關係。
閃電歷經無數戰場，性格溫順，早也同她熟悉了, 再者年歲也大了，否則也不可能退役。可這般一匹不論性情還是年歲都格外“沉穩”的馬卻在那一日出了事。
大麗當然跑不了，也沒準備跑，甚至爲這一局還尋好了替死鬼，可惜的是遇到的是根本不想聽大麗辯解的她，那也是她上一世爲數不多發怒的時候。
爲什麼？怎麼會這樣？她沒有受傷的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雙腿：沒有任何感覺。
女孩子輕笑了一聲卻在此時再次開口道：“長安近郊豐遠馬場, 那匹突然失控的汗血寶馬，哦，名叫閃電的那匹，你還記得嗎？”
這是爲什麼？大麗驚慌失措的看着女孩子緩緩在自己眼前扣動了弩箭上的機關, 而後就這般眼睜睜的, 猝不及防，不, 是全身防備卻動彈不得的看着弩箭近至跟前，而後射中了自己的右膝。
不過說辭之流只是小事，重要的是事情本身。
當從閃電身上墜下時, 雙膝鑽心般的疼痛涌遍了她的全身, 過後找到閃電時，閃電已口吐白沫身亡了。
不知什麼時候，山下正在打鬥的刺客和狼頭營護衛已經不見了，連同那輛四分五裂的馬車一同不見了。
怎麼可能？大麗不敢置信的看向面前的女孩子，下意識的擡起自己的手臂看向袖袋之中，袖袋之上被藥粉染成的白色痕跡告訴她方纔那一幕是真的，她確實動手了。
女孩子看着膝蓋上中了兩箭面色慘白的大麗，道：“我算學學的很好，記性也不錯，所以這仇就由我來報了。”
他覺得她手上不該沾上這些“不乾淨”的東西，人世險惡與她無關，所以最後是他動的手。
這個回答似乎能說得通面前這個女孩子爲什麼會知曉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她身上似曾相識的感覺濃的着實有些化不開來，讓她只看一眼便能想到埋藏在心底的那道影子。
十步，就是現在！大麗那條看似受傷耷拉的胳膊猛地擡了一起來, 一團白霧自她袖中噴薄而出。
不止這馬場暗害之仇，連同過往一切的仇她都要開始清算。
女孩子收手, 站在高處看向痛的尖叫打滾的大麗。
噴薄而出的瞬間, 大麗便連忙用手捂住了脣鼻，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彷彿已能聽到下一刻即將響起的慘叫聲了。
“那是匹上過無數戰場救過不少將領已然退役的汗血寶馬，你爲了一己私慾在草料中加了料，只是爲了讓騎馬的江小姐墜馬……”
站在原地的女孩子頓了片刻，腳尖動了動，似是當真聽到了她內心的呼喚一般再次往前走了一步。
像，真的很像二十年前那位銀槍白馬的少年將星。
漫不經心的看了眼身上紮了幾支弩箭的大麗，季崇言走到姜韶顏身邊，眼底多了幾絲溫和的笑意，讚許道：“做的不錯！”
大麗咬了咬牙，二十多年也未有過的懊惱情緒一瞬之間自心底涌了出來。
她們前一刻還在談論的那個早已故去的人就這般活生生的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不，不是那個人，比起那個人眼尾多了顆豔麗的硃砂痣，眼神也不是日常所見的溫和寬厚，而是似笑非笑，深不見底。
爲什麼面前那個被藥粉直衝面門的女孩子卻半點事都沒有的樣子？
她從江小姐搖身一變成爲眼下的姜韶顏自然需要一個說辭，曾經告訴江平仄的說辭此時自然也能這般用來。
“果然……我是高看你了。”她嗤笑了一聲擡起綁着箭弩的臂膀看向她, 語氣淡淡彷彿在同人閒聊，“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爲什麼沒有如你想的那般中了藥之後躺在地上打滾痛不欲生的慘叫？”
她怎麼知道的？姜韶顏笑了笑, 道：“我曾救過一個婢子, 受其大恩, 答應過她要爲她家那位死在永定門下的小姐報仇, 所以……知道很多事。”
大麗眼裡的恨意濃的都快滴出水來了。
十一步了, 大麗咬住了牙, 目光羅到了女孩子的雙足之上：若是……若是再往前一步……
可……這怎麼可能？她怎麼一點事都沒有？自己是提前服食瞭解藥所以無事, 可即便如此, 那藥粉的餘威還是讓她鼻頭髮酸不適的厲害。
“所以，你也插了一手，對不對？”女孩子也不在乎大麗說不說，繼續說了下去，“如此，他對你動手之仇，算是一仇換一仇，抵消了。那豐遠馬場同江小姐的仇卻不算抵消。”
大麗的面色白的驚人，看着對準自己的箭弩, 雙腿不知道爲什麼如同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
“來日方長，我會一件一件的同你算！”女孩子看着她，看着越痛越發清醒的大麗，神情平靜又危險，“做人留一線雖然好，可也要看人的。對你這等人心慈手軟是要出事的，”女孩子說着幽幽嘆了口氣，道，“心慈手軟的那個眼下已經死了，所以，如今就由我來動手了。
大麗看着緩步上山的季崇言臉色白的驚人：趙小將軍當然已經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的白帝城。眼前這個人是誰，她亦知道，畢竟從仙芝盯上他開始，她便拿到了他的畫像。
怎麼……大麗張了張嘴，一股不妙之感油然而生。
時隔二十年，一個同那道影子相貌截然不同的女孩子突然帶着那道影子的恨意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一樣的面容，卻是不一樣的豔麗又危險。
這件事，大麗當然知曉，聞言，目光閃了閃，立時道：“彼時我年少不知事，就算犯了錯，那趙家的小郎君不也替那位江小姐報了仇？”
到了如今卻纔發現心慈手軟之輩被她解決的差不多了，留下來的卻是……女孩子看着她流血受傷的膝蓋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擡眼看向她的身後。
至於哪一方取勝，看着緩步走上山來的季崇言，姜韶顏莞爾，朝他點了點頭，看向大麗。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才突然開口，問她：“痛嗎？”
只是即便是畫像上看來再如何的像，都只是畫像而已，遠不如這般近距離的看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衝擊感。
一匹馬在大麗的眼裡看來只是“畜生”，至於江小姐，只是墜馬，腿腳雖骨折了，可養了半年不也好了麼？至於爲此興師動衆？
她沒有聽大麗的任何辯解，執意要自己動手，只是……攔住她的是趙小將軍。
正不敢置信間，女孩子再次開口了。
大麗瑟縮着身子，一言不發。
歷經戰事的名馬死在這等手段之下，即便她當場昏死了過去，可待到醒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對守在她身旁的趙小將軍道：“把那一對姐妹花抓起來，尤其是那個大的，莫要讓她跑了！”
她嗤笑了一聲, 山風颳過, 本就彷彿浸了寒冰的傷口此時愈發冰涼，大麗打了個寒噤, 山風呼嘯過後, 四周一片寂靜，寂靜的人心底發慌。
“你恨趙小將軍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不知是不是一覺睡了二十年，腦中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當年被遺漏的細節此時一一浮現在了女孩子眼前，“他人身死，趙家大郎起義，大靖朝瓦解，一切的一切便是自那個時候開始發生的事。你當年的入幕之賓裡有個姓楊的權貴子弟，我記得他父親同是軍營中人，姓楊名頗。對不對？”
痛嗎？連同最開始那一箭, 她身上被面前的女孩子射了三箭，居然還問她痛不痛？
大麗咬牙沒有吭聲。
方纔任憑她如何拍打都察覺不到感覺的右膝處一陣劇痛襲來，大麗痛的發出了一聲尖叫，正要擡頭質問, 另一道弩箭已至近前, 左膝處的劇痛隨着大麗的尖叫聲蔓延開來。
曾以爲永遠不會被人挖出的舊事就在這一刻被女孩子突然拉了出來，大麗眼中閃過一瞬的慌亂，雖說這慌亂不過一瞬而已，可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沒有移開的女孩子卻並沒有錯過這一瞬的慌亂，聞言輕笑了一聲，幽幽嘆了口氣：“兩路兵馬，一直連吃敗仗毫無建樹的突然成了軍神；從無敗仗的將星卻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一個幾乎必勝的白帝城，這本身便有些奇怪。當然，戰場之上有勝必有敗，這本也不是必然之事，可那位突然成了軍神的楊頗之後卻帶着大靖的大半兵馬直接以送死的姿態直接把大靖根基斷送了個乾乾淨淨，這怎麼可能是巧合？”
再如何銀槍白馬少年將星又如何？不也是死在了白帝城？大麗嗤笑了一聲。
聽着女孩子口中“來日方長”的話，大麗面白如紙：她怎麼可能聽不懂女孩子話裡的意思？是要將她關起來嗎？這關起來絕對不是楊老夫人所謂的“關起來”，而是真正關起來，再無天日的關押。
以牙還牙，隔日一大早，大麗便從屋頂上“摔”了下來，同她一樣雙腿受了傷。
心慈手軟之輩在她眼裡多是沒用的孬種，心不狠無以成事是她一貫的想法。柿子專挑軟的捏，似這等“心慈手軟”之輩自是最開始倒下的。
至此，她已經將保命的箭弩和藥粉都盡數動用了, 卻非但沒有任何一樣傷到她, 反而還爲她所傷。
白霧被山風漸漸吹散, 女孩子依舊站在原地看着她，神情平靜的摸着臂膀上綁着的箭弩，沒有預料之中的慘叫聲。
這女孩子是什麼時候動的手腳？爲什麼她沒有發覺？
會發生這等情況，自然是一方已然取勝，並清理了現場。
在今日來之前他就聽說了女孩子的受人所託，看了眼大麗受傷的雙腿，季崇言摸着食指上的扳指，輕笑道：“姜四小姐還是心太軟了。”
“長安城每一年墜馬的人不在少數，完好無損沒有受傷的幾乎沒有。其中當場墜亡的佔到了三成，剩餘七成受傷的人中，僅有不到兩成過後恢復如初的，有五成以上受傷之後後癱了身，或斷了腿腳又或者壞了腦袋，其中不計其數。”
“那位江小姐僅僅雙腿骨折且能恢復是她運氣足夠好，卻不代表這位算計的打從一開始只是想讓江小姐受這麼點‘輕傷’而已。若按我來說，該讓這位同江小姐一樣墜馬一回纔夠公平。”
“至於是受些輕傷還是墜亡又或者傷了癱了、壞了腦袋什麼的全看這位自己的運氣了。”季崇言眯了眯眼，笑着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