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穆。
滴答……
清脆的水滴聲像是穿透了獨角獸的夢境, 又像是穿透了夢夢的心。
她下意識觸摸自己的臉頰，是溼潤的。
眼前是無窮的、純淨的白色。
“我並不希望哥哥和妮可之間有什麼……”她不安地自語，又似乎是對利齊說的, “他……是不是很愛妮可？”玫瑰園中少年少女的甜蜜身影在她腦中揮散不去。
純白的世界突然被撕裂, 空間破了一個大洞。
她沉沉地睜開眼, 菲洛現出了天使的戰鬥形態, 潔白的羽翼在背後伸展, 手持金色的長劍氣勢洶涌，和幾年前遇上達尼埃爾的情景重疊，他把夢夢護在身後, 不友好地盯着獨角獸，夢夢猛然驚醒抓住菲洛的手腕：“菲洛！它不是敵人！”
利齊後退幾步, 忽然掉頭跑進一陣光芒中, 消失了……
菲洛卸下防衛, 緊張地扶起夢夢：“夢夢你有沒有怎樣？”
“我沒事……”夢夢的目光落在長椅上昏睡的天晴。菲洛頓了頓，訕訕地回答：“我把她敲暈了, 免得讓她看到我的天使形態……”
菲洛變回人類的樣子，天晴睡眼惺忪地揉着眼：“怎麼回事……我怎麼睡着了？啊！剛纔看到一匹白色的大馬！”
“胡說，你剛纔被一條結冰的樹枝砸到頭，昏睡到現在。”菲洛面不改色地扯謊，像真有那麼一回事。
斯諾一臉擔憂地從山上跑下來：“菲洛, 不要隨便脫離隊伍。天晴, 怎麼了？”
“哦……現在沒什麼了, 媽媽, 你怎麼也下山了？”天晴揉揉後腦。
“看到菲洛神色慌張地往回猛衝, 我挺擔心你們的。”斯諾笑答，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菲洛, 菲洛把目光移到別處，卻沒留意到斯諾用懷疑的目光盯緊了夢夢。
夢夢彆扭笑了笑：“我想回酒店了，山上太冷，許老師，我想回酒店可以嗎？。”
“從早上你臉色就不太好，夢夢你是不是要感冒了？”天晴皺了眉頭，用手背去探夢夢的額頭，自言自語，“沒發燒……”
“我沒事，只是昨晚沒睡好，有點困，我回去休息一會就行了。”夢夢溫和地解釋，但在菲洛看來，她的確有所隱瞞。
“我送你回去！”菲洛二話不說牽起她往回走，天晴正要跟上，菲洛嚴肅地制止，“天晴你不要跟來，我有事要跟夢夢談，我們的家事。”天晴不知所措地停下來腳步，夢夢沒有表情，她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時間裡回不過神，沒有焦點的眼神恍恍惚惚地掃過一路的風景。
菲洛嘮叨着：“別整天說沒事，一天到晚逞強只會給我們添麻煩！那傢伙……不是普通的馬……”
“它是獨角獸，斷了角的。”夢夢輕聲回答。
菲洛怔住了，他第一次發現夢夢如此陌生與遙遠，哪怕她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哪怕她就站在自己眼前。
“讓我靜一靜。”夢夢鬆開他的手，獨自走在前方，菲洛看不見她的表情……
菲洛默默跟在她身後回到酒店，直到夢夢迴房關上門，把他隔絕在門外安靜典雅的走廊。
幽靈狄倫從走廊另一頭飄過來：“怎麼了？”
“我只是擔心她啊……”菲洛懊惱地捶牆，狄倫沒說什麼，空靈的身體穿牆而入……
利齊的夢境沒有菲洛，菲洛一定什麼也不知道，而其餘幾個惡魔，卻知道了很多很多，包括她在夢裡沒有看到的。
夢夢站在陽臺看着灰白的天空，全然不覺自己是怎樣回來的，茶几上放着旅□□程的摺頁，她的目光落在醒目的玫瑰園圖片上，旁邊的一段文字也顯得扎眼——魔女玫瑰園曾是中世紀羅莎琳德公爵的府邸後院一角，其女兒妮可·羅莎琳德成長的地方，記載了魔女的純真時代，她逃避與大貴族斯圖亞特侯爵的婚約，與情人克里斯子爵約定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盛開之日一起逃離府邸……
克里斯子爵……
她的思緒飄回了利齊的夢境，凱不含任何情感的語氣——“如果沒有主人，也不會有雷伊·克里斯的存在。”
雷伊·克里斯……
魔女玫瑰園的配圖和夢境中的玫瑰花園重疊，和家裡種滿玫瑰的前院重疊，一幕一幕，竟然那麼的相似……
“哥哥就是克里斯子爵？”她像是自問，又像是問狄倫，“他很愛妮可？那麼悲愴地喊着她的名字……他爲她流淚了……刻骨銘心的感情，纔有那樣的力量……”
“孩子，你遇上了妮可養的獨角獸？”狄倫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旁，神色憂忡。
“利齊不是妮可養的，是法伊斯。”夢夢淡淡糾正，無力地坐在冰涼的地上，雙手環抱着膝蓋，“我渴望知道妮可與哥哥的一切，又害怕知道這一切，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心情……好矛盾……好難受……”
“我想安慰你，但不知怎樣才能安慰你……”狄倫嘆氣。
“五年前，我曾經……入了一個夢……”夢夢緩衝一下自己的情緒，“是妮可被處死的時候，那時候你是主教，親自下令處死她……我在利齊的夢境見到你處死妮可之後，回到教堂裡自刎……我那時候以爲你是個壞人，玷污了她，可是爲什麼……”
“夢境？”狄倫驚訝地望着她。
夢夢低下頭：“我只能跟你說，我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問你……夢境裡有你，天晴和菲洛都是局外人，我不能問哥哥他們，也不能問天使，所以……”
“羅莎琳德家族被陷害，國王下令滅門，我強娶了妮可，她是我唯一的侯爵夫人，我愛她，也爲了保護她，”狄倫屈身坐在她身旁，“妮可始終認爲我玷污了她，不顧名聲向我報復，也向陷害羅莎琳德家族的仇人們復仇，甚至毫無顧忌地將她和雷伊的姦情公諸於世，讓我蒙羞。終於，我如她所願休了她，選擇入教會。”
她糾結地捂住臉，強迫自己不去想。
“後來教會下了通緝令捉拿魔女，那時候的我認爲，不能讓妮可繼續迷失，拯救她的唯一方式，就是處死她……”狄倫沉痛地垂下眼簾，夢夢看不到他的表情，恍惚之間，似乎半透明的臉頰流下了眼淚，聲音變得顫抖，“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在教會的地牢裡被士兵們□□，我不該……不該把她關在黑暗的地牢裡……是我不好……”
夢夢一臉愕然，許久才緩過來：“難怪……夢境裡……她那麼仇恨你，那麼痛恨所有人，厭惡整個人類世界。”
“這是我處死她時回教堂裡聽到的竊竊私語，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有多狠心，恨不得馬上隨她而去。”這是狄倫幾百年來最不願回憶的事情。
“所以你當場自殺了？”夢夢發現竟有幾分佩服狄倫的勇氣。
“是的，不管天堂地獄，我都願意跟隨她，爲自己的行爲贖罪，”狄倫自嘲地抽動了嘴角，“可我成了幽靈，到處也找不到她的蹤跡。”
“她成了惡魔，去了魔界。不過……現在也不在了，你不要再等了，她不會回來了。”
“我知道，十五年前雷伊就告訴我了，可我還是會繼續待在這個城市，哪怕一個人也好，孤獨也罷，這裡有太多我們的往事。妮可在地牢里舍棄了她神賜的祝福，儘管極微的機率，我也想找回來。”狄倫感慨地望着天空，目光轉向夢夢，“你是不是……喜歡了雷伊？”
夢夢沉默。
“你很清楚他是什麼身份，惡魔，而你是個普通的人類，”狄倫顰眉，“人類身上的時間之流和惡魔的不一樣，惡魔是永生的，你們是沒有結果的，清醒吧，孩子。”
夢夢擡起臉，眼淚順着臉頰滴在她的衣服上，她竟然，笑了，帶着倔強的淚水：“我很清楚也很清醒，儘管幾十年也好，多一秒也好，我也願意在他身邊。”
她想告訴狄倫，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同時也敏感着，她不願時刻都被提醒着“你和他是不可能的！”，這對陷於熱戀中的少女而言，多麼影響心情啊！
狄倫愕然，不由感嘆：“孩子啊……你和妮可是那麼的相似。”
她的心敏感地顫了顫，利齊夢境裡的妮可和她長相絕然不同，反倒是德琳跟她有幾分相像，她激動地反問：“爲什麼一直說我和她像？我不是她！我是夢夢！”性情溫和恬然的夢夢很少有情緒高昂的時候，連續說完，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呆住了。
狄倫沒有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趕緊放緩了語氣讓步：“這只是我的錯覺，抱歉。”
她的表情寫滿失落，靠在身後的牆面。
是不是因爲和妮可相似，哥哥纔會喜歡她？
被當成了妮可了嗎？
想到這裡，她開始慌了，害怕了。
“你怎麼還不走？”她不停地拭擦臉上的淚水，皮膚弄得紅紅的。
“好……再見，祝你幸福，不要傷到自己，美麗的女孩。”狄倫起身，拖着豪華的主教大袍消失在白雪的盡頭。
夢夢混混沌沌地在被窩裡待到天晴回來才被拉起來，天晴盯着她許久：“好夢夢，你倒是說說到底怎麼了？”
她惆悵半晌，忽然問：“我想知道……如果發現男朋友和前女友有過很親密的關係，你會怎麼做？”
天晴倒吸一口冷氣：“你是說菲洛嗎？！”
夢夢搖搖頭：“不是不是，你別亂想，我只是問一個假設，他會不會把我當成了前女友的替代品？”她不確定地小聲叨唸。
“夢夢……”天晴神經質地打量着她，“你這麼緊張，是在說自己的男朋友嗎？”
夢夢不知如何回答，不否認。
“可惡！”天晴氣憤地捶牀，“我們夢夢那麼優秀！哪裡來的混蛋！”
“天晴，他不是混蛋。”夢夢弱弱地維護雷伊，“他是最疼愛我的人。”
“好吧，那……那他和前女友現在怎樣了？前女友有沒有回來搶奪？你男朋友真神秘，爲什麼連我這麼好的姊妹都不讓見？要不要我叫我哥哥帶上籃球隊的人馬去狠狠地大鬧一場？！”
夢夢無力地笑了笑：“你別說得像不良少女那樣。他前女友已經不在了，死了。”
“那你覺得他愛你嗎？”天晴的表情才放鬆，認真地問。
夢夢點頭。
“那就別亂想了，他愛你，你也愛他，而前女友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有什麼好煩的？不管他們有過多親密的關係，過去也已經過去了，那個男人現在在你身邊，什麼前女友人都不在了你還吃什麼醋？”
夢夢想了想，不禁撲哧笑了出來，淺淺地揚起嘴角，甜甜地笑了：“也對……都過去了，我真笨，又不是要搶走他。”
“庸人自擾！”天晴推了一下她的腦門，兩個少女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