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果的笑一僵,接下來,無非有兩條路可走。池仁要談,恐怕是非談不可了,至於他要談什麼,她也心中有數,那麼,問題就在於,她是對他有樣學樣,拉着張臉談,還是我行我素地笑着談。
“有什麼問題嗎?”江百果選擇的是後者。
池仁卻堅持拉着張臉:“沒有問題嗎?江百果,今天是我們同居的第二天,而你真的以爲我們同居是爲了節能減排,人人有責嗎?開玩笑,我是衝着一輩子去的。可我在第二天就放了你鴿子,那麼一年後,我是不是就可以把你的話當耳旁風了?那麼十年後,我會不會就騎到你頭上了?那麼,不用等一輩子過完,我們又該不該好聚好散呢?而你還問我……問我有什麼問題嗎?你一旦對今天的我寬宏大量,那就是縱容,就是包庇,就是從犯,就是問題中的問題。”
“池仁,你要自責,就偷着摸着一個人哭去,跟我這兒一套一套的,你是有理了,還是怎麼着?”
就這樣,池仁的慷慨激昂,終止於了江百果的一句有理不在聲高。
她沒再笑,板下面孔,卻又不至於厲聲厲色,從頭到腳的大將風度,以德服人。
頓時,池仁啞口無言,挑不出江百果半點毛病。
可隨即,江百果沒有乘勝追擊,反倒一伸手,戳了一下池仁的眉心:“可這有什麼可自責的呢?小題大做。”
“我……”池仁又吹鬍子瞪眼。
江百果手起刀落,張開懷抱:“來,抱抱。”
她朝向他,挺着腰桿,張着雙臂,繃着眸子,在他看來,就像個馴獸師,而他又怎麼能不乖乖就範?他心煩意亂,歸心煩意亂,但既然她說來,抱抱,那總得先抱了再說。而她沒再給他無理取鬧的機會,那多少年的“理智”二字,可不是浪得虛名:“池仁,兩個人在一起,可能有無數種理由,但絕不包括做對方的負擔。”
池仁像顆核桃似的,噹的一聲,被敲開一條裂縫,但若說大徹大悟,卻還差得遠。
好在,江百果對他有的是耐心,她輕輕拍着他的背:“將來有一天,我可能也會因爲看一部電影入了神,或是和好朋友聊天聊到停不下來,或是一覺睡到天昏地暗,而忘了和你的約會,可這又能代表什麼呢?”
池仁收緊手臂,心頭的傷感陡增不減:“可我不想那樣。”
而江百果下手下得更準更狠:“可那樣沒什麼不好。本來的麼,誰也做不了誰的全部。”
池仁一壓不住,仍是憤憤:“江百果,你怎麼能做到這麼冷靜?”
他們分明不是戀愛中,是熱戀中才對。
沒事找事,睚眥必報纔對。
江百果笑得咯咯的,又兜回原點:“冷靜?我才從家裡又折回來的好嗎?你管這叫冷靜?”
她大概也是破天荒地犯了這麼一次蠢,像是夠她笑上半年似的。
“別笑。”池仁結束這個擁抱,握着江百果的肩頭,和她面對面,“說真的,從十點到十二點,一點也不生氣嗎?我們用指數來說話。”
江百果掐指一算,比劃了個三。
很好,和他估計的一樣。
“再來猜猜我的自責指數。”
江百果又掐指一算:“八嗎?兩個零被你摞到了一塊兒。”
很好,又和他估計的一樣。
他不禁失笑:或許這就叫瑕不掩瑜?他們的默契指數分明高達十,他們對對方的渴望指數絕不低於十,而他們在一起的滿足指數,大於等於十。那麼其它的,又算得了什麼。
江百果在座位上坐好,細弱的手臂一揮:“放輕鬆,出發。”
那一刻,池仁心服口服,像對主人唯命是從的奴僕,像彷徨了三十一年,終於找到了真理的信徒,像卸下了一切的包袱,歡天喜地地重新發動了車子。放輕鬆,放輕鬆,他彷彿偷到了考試的答案,像是有人拍着胸脯告訴他,一切的選擇題都選C,萬事大吉。
但後來,他真的也有想過,是不是當真有一把萬能鑰匙,可以解決愛情二字中的千難萬險?
他也有想過,誰也做不了誰的全部,這會不會根本就是一條謬論?知足常樂和安於現狀沒有錯,但知足常樂卻不代表可以得過且過,安於現狀卻不代表養虎爲患。
他也有想過,有些事,根本就是“放輕鬆”惹的禍。
可那孰對孰錯,在江百果寧死不屈前,他除了交給時間,束手無策。
可那都是後話了。
“我們什麼時候去買沙發牀?”那一刻,池仁什麼都沒有想,一味的興致勃勃。
“儘快。”江百果笑着說。
就這樣,在下一個週一的上午,有了以下一幕:在幽靜宜人的傢俱店
中,江百果獨自一人,對照着手機上的照片,停在了一張黑白條紋的沙發牀前。而店員對每一個週一上午的客人都物以稀爲貴,在自賣自誇的基礎上,還振振有詞地附加了一句“國貨當自強”,最後,問道:“您要不要試一下?”
“好。”江百果乾脆利落。
至於江百果手機上的照片,自然是池仁發給她的。
就在昨天,池仁一樣是獨自一人,不一樣的卻是,週日的傢俱店中人滿爲患,他混跡於親密無間的情侶和熱鬧非凡的家和萬事興中間,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拍下了這一張照片。
而這是他和她能想到的,儘管沒有時間手牽着手,卻最浪漫的方式了。
這時,另一位店員大驚小怪地湊過來:“您就是他……他女朋友吧?”
江百果一怔,雖摸不着頭腦,但也知道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就是昨天那位先生啊,”店員乙對店員甲比手畫腳,“昨天,他說他女朋友今天會過來拍板,到底是買還是不買。”
說話間,店員乙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沙發化作沙發牀。接着,她急切切地將江百果帶到右邊:“那位先生還說了,讓您試右邊,因爲他睡左邊。”
江百果輕呵了一聲,假裝撓了撓額角,實則卻是將難堪之色好歹掩了掩。真有他的,做事這般周到,卻不曾想將她逼上了梁山。在這樣一個幾家歡喜幾家愁的週一上午,她分明是狼多肉少的那唯一一塊肉,而那些店員們三三兩兩地聚着,偷笑着,議論着,等着她仰面朝天。
大片的黑白條紋,令人頭暈目眩。
江百果一咬牙,一閉眼,雙手貼在身體兩側,直挺挺地一步到位。而那力與柔的承託,從身下漸漸蔓延,讓人不禁呵出一口積鬱的悶氣,隨之,整個人煥然一新。
她張開眼,天花板高到令人髮指,耳畔的輕音樂也有着它的高潮,她向左側轉過頭去,那些奇形怪狀的店員們一一消失不見,反倒是池仁的影像,從無到有,虛虛實實,就躺在她的左側,雖不言不語,卻又勝似萬語千言。
江百果噗嗤笑出聲來,單手捂住了雙眼。
能將這中規中矩的人生過得像電影般矯揉造作的,除了他們,恐怕也沒有誰了。
等笑了好一陣子,江百果纔不慌不忙地站直身,給了面面相覷的店員們最好的安慰:“就它了,刷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