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爲父今兒個喊密貞過來,都跟他說了些什麼?”此刻的高密王府內,世子容清酌卻也正在請教高密王同樣的問題。
高密王有些疲倦的捏了捏額角,容清酌立刻走上前去,替他捏按肩頸,從他嫺熟的手勢來看,顯然是經常這樣親自服侍高密王的。
見狀,高密王放下手,有點出神的盯着面前的金壽星竹節鷺鷥壺,這隻壺說起來還是他前幾年壽辰的時候,世子夫婦送的賀禮之一。
雖然高密王之前案上有過一把先帝賜的金壺,一度非常喜愛,但爲了表示對世子的重視與寵愛,他還是立刻將那把金壺換掉了。
此舉足見對世子的支持有多麼堅定跟無微不至。
這會兒從金壽星竹節鷺鷥壺打磨光滑的壺身上看着身後世子恭謹孝順的身影,高密王卻覺得無端一陣悲涼,好一會,他才淡淡道:“還能跟他說什麼?自然是攤牌了。”
肩頭的揉捏停了一下,繼續之後,容清酌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辭的聲音才響起:“父王,孩兒愚鈍,真的沒有三弟適合做世子……”
“但你是我的嫡長子!!!”高密王驟然拔高的嗓音將世子嚇了一跳,他頓時後退兩步,從高密王身後走出來,撩袍跪倒:“父王息怒!”
“你以爲爲父不肯改立密貞,只是出自私心?”高密王看着跪在面前的世子,真的是連嘆氣都沒力氣了,忍了忍又忍了忍,才忍住怒火,先讓他起來,複道,“自古以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你以爲是什麼緣故?不就是怕內亂麼!你現在說密貞比你更適合做世子,是因爲他比你有才幹,這個是事實!”
“但你想過沒有?”
“密貞他畢竟不是爲父跟前長大的,跟爲父的左膀右臂,很多甚至面都沒照過!”
“這種情況下,就因爲他比你更出色,就改立他爲世子,且不說你媳婦跟你膝下的子嗣會怎麼想,你道站在咱們這邊的臣子們,只有你岳父會反對?”
容清酌囁喏道:“父王,但小舅舅他們……”
“你小舅舅他們確實對密貞很欣賞,但到目前爲止,也只是欣賞而已,還沒到攛掇我改立世子的地步!”高密王嘿然道,“而且他們固然出於愛才,對密貞存了幾分愛護,你畢竟是他們看着長大的,品行也一直有口皆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們就算覺得密貞論才幹比你更適合做世子,你以爲有幾個人狠得下心來勸我廢棄你?!”
“然而事實就是三弟比孩兒更適合做世子。”容清酌遲疑了一下,堅持道,“而且三弟這些年來在外面吃了那麼多苦頭……”
“清酌,你怎麼就是不明白?”高密王怒極反笑,“孟氏未除,咱們現在就換起了世子,豈非自亂陣腳?!你只看孟氏那邊,高承烜那麼出色的子弟,說毀就毀了,你以爲高家真的咽的下這口氣?!你以爲武安侯不心疼?!爲什麼最終還是不了了之,連孟五小姐夫婦都打發回江南去了?”
“歸根到底就是怕事情鬧大,給咱們這邊有可趁之機!”
“密貞再出色,還沒出色到足以左右咱們跟孟氏之間對峙對面的局勢的地步!”
“他真那麼厲害的話,也用不着你把世子之位讓給他了!”
“所以,這世子之位,你給我定定心心的坐着,以後再也不許再提讓給誰的話!”
“否則密貞還沒提出打你這位子的主意,底下倒是一片人心浮動……這還怎麼跟孟氏鬥?!”
他苦口婆心說了半天,見容清酌還是緊皺雙眉,耐着性子繼續道,“我方纔已經跟密貞說好了,他去西疆,你去沿海。他會讓玳瑁島那些人配合你招安海匪,不過,你們從海上所得財帛,他要七成!”
“西疆那邊根本就是個爛攤子,招安海匪三弟卻有天然的優勢。”容清酌爲人厚道,本來就覺得兄弟流落在外多年,吃了不少苦頭,自己這做長兄的很該讓着點,再聽高密王這個明顯打壓容睡鶴、甚至還可以說是押着容睡鶴給他這世子搭臺子的做法,覺得無法接受,“而且從玳瑁島可見,海匪之中悍勇之士可招爲己用,其積攢財帛也十分可觀……父王,您這麼做,固然是爲了孩兒,卻會讓三弟對王府失望透頂啊!”
“如此父子離心兄弟斷義,好好的一家人……遑論母妃那邊又如何交代?!”
高密王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嘆了口氣,說道:“這個你就放心吧!密貞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容清酌不相信:“父王,三弟回來未久,跟咱們之間的隔閡未去,偶爾行事說話孟浪些,咱們怎麼能跟他計較?他這會兒說的氣話,您不能當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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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酌,你真是……真是老實的叫我這當父王的無話可說!”高密王聞言,冷笑出聲,“你以爲密貞淪落匪窩還能風風光光的殺回長安來,是省油的燈?!”
見容清酌一臉懵懂,他閉了閉眼,冷靜了下,才繼續解釋,“密貞的婚禮非常盛大,你那弟媳婦的嫁妝,跟咱們家給的聘禮引起的轟動,都是足夠長安城上上下下說上幾十甚至上百年的。尤其是你那弟媳婦的陪嫁,以及她得寵到驚動南風郡三大勢家的當家人齊至長安給她送嫁……你以爲這些事兒,真的只是那盛氏乃是三家共同的掌上明珠這麼簡單?”
“這是密貞在借勢給自己鋪路啊!”
“首先是揚名,雖然說他之前差點連捷六元,在舉國都很有名氣了,可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若是想打兵權的主意,狀元的才學可不好使。”
“但軍中也許不認才名,卻未必不認財名!”
“到底行軍打仗哪裡不要銀子?說句不好聽的話,似盛世雄那種放着富家翁不做、一片丹心圖報國的人,古往今來都是少數。大部分人,還是‘倉廩實而知禮儀’的。”
“尤其西疆吃空餉吃的厲害,上層固然個個中飽私囊,底下人卻貧病已久。而誰都知道,朝廷近年重點還是放在北疆,國庫不可能給他們太多撥款!如此單衝着盛氏那令人瞠目結舌的陪嫁,他們都會歡迎密貞前往!”
“而密貞去了西疆之後,需要爭取的本來就是底下人,至於說上層……他不將那些上層統統打發掉,怎麼給他的嫡系,就是玳瑁島那班人騰地方?!”
“財名遠揚還有個好處就是招攬門客,國朝雖然有科舉這條晉升之路,但凡是總有意外。自古以來,滿腹才學、胸藏錦繡卻屢試不中的人從來沒少過!”
“這些人不欲就此寂寂無名的話,只能給人做幕僚……譬如說給你講學的那些先生,就是爲父辛辛苦苦招攬來的飽學之士。”
“本來密貞年紀輕輕,即使考過狀元、封有郡王,在那些真正老謀深算的謀士眼中,分量資歷也都是不夠的。”
“可他這親事這麼一辦,只怕隨着南來北往的商賈傳播消息,舉國都要知道他的名聲了……就他場面上的經歷,誰能不讚嘆?”
“如此就算沒有謀士主動投靠,他登門招攬的時候,機會都提高了三成!”
“畢竟對於自矜才學的人來說,聽都沒聽說過的訪客,見了既浪費時間也是平白墮了聲名!”
“其次是引開孟氏的注意力!”
“他有才幹,又有銀子,西疆軍的爛攤子對他來說不算爲難,最爲難的還是時間……爲父跟孟氏對峙已久,他呢?他到現在人都沒去西疆呢!”
“孟氏又不知道爲父同他離心,必然認爲他去西疆是爲父的安排,哪能不想方設法的給他使絆子?”
“而他縱然也是勾心鬥角的行家,到底不耐煩爲此耗費太多精力,這不,就把七海的海匪拋出來給孟氏……”
高密王說到這裡,語氣裡摻進了片刻的苦澀,“還有咱們爭奪,以換取咱們對他的暫時無暇顧及?!”
最讓高密王心塞的是,“這是陽謀,光明正大到就算爲父跟孟氏都看出他的心思,也沒法放棄七海的財帛!畢竟盛家的發家史咱們稍微一查就知道:他們就是靠着給玳瑁島銷贓發達的,不但發達,還硬生生的改變了南風郡馮家與宣於家平分天下的格局,將兩大勢家弄成了三家鼎力!”
“以往咱們只覺得南風郡那種小地方,什麼兩大三大的,都不過是些鄉下土財主罷了!”
“可這次盛氏的陪嫁用‘富可敵國’來形容都不爲過了,相比之下咱們家的百萬聘禮簡直就是寒酸!既然知道海上利潤如此巨大,那些海匪家底如此豐厚……你覺得咱們還能放過七海諸匪?”
沒人會跟錢過不去。
哪怕是居廟堂之高的權臣宗室也不例外。
畢竟錢雖然不是萬能的,可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沒錢是萬萬不能的!
遑論即使高密王跟孟氏本身可以不爲錢帛迷了眼,更加重視權柄,但投靠他們的人,可未必個個有這樣的定力!
俗話說千里求官只爲財,他們站隊圖什麼?
興許有人是圖自保,但大抵還是圖好處的。
只要大部分人對七海的財帛感興趣,高密王跟孟氏也不能不考慮衆意了。到底他們還很需要這些人的支持的。
“如此咱們既然跟孟氏在七海爭上了,又還有多少功夫去管西疆?”
就算管,能分出的注意力跟人手肯定也不多了。
對於容睡鶴來說,怎麼都是件好事。
最好的是,他還用配合容清酌招安海匪這個條件,逼着高密王答應將七海所得交給他七成!
七成!!!
高密王稍微估了下數目,就有種暈眩的衝動。
說實話,他當時當場打死容睡鶴的想法都有了!
無奈容睡鶴咬定這個條件不鬆口,甚至在高密王決定一拍兩散的時候反過來威脅:“王爺不要我幫忙可以,但以公孫氏在七海的人脈,幫倒忙比幫忙可輕鬆多了!王爺安排世子去招安,無非是爲世子樹立能幹的形象,但如果世子處處被孟氏比下去……王爺這番苦心不止白費,更要令世子受盡羞辱了吧?”
高密王氣的拍案大罵:“你也是孤的子嗣、世子的胞弟!若是世子爲人恥笑,你以爲對你有什麼好處?”
結果被容睡鶴一句話堵的無言以對:“到時候王爺的左膀右臂見世子實在扶不起來,說不得就會全部覺得我各種好了。畢竟我也是王爺的子嗣、世子的胞弟不是嗎?”
他還說,“而且七海所得分潤給我,纔是保證我會盡心盡力襄助世子的根本!畢竟招安越多我所得越多,不然我隨便弄幾個小股的海匪敷衍下世子……王爺又能如何?”
高密王能如何?
這是他的親生兒子,不喜歡歸不喜歡,到底不可能向對外人一樣往死裡算計的。
何況王妃還在,王妃這會兒看這兒子比自己性命還緊要,高密王怕刺激到王妃,在跟容睡鶴勾心鬥角時已經是束手束腳了;偏生這兒子心狠的緊,壓根沒把生身父母的死活放心上,簡直就是不擇手段的跟親爹懟。
要不是考慮到盛惟喬跟岳家的看法,估計容睡鶴的態度還能更峻厲點!
此消彼長,高密王就算城府不淺,也是不得不對他步步相讓。
最重要的是,世子容清酌的才幹實在不行,就算高密王決定將自己最出色最信任的謀士派給世子走這趟,考慮到孟氏那邊也不會放過這個攬錢跟招人的好機會,爲策安全,他只能跟容睡鶴要人。
那麼也只能接受容睡鶴的勒索。
整場談判下來,高密王唯一安慰的,大概就是,容睡鶴表示高密王妃那裡他去擺平,保證不讓這王妃出來搗亂。
但這會兒跟世子解釋了一番時,他忽然想到一事:“這混賬東西壓根不把孤放心上,王妃縱然對他百般寵溺,卻也是收效甚微……他說保證說服王妃,該不會是將王妃氣出個好歹之後一走了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