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山奴這個混蛋,是真能作死。
而他這番作死,真要給郭節度惹來額外的麻煩了!還是大麻煩!
一時間,杜時升背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杜時升早年爲胥持國的門客,前前後後在中都盤亙數十年,深知中都城裡這些大人物的想法。
此番北京大定府丟失,遼海通道斷絕,對於大金朝廷來說,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整個朝堂都要爲之震動。
如果大金朝廷上下一心,這會兒最重要,也是當務之急的,便是立即打探大定府方向蒙古軍的規模,並聯絡東北各方軍將,無論威逼也好,利誘也好,務必使他們捐棄前嫌,編集兵力反攻,重新把金源內地和中原連接在一起。
其它的任何事,都不妨擱置。
但問題是,這些年來的大金國,壓根就不知何爲上下一心。隨着幾名鎮壓朝堂的老臣陸續病亡,更是人心繚亂異常,無論君臣,盤算的全都不在這個點上。
比如身爲負責中都東面軍政的東面經略使烏林答乞住,一份軍報上來,先說東北內地因故廝殺擾亂,其實是爲自家開脫未能及時支援北京的罪責。
而這份軍報到了皇帝面前,以皇帝思慮瑣碎細密的習慣,第一個考慮的,必定是東北內地爲何廝殺,以至於蒙古人乘隙而入,而這廝殺,又怎麼會和定海軍郭寧扯上了關係。
當日皇帝登基,靠的一是徒單鎰的政治號召力,二是郭寧的武力。而徒單鎰在他登基之後,還全盤操縱朝政,給皇帝帶來了不小的麻煩。既然徒單鎰已經死了,皇帝的疑慮就全在郭寧一人。
偏偏郭寧又行事肆無忌憚,很值得皇帝去疑慮。
杜時升幾乎能想象到皇帝此刻在皇宮裡頭咆孝的內容。
朝廷已經給了山東宣撫使,你還嫌不夠?又往遼東伸手?你怎麼就敢?
什麼?這郭寧是以提控諸羣牧所的名義去遼東的?那還好,總算有個名目,不是完全……嗯?不對!這個職位什麼時候許了給他?我堂堂大金皇帝,竟然不知道?這廝在地方擁兵自立倒也罷了,竟然還在朝中遮蔽皇帝的耳目?
當今的皇帝,是在胡沙虎篡逆之後被羣臣推舉上位的,自從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就最擔心朝中權臣縱害、皇綱失統。所以,他纔會一口氣提拔起諸多重將,把軍政大權分割得稀碎,而又重用近侍,以內製外。
毫無疑問,皇帝的注意力立刻會集中在提控諸羣牧的職務任命,而北京丟失的惱怒情緒,將會大大加強皇帝徹查此事的動力。
這一來,首先是慶山奴有大麻煩。
站在皇帝的立場,近侍局上下行事有些出格,或者貪贓枉法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對皇帝要忠誠。慶山奴此舉,可算得上忠誠麼?
這件事情若爆出來與他有關,皇帝第一時間就要砍他的頭。而這些日子看不慣近侍局作派的許多人,絕不會放過落井下石的機會。也難怪這廝如此狂躁,竟然想到用武力威脅。
可就算杜時升把責任擔下,也濟不得事啊?
歸根到底,郭寧這個定海軍節度使乃是外官,想辦什麼,非得內外勾結。而內外勾結,這不比近侍擅權更讓皇帝暴怒?
當然,慶山奴如果倒黴了,定海軍這邊,也必然受到影響。
對定海軍而言,此番出戰遼東所贏得的利益,絕沒有吐出來的道理。莫說是他,就連紇石烈桓端等人遣使來報,也只是求個名義上的事後追認。而朝廷既然對遼東鞭長莫及,那就順水推舟,皆大歡喜。
可如果皇帝確認,郭寧竟然和他信賴的近侍勾結到一處,他會怎麼樣?
以他的性子,會不會就此和郭寧撕破臉,開始給定海軍找麻煩?會不會藉着衆將遣使來報的時機,扶植誰來打壓郭寧?
或許,他哪怕坐視遼海通道隔絕,東北局勢惡化,也要動用中都的政治力量,強迫郭寧退回山東?
與定海軍翻臉,並不符合此刻大金朝廷的利益。但如果皇帝不考慮金國的利益,只考慮自家的權位穩固呢?身爲皇帝,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也再正當不過了。
皇帝始終是皇帝,他再怎麼成事不足,敗事卻有餘。
他有很多辦法,來給定海軍添堵!
杜時升之所以願意投靠到郭寧門下,是因爲郭寧彷彿有一種天授的才能。他雖然看似行事兇狠,但分寸感一直把握的非常好,每一步都卡在對手的底線上。外人以爲他隨時掀桌子,其實桌子自始至終都擺得四平八穩,而郭寧在桌上拿走的利益一點不缺。
但如果皇帝決心要掀桌子呢?
定海軍會吐出利益,向皇帝俯首,維持桌子不動麼?不用多想,郭寧絕對不會允許出現這樣的局面。
那麼,還有別的什麼選擇?
杜時升皺着眉頭,在院裡來回走動半晌,轉身看去,慶山奴滿頭大汗。
“那軍報是一個時辰前送進宮裡的,這會兒陛下一定已經看到了。咳咳,進之先生,可有良策補救?”
杜時升倉促之間,也是一籌莫展。
他在院裡又走了兩圈,嘆了口氣。
我杜某人畢竟不是那種智計百出之流,到了這種關鍵時刻,拿不出什麼扭轉乾坤的好主意。好在,在中都廝混的時間夠長,認識的老相識不少,這會兒,只能請一位老相識出馬啦。
他向慶山奴勾了勾手指,慶山奴湊近兩步。
“我聽說,與其亡羊補牢,不如未雨綢繆。”
慶山奴連連苦笑:“怎麼個未雨綢繆法?難道說,還能讓時間倒流回去,讓那奏書不翼而飛?”
“不不。你現在立即就回宮去,陛下如果查問,你先不要說,咬着牙,堅持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會有人去求見陛下,請陛下開恩,饒你一命。”
慶山奴狐疑問道:“真的?你莫不是在坑我吧?我若遭皇帝責打而死,你家節度也就……”
杜時升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你笑什麼?”
“獻甫老弟,你覺得,我家節帥會在乎朝廷責罰?無非兩廂各留一點顏面罷了!我這個主意,只爲保你性命;就算沒有我的主意,難道你還想活了?”
慶山奴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只嘆了一聲:“也罷……”
當下兩人便散,各自匆匆奔忙。
到了晚上,宮中傳來消息,因爲北京大定府丟失的緣故,皇帝暴躁異常。正當紅的武衛副使、提點近侍局的完顏慶山奴觸怒了皇帝,被勒令拖出去責打。要不是當朝的尚書右丞胥鼎恰好求見,慶山奴恐怕多半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