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霆看中的千夫長,便是領兵駐守在南側營門的者迭兒。
者迭兒是亦乞烈思部的有力首領,手中掌握的實力比亦乞烈思部名義上的首領孛禿駙馬還強些。
成吉思汗最初劃分部民,設立千戶制的時候,者迭兒與孛禿駙馬並在一個千戶,常常能夠發號施令,權威凌駕於孛禿駙馬之上。後來成吉思汗設立九十五千戶,整個亦乞烈思部被拆分爲四,者迭兒才歸屬到拖雷的麾下。
十三翼之戰後,成吉思汗統一草原的九次大戰,者迭兒率部參加了其中五次,是實戰經驗極其豐富的宿將。
此後成吉思汗兩次出兵攻金,者迭兒都沒有參與。主要是因爲四王子拖雷的兀魯思新建,有關部民、牲畜、草場的分配,總有各種各樣辦不完的瑣事,者迭兒作爲老手,得幫襯着四王子一點。
不過,對於蒙古人來說,這可真是沒出息的行爲。
所有的難處,歸根到底是因爲人心貪婪,而好處不夠分配。那麼,只要出力打仗,擄掠中原的土地,搶奪女真人、契丹人和漢人的錢財物資,不就什麼都有了麼?
今年成吉思汗第三次攻打金國,者迭兒跟着拖雷一起來了。
來到中原打起仗來,他才知道事情不似想象那般容易。
中原的城池太多了,人也太多了。擄掠的收穫確實豐厚,可是,大軍深入金國內地以後,哪怕每一仗都以勝利告終,幾個月下來,也難免疲憊。
蒙古軍開始疲憊了,金人當中卻有勇猛善戰的,開始不斷給蒙古軍添麻煩。有些城池規模不大,卻百般攻打不下,常常導致預想不到的大規模死傷。
昨晚廝殺的時候,因爲四王子下了嚴令,者迭兒親自帶人發起衝殺,猛攻城門旁的墩臺。
最終他率先打破了金軍的防禦,爲這場連續兩天的攻城戰帶來了勝利。但他的肩膀被一支重箭給射中了,受了不輕的傷。
當時他殺意衝頭,不覺得疼,只覺得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後來發現巨大的血口鮮血直流,底下慘白的骨頭都看得見。如果箭矢的方位稍稍變化,他的胳膊就廢了。
者迭兒的部下折損也不少。
至少有兩個最善戰的百戶失去了戰鬥力,想要重建,不是三五年能成功的。者迭兒看好的年輕人,也戰死了不下百八十。
這局面,四王子自然是看在眼裡的。所以他傳令各部收兵出外,轉去截擊定海軍主力的時候,專門讓者迭兒所部留守在營壘裡……這明擺着,是給者迭兒單獨劫掠的時間,是四王子暗中給予的補償。
爲此,者迭兒對四王子很是感謝。
四王子既聰明,又溫和,待人更是周到,怪不得大汗那麼喜歡他。者迭兒也非常願意幫助拖雷,使他和他的兄長們一樣,成爲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統帥,成爲被蒙古人傳頌的英雄。
可問題是……
這是怎麼了?營壘後方那座屯堡裡,爲什麼會突然殺出如狼似虎的重甲騎兵來?
者迭兒受傷以後,在肩膀上敷了薩滿專門提供的草藥。這種藥物能壓制疼痛,也會讓人思維遲鈍。所以這會兒,者迭兒有些昏昏沉沉。
當部下們全都在狂呼亂喊,紛紛張弓搭箭亂射的時候,他卻反覆在糾結着,敵人是從哪裡來的?
他的一名得力部下連聲嚷道:“快退出去!退出去!一邊放箭,一邊往外走!”
而者迭兒卻猛地抓住了部下的肩膀:“不能退!”
“什麼?”
者迭兒張了張嘴。
他想說,如果退出營壘以外,就等於過去兩天的戰鬥白打了。爲了這個營壘戰死了那麼多人,卻在自己手裡輕易放棄,四王子拖雷會怎麼想?其他的千夫長們會怎麼想?
他還想說,四王子率領主力,正要在膠水沿線阻擊定海軍主力,如果這時候咱們控制不住海倉鎮,會不會使得四王子腹背受敵?四王子會不會不高興?
他又想說,整個千戶已經分散到營壘各處,好幾百騎分成了小隊,在裡頭到處追逐屠殺呢,如果輕易退出營壘,難道要將同伴們棄置不顧?
但這幾個想法,都沒來得及說。
從部下驚恐的眼睛裡,者迭兒看到了鐵甲騎兵如洪流奔涌,以不可阻擋的姿態直衝過來。他轉回身,看到了鋼鐵,看到了密林般的槍矛、鐵牆般的甲冑,還有像怪獸般噴着氣息衝刺的高頭大馬,
從各處匯攏的蒙古,無須者迭兒的指揮,各自張弓搭箭,不停的拋射。於是天空亮了又黯,每一次黯淡,都是數百支箭矢飛向天空,再墜落下來。
但洪流滔滔,彷彿全然不受阻礙。
有兩個十夫長,眼看情況不妙,厲聲呼喝着,帶領部下前出阻擋。
兩人都是者迭兒部下屈指可數的勇士,靠嫺熟的馬術和殺戮的技巧,立下過許多功勳。
但這些鐵甲騎兵全都穿着厚實的甲冑,戴着鐵盔和鐵製的頓項,甚至包括護脛,護肩也都是鐵的。他們一個個都像是鐵罐子一樣,防護密不透風。蒙古騎士的彎刀在這種鐵甲面前,只一擊就被迸斷,只有鐵錘鐵棍之類的重武器才能發揮效果。
兩軍對衝的時候,又哪裡來得及換用武器呢?
他們就像是海潮中的小小浪花,稍稍激起一點漣漪,就消失無蹤,再也看不到了。
近了,更近了。
怎麼辦?怎麼對付他們?
箭矢落下,阻止不了;持刀槍去廝殺,也阻止不了。當他們愈來愈逼近,者迭兒忽然感覺到了久違的恐懼。他身邊的蒙古騎手們,也都在狂呼大叫,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消解心中的恐懼。
蒙古人是馬背上的民族,他們生長在草原上,從會走路時就開始學習騎馬,還沒學會說話,就開始跟着兄長縱騎追獵。正因爲如此,他們對騎兵的力量有着特殊的感受。
他們能感覺到,眼前這股洪流具備何等強悍的力量。
這力量之大,已經超過了他們能抵抗的範圍……抵抗也沒有意義。凡是阻遏在這股洪流面前的一切,瞬間就會被撕成粉碎!
者迭兒縱聲狂呼:“迎上去!”
與蒙古人的高呼亂吼相反,隨着騎隊接近營門,鐵浮圖騎士們變得安靜。
不用喊什麼了,喊了也聽不清。
甲葉碰撞、鐵蹄踏地的聲音,還有人和馬的喘息,灌入兩耳,彷彿轟鳴。除此以外,只有骨哨的尖銳聲音,在李霆的耳邊不斷響起。
這是在催促前部騎兵加快速度衝鋒,粉碎眼前之敵。
李霆把斜舉着的長槍放平,隨即與他並排奔馳的鐵浮圖騎兵們也放平了長槍,使得戰馬的前方,赫然出現一道閃着森冷光芒的鋒刃之牆。
李霆覺得自家有些口乾,他嚥了口唾沫,儘量讓自己在馬上坐得穩些。
中都李二郎天天自吹自擂,人前人後號稱自己是定海軍的第一號勇將。其實李霆心裡明白,論及武藝底子,自己這種地痞流氓出身的角色,學的花架子多了些,論真功夫,比那幾個世代從軍的猛人,稍稍差了點。
好在鐵浮圖衝殺的效果,和個人武藝的關係不大。
鐵甲騎兵的威力,要靠整體突擊來發揮,每一名騎士在鐵浮圖的隊列裡,只是一個最簡單的部件罷了,要做的事也很簡單:策馬衝鋒,向面前之敵發起刺擊,僅此兩樣。
戰馬四蹄翻飛,連連嘶鳴。
下個瞬間,兩軍對撞,人仰馬翻。無數槍桿斷裂,無數刀鋒崩飛,有人和馬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到騰空飛起。
李霆與整支騎隊一起,衝入了蒙古人的隊列。他的眼前瞬間充斥着蒙古人猙獰的臉,而後又忽然變得稀疏。他看到蒙古軍的騎隊被鐵浮圖衝開了巨大的缺口,看到自己的戰馬踏過倒在地上的死人,重傷員,還有滿地滾爬哀嚎着的輕傷員。
他聽到武器彼此碰撞的聲音,馬匹彼此碰撞的聲音,還有各種層級的軍官或者首領,連連發令的喊叫聲音。
李霆身爲主將,反而懶得發令。他甲冑鮮明,騎着高頭大馬,每一名將士都看得到他。只要他在衝殺,所有的將士就會跟着衝殺……只要盡情衝殺就可以了!
李霆手裡的長矛連連刺擊,終於咔嚓迸斷。
他顧不得虎口綻開的劇痛,順手從鞍旁抽出長刀,左右劈砍。有兩個蒙古人被他砍中了手臂,斷臂高高飛起,鮮血狂噴;也有人格住了他的斬殺,然後兩馬錯鐙,顧不上了。
李霆繼續向前。
他找到了,就是那個蒙古千夫長!
他雙腿全力夾馬,催馬衝刺,半途中以手遮護面門,擋開了好幾支斜刺裡飛來的箭矢。
刀光一閃。
者迭兒頸部的皮膚被厚實而鋒利的長刀劃開,鮮血猛地綻出來,鋒刃繼續深入,切開肌肉、血管、筋腱,最後在骨骼處稍稍受阻。
但李霆手臂揮動的力量、馬匹衝刺的力量此時全都施加在骨骼上,於是灰白色的骨骼旋即崩碎,鋒刃繼續前推,切開了骨骼後方的肌肉、血管、筋腱和皮膚。
那個千戶遍生虯髯的頭顱飛了起來,好像還滿是絕望和憤怒地地瞪了李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