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也不知郭寧做了個手勢還是點了點頭,原本策馬奔馳的騎兵們忽然放緩了腳步。
當兩軍稍稍拉開距離,定海軍的騎兵們聚集成數十人、上百人的隊伍,把手中槍矛高高舉起,象是平地長出了一從從的灌木。
與之糾纏的宋軍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如潮水般後退。
宋軍將士大都聚集到趙方身後。他們秉承着長期以來的習慣,非常講究指揮和整體的配合,這會兒縱然控制不住城門,但背靠城內的熊熊火光,在資深的使臣和效用們的叱喝聲中再度結陣,瞬間又顯得隊列森嚴。
在陣列中的將士,看着城門內外同伴們橫七豎八的屍體,本來明顯有些不甘,許多人帶着躍躍欲試的暴怒。
這時候卻聽到定海軍的騎兵們破口大罵,說趙方和女真人合謀,陷了定海軍的大將,所以才引發了定海軍的反擊。將士們無不吃驚,好些軍官連聲反駁,但想想方纔忽然狂奔到開封的古怪情形,想想自家進城以後守軍的配合,又覺得這多半是真的。
既如此,接下去這仗恐怕越來越難打,這一場,不是來打落水狗的,是要啃硬骨頭……不不,是要和下山勐虎硬撼!
將士們本來覺得盟友翻臉,人人憤恨,這會兒聽說是自家先不厚道,去招惹強敵,滿腔怒火之外,又多了些茫然和沮喪。
不少將士開始偷偷滴咕:這和出兵之前說的不一樣啊?上頭的大人物們,怕不是要拿我們這些大頭兵的性命作死?這兩年大家處得不錯,趙爺爺何必如此?難道他老人家早就想好了,卻只瞞着咱們?這不合適啊!
趙方立刻感受到了本方將士們氣氛的變化,但他一時間哪裡顧得上派人闢謠?
就在郭寧的注視下,趙方伸出手,試圖去合攏那條大漢爆綻的雙眼。可是大漢的整個面龐都被斧柄搗碎了,臉上的皮肉翻卷下陷,連帶着眼瞼都撕扯變形,趙方試了幾次,始終不成,倒是自家的手掌沾滿了血。
再過一會兒,死者的鮮血順着石板縫隙流淌,連他的袍服下襬也沾上了,趙方卻恍若不覺,任憑鮮紅的血液慢慢地因了上來。
騎在馬上觀看的倪一冷哼了兩聲:“假惺惺的狗官!”
此前有情報說,趙方愛兵如子,頗有古之名將風範。看他此刻言語含怒卻又強自壓抑,更兼神色悲憫異常,那不像是假的。
定海軍騎兵衝進城池,勐烈衝殺,宋軍的反應卻有些遲鈍,也沒有和守城金軍配合作戰,可見趙方的這句話怨氣十足,倒也不是沒有來由。
但郭寧一點都不同情趙方,也不同情死傷慘重的宋軍將士們。
郭寧一直覺得,自己除了做過一場古怪大夢以外,依然是個見識有限的尋常武人。他見多了大金國的官員們,卻沒有和大宋的高官正經打過交道……賈涉那樣的,肯定不是正經官員模樣。
所以他此前發現宋人和女真人站到一起,頓時就暴怒發作。他覺得,這或許代表了宋人全程看穿了己方的謀劃,即將在戰略上造成己方巨大的被動,必須以雷霆手段破局才行。
但這會兒,當郭寧率軍衝進開封,眼看着定海軍的將士與宋軍廝殺到一處,而宋軍竟似全沒有做好硬撼強敵的準備,他就明白了。
宋人哪有什麼長遠戰略可言,他們走一步看一步,時時刻刻都想着投機;結果這會兒,被開封城裡的某些人利用了,僅此而已。
這世上,當官的人總是差不多的。自家滿腦子都是建功立業,然後拿着部下們的命去墊刀頭填溝壑。
當年在界壕沿線,明明黑韃子越來越難打,站在大金一面的草原部落越來越少,女真貴胃們依然逼着鎮防千戶出兵,一次次深入草原去滅丁。其實哪裡能滅得了韃子部落的人丁?死的都是邊疆將士!
可邊疆將士死一批,對女真貴胃絲毫無損,偶有戰果,卻是大人物們的進身之階。所以大人物們樂此不疲,一次又一次地進行軍事冒險,全不在乎無數將士毫無意義地死在漠北,爲了維持界壕的穩定,數十個河北軍州都被抽乾了血,直到最後的崩潰。
大金國的官員如此,大宋的官員也是同樣的德性。只不過宋人的腦子比女真人好使些,打贏了,能寫出千千萬萬的文章,把一分的勝利吹成十分的英明神武,在政壇上衍生出百分的利益;打輸了,不過是運數不濟,說不定有文人寫一首詩,嘆一嘆河邊骨、夢裡人,以圖流傳後世。
眼下這般局面,南朝自上而下許多人的想法層層嵌套,好像很難明白。其實郭寧站在底層武人的立場上,一眼就能看透。
史彌遠和他的下屬們,大都被中都朝廷拿出的鉅額利益所打動,開始縱容本方的黨羽在海上獲利,但史彌遠又想依靠南朝的實力做點什麼,在開封朝廷的滅亡中攫取直接的利益。
於是他刻意規避了被中都方面不斷滲透的淮南,轉而一聲令下,讓趙方帶着他在京湖一帶苦心編練的兩萬兵馬北上。
這固然因爲趙方練兵得法,麾下將士甚是擅戰;也顯示出在史相眼裡,這兩萬將士不過是可以用來試錯的籌碼。
待到李霆入城,然後遭了火攻,趙方本可用全力救火的姿態去贏取郭寧的信任,並不一定非得與定海軍敵對。他頂多冒一點風險去當面解釋清楚,己方雖有搶佔開封的想法,卻絕無殺傷盟友的意圖。
奈何開封朝廷窮途末路,意圖最後一搏,所以侯摯拿出的利益簡直誘人至極。大宋獨佔開封?大宋以開封朝廷爲傀儡,進而伸手到大金國的半壁江山?
此事若成,不,哪怕不成,這過程中也會帶來巨大的利益,會讓史相在臨安站得更穩,會讓趙方魚躍龍門!
趙方是有能的帥臣,卻不是聖人。他被此吸引,於是半推半就地分派兵力,意圖拿下開封外城,強行將定海軍阻絕於外。
這計劃確實很誘人,可是,整支軍隊的戰鬥目標忽然變化,原有的作戰計劃全部推翻,再要當場將敵軍視爲友軍、友軍視爲敵軍……是那麼容易的麼?
如趙方這樣經驗豐富的將帥一定知道那有多難,但他依然這麼做了。
因爲他權衡之後,覺得就算大事不成,也能夠將責任推卸給開封朝廷裡的某些人,反正那些人遲早是要死的。
更因爲他麾下有兩萬將士,他有條件,也有資格拿將士們的性命搏一下那個美好的目標!
現在,因爲定海軍騎兵來勢如電,趙方的謀劃已經徹底失敗。此刻他的悲憫和怨氣都是真的,但那些將士的死傷,真能歸咎於郭寧嗎?明面上愛兵如子,事實上卻用兵如泥、視兵如草芥的事情,究竟是誰做出來的呢?
郭寧待要再罵幾句,當場砍幾個夠分量的宋人軍官泄憤,忽然風向變化,帶來了熾熱的溫度。
南薰門大街前頭,火勢愈發勐烈,使得空氣明顯升溫了。就算隔着戰場甚遠,衆人也下意識地大口呼吸,卻仍然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趙方擡起頭,沉聲道:“周國公,你帶兵馬撞來時,我方的後隊紛亂。那是因爲我軍將校正忙着收攏將士們隨身的水囊、水袋!另有得力的人手,都去蔡河取水了!就算你不來,我也不會看着貴部將士葬身火海!”
“哦?”
這話倒讓郭寧有點吃驚。他想了想自家領兵一路殺來所見,發現這話倒是不假。好幾支宋軍被鐵騎沖垮的時候,手裡真拿着水囊水袋。
有趣,有趣。宋人果然如傳聞那樣,打仗的水平一般,辦事卻很地道,這樣那樣,怎樣都不落話柄。
他就此下定了決心,撥馬向前兩步:“南薰門是我的,開封也是我的。貴部貿然入城死傷不少,就別死撐了,餘下不相干的人,都出城去等我命令吧!趙相公、宣相公兩位留下,還有使臣和效用們,也都留下,助我滅火!”
這道命令下得理直氣壯,好像趙方是他的部屬。
在趙方身後,宣繒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他想要亢聲反問郭寧怎就敢如此狂妄?難道料定了城外與女真人的廝殺能贏?怎就敢指揮大宋的帥臣、大宋的軍隊?難道以爲大宋的男兒沒有血性?
但這些反問一句話都沒能出口。
趙方眯起了眼,嘆了口氣。兩家又不是生死仇敵,已然鬧出這麼大的折損,除了願賭服輸,還能如何?
他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塵:“好。”